第11章 011
◎到時給她點教訓吧◎
當沿途草木由蒼鬱之態逐漸變作蕭疏,當隨意卷過的風,裹挾著沙塵澆得人灰頭土臉。
賀七娘學著商隊裏其他人的模樣,也用寬大的冪籬將頭臉團團裹住,隻露了一雙眼睛。
今日走來,他們一路未歇,就是為著能夠趕在城門落鎖之前,進到秦州城裏。
將出發時恨不得黏在身上的羊皮襖收好,賀七娘摸摸被日頭曬得發燙的前額,怎麽都想不明白。
明是在日頭下行走時還會生出薄汗的季節,怎麽一待暮色降下,呼嘯的風席卷而過,就會有一股子冷意從四麵八方襲來,浸透身上的衣物,拚了命地往人骨頭縫裏鑽。
她從洛水村出發時,光顧著收拾輕便的行裝,完全都沒想著後頭的路上還會有這樣一茬等著。
方才收好的羊皮襖子,還是康氏夜宿時見她凍得不舍離開篝火,特意勻給賀七娘的。
當時,康氏謊稱是自己穿得已經穿不下了舊襖,可賀七娘隻消看一眼那幹淨齊整的袖口,又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這全然是眼前萍水相逢之人,偷偷給予她的善意。
畢竟,這幾晚若沒有這件羊皮襖抵禦寒意,她不得凍得大病一場才怪。
這般的善意,她賀七娘又該如何償還一二呢?
正是想著,前頭牽著馱了梨奴兄妹倆駱駝的康氏,卻是停下了步子。
待賀七娘走到身邊後,康氏才一麵繼續往前走,一麵.操.著那口帶了濃重口音的官話,笑得爽利。
“我男人叫我向你說,等進了秦州城,到時候去邸店住幾天。”
“我們有些人手上的貨也要在城裏出了,你這幾天可以在城裏玩玩。隴右和你家,很不一樣的。你別氣會耽誤幾天。”
賀七娘同駱駝上的小梨奴做了個鬼臉,逗得她咯咯直笑。
心裏卻是想著,還好走了這許久,自己早已能理解康氏這口經常語序顛倒的官話。
點了點頭,賀七娘應承道。
“一路看來,兩地的確很不一樣!”
“不過,康娘子你也別擔心我會覺著被耽誤。”
“先緊著你們的買賣忙。這都已進到隴右了,咱們好好休息幾天,完全不打緊的。”
“再說了,這幾天我也正好到城裏去添身厚衣物。照這一陣風一陣涼的架勢,我如今這身行頭,是肯定撐不到伊州去的。”
聞言,康氏抬手拍了拍賀七娘的背,很是讚同。
“對的,薄了。得換厚的,還得有風帽那些才行。”
被康氏的手勁拍得身子往前一撲,賀七娘望著樂得不行的小梨奴兄妹倆,不好意思地笑。
聽得康氏念了幾句今後一定得再多吃些肉,隊伍裏卻是突然爆發出一陣短促歡呼。
康氏踮腳望了一眼前頭,將手朝前方一指,也笑得更是開懷了一些。
“七娘子,你看。我們快到秦州城了。”
忙上前幾步,賀七娘在康氏身側站定,同她一樣踮起腳,朝前眺望。
一道似遊蛇蜿蜒展開的城牆映入眼簾,暫看不清全貌,卻也叫人一眼就能見著城門外,那黑壓壓一節一節,似蟻蟲般大小,正候著進城的商隊。
“後頭的快著些!今夜進城喝酒去咯!”
領隊的招呼聲傳來,引得隊伍裏又是一陣歡呼雀躍。
自打在丘上遠遠見了秦州城牆,商隊的人步履愈顯輕快之下,有那性子爽快的,更是一聲聲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混在隊伍裏的賀七娘很是好奇,便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將手指曲起湊到嘴邊。
她鼓起腮幫,用力朝外狠吹了一口氣。誰知,除開吐氣的動靜外,竟連一點兒聲響都沒弄出來。
隊伍裏,有那還算熟悉的胡商見了,也熱心地牽了自己的駱駝,走得離她和康氏更近些。
比劃著動作,那胡商教著賀七娘,該怎樣用手指吹出口哨聲。
學得連手指都險些打了結,更是逗得旁邊圍觀的人發出善意的哄笑,賀七娘訕訕地正想要放棄,卻聽到前頭傳來一陣更為嘹亮高亢的口哨聲。
眾人循聲抬眼。
賀七娘乍看之下,已然愣住。
大片的黃沙,隨著馬蹄的奔騰高高揚起。一隊黑影,策馬自城門方向飛速朝他們奔來。
馬蹄踐起的沙,被風卷到麵前,
賀七娘半抬起手遮住眼睛,眯起眼朝前看。
黃沙飛濺,那領頭策馬而來之人縱使背著光,卻也能叫人一眼看出其身形高大。
那人帶著身後馬隊,堪堪將馬停在商隊前方不到十步遠的地方。
隨後,一個利落的翻身,已是下馬快步走到領隊身前,同開懷大笑的領隊一道,朝彼此行了個胡人的禮。
賀七娘心下疑惑,隻因她已看清,這隊騎馬前來之人,一個個除開高眉深目的胡人樣貌外,還盡數手執弓弩,腰懸箭袋。
這般打扮,分明不是在秦州城中做簡單買賣營生的胡商。
而她身旁的康氏,似是察覺了賀七娘的疑惑。
同她離得更近一些後,不明顯地往那隊人所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這才小聲解釋著。
“這些是常在隴右行走的商隊武人。因為我們往後頭涼州去,經常有沙匪出沒。所以,我們會在秦州跟護衛商隊的武人匯合。”
“商隊花錢請他們,然後保護貨物,對付沙匪。”
隊伍前方的寒暄結束,那隊武人也各自上馬,四散開,將商隊護在了他們圈出的保護範圍之內。
賀七娘跟著隊伍緩緩朝城內走,腦子裏卻在想著一些別的事情。
既然能讓常年走南闖北的商隊似這般如臨大敵,那這後頭一路上可能遇到的沙匪,隻怕也是凶殘得很。
賀七娘蹙起眉,拇指無意識摳著身上的衣物。
那,她從涼州往伊州去的路,該如何走才好?
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賀七娘牽著她的毛驢,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直到身邊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她才猛地抬起頭。
“嘿!中原來的小娘子,我聽領隊說,你打算要往伊州去?”
緩緩眨了眨眼,賀七娘眼見那人驅使著身.下的馬兒,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離得近了,賀七娘這才從這出聲之人身上的胡服認出,他好像正是剛才策馬跑在最前頭的那個。
“我的漢名,叫作康令昊,是這隊武人護衛的領頭人。”
這聲稱自己叫作康令昊的人把玩著手中馬鞭,賀七娘則怔怔地站在馬下仰望著他。
剛才離得遠,他們這群人又身形相似,所以,她還以為這隊人馬全是同康氏一家那樣的胡人。
可這會兒,她眼前的這個,卻明顯不是一個純粹的“胡人”。
康令昊雖說也生得濃眉大眼且做了胡人裝扮,可他的五官細看之下,倒與賀七娘差不多。
二人的長相,都是既有胡人五官的深邃感,也有漢人五官的那種柔潤感。
賀七娘心下腹誹,隴右還真如康氏所說,多得是同她一樣長相的人。
麵上,卻是不顯。
隻故作不在意地理了理衣袖,不算客氣地冷聲回道。
“我打算去何處,同你漢名叫什麽,好似並沒有什麽關係。”
康令昊倒也不惱,聳了聳肩,直接說出了他的目的。
“我們做的是護衛商隊的營生,你若打算往伊州去,可以花錢請我們護送。看在你們領隊的麵子上,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賀七娘被他不加掩飾的直白話語,逗得笑了。
“我為什麽要請你們護送?”
像是完全沒想到賀七娘會這樣問,康令昊愣了一下,然後側目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瞅著賀七娘。
“你是不是之前都沒聽說過隴右道的沙匪?”
“聽過如何?沒聽過又如何?這跟眼下你同我說的事,有什麽關係嗎?”
其實在開口說出這句話之時,驟然反應過來的賀七娘已然眉頭一皺,想明白了領隊同這武人說明她要去伊州的用意。
領隊他定是不放心她孤身一人,這才會主動挑起,想讓她能在這隊護衛的保護下前往伊州。
可她偏是一激動一惱,直接沒能忍住......
“哈哈哈......”
一聲朗笑,那康令昊似已看透賀七娘眼下的懊惱。
頗為愉悅地扯了扯手中的韁繩,他控著馬兒往前小跑而去,口氣很是狂恣。
“中原小娘子,我們護送商隊從涼州到伊州一般是十貫錢一個人。”
“雖然你好像看不上我們的護衛,但我也不坑你,你若覺得需要的話,我就算你一樣的價就好。”
“想好了,等我們從秦州出發時,你先給我付一半的定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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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簌有勁的翅膀扇動聲,打破寂靜。
控住從天際飛來的信鴿,另一隻手迅速從它腿上綁著的竹筒裏,取出細細一圈封好的油紙。
將油紙擱進麵前的漆盤,那仆從一路捧著,快步走向內院書房。
站定在書房門前,身著黑色勁衫的漢子打開門,一言不發地接過漆盤。
大步進到房中,繞過在機關作用下分作兩扇的百寶架,那漢子到一道暗門前站定,朝裏頭輕聲稟道。
“郎君,是鼎昌櫃坊的消息。”
原本趴在暗門前假寐的黑色幼犬動了動耳朵,忽地坐起身,朝著暗門方向歡快搖起尾巴。
玄色錦衫的男子徐徐步出,周身滿是香火燼燃的氣息。
拿起那圈做了特殊標記的油紙展開,男子一字一句看過上頭的內容,那雙原本泛著冷意的狐狸眼,逐步沁出笑意。
見紙條被郎君丟回漆盤,那漢子飛速掃上一眼,隻見上頭赫然寫著。
“九月初十,娘子持主家憑帖,於櫃坊秦州分號兌錢十二貫......”
彎腰,輕輕拍了拍蹭在腿邊幼犬的腦袋,男子輕笑出聲。
“一不留神,竟是跑得那樣遠了。該不該說她膽子大得嚇人呢?”
“小東西,你想七娘了嗎?”
“嗯,尾巴搖得這樣歡快,那定是想了的。”
“那我們現在便去找七娘,可好?我總歸還是應了他,要好好照顧七娘的,不是嗎?”
“不若,到時給她點教訓吧。總得讓她再不敢這般膽大妄為,小東西,你說是吧?”
將手搭在暗門一側的橫刀刀柄上,男子麵無表情裏看向屋內正中的靈台,手下用力。
暗門無聲閉上。
將裏頭的香火青煙,並著那一排排被供奉的靈位,以及那一個又一個的“許”字,再度藏於牆後。
作者有話說:
七娘:阿媽~姓方的想教訓我!
折耳根:女鵝不要方~他的“福氣”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