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便是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

盛夏向西北而行,天似穹頂,入目皆是豐草綠褥,鬱鬱芊芊一派生機,叫人看了愉悅愜意。

聲聲駝鈴,牽著一頭灰撲撲毛驢混跡其中的賀七娘,落入沿路郡縣人們的眼中,儼然已成了這隊行商裏最招眼的存在。

低頭掐指一算,賀七娘這才恍覺,原來自彭城縣出發,她已隨商隊走了近月餘時間。

心頭哂笑,還真是怪不得,她已對沿途那些或疑惑或玩味的打量眼神習以為常。

誰讓她的驢子也是好驢子。跟著商隊的駱駝走了這一路,不也沒被落下嗎?

摘下水囊飲上一口,賀七娘聽得隊伍前頭傳下來的暫歇號令,便也二話不說牽著她的毛驢尋一背陽處,坐在地上捶打有些酸脹的小腿。

周遭響起行商們窸窸窣窣的交談聲,賀七娘從水囊裏倒了一捧水喂給她的毛驢。

她現在所跟著的這隊商隊,以胡商為主。

他們常年於東都和隴右涼州之間行走,是這條商路上實力數一數二的商隊。

因為財力不錯,且貨物積攢得多,所以,他們一路西行的腳程也著實算不得快。

走上這月餘時間,眼下也不過才要踏出關內道的地界。

混跡其中,賀七娘日日牽著她的小毛驢,心情也從一開始啟程時的激動暗藏忐忑、提防,逐步轉為眼下的身心疲乏,與無所事事後的提不起精神。

如果有條件,她現在滿心隻想親釀一壇甘冽的醪酒,浸在深井之中泡得冰涼涼的,再一飲而下。

賀七娘沉浸在腦內的想象之中,頗有些向往地咂了咂嘴,視線虛虛望向頭頂萬裏晴空,然後歎一口氣,雙手扒住頭趴在膝上。

至於早先她那點子對商隊的提防,更是在出發後沒幾天,就被她拋諸腦後。

賀七娘自詡也不是她這人有多心眼大,隻是看著每天圍在她身邊跑來跑去的一雙孩童,真是立不起防備的心牆來。

依李掌櫃所托付的,賀七娘現在於商隊之中使用的身份,是領隊家中遠親,此行往隴右去,是為著探親。

所幸,她本就生了一副與中原漢人不盡相同的麵容,因此隊中一些不相熟的胡商,倒也沒對此表示過什麽懷疑。

商人重利,一路走南闖北,第一要緊的事都是看顧好自己的貨物。

因此,在得了她這樣一個隻帶了簡單行囊的同伴後,領隊家的一雙小兒女便日日黏在她身旁,同賀七娘玩得不亦樂乎。

倒叫她也在這月餘的日日嬉笑中,刻意遺忘掉了一些事。

又是一日徐徐而行,前方領隊見了日頭隱有西沉的架勢,便指揮著眾人停下腳步。

尋了塊臨水的平地安營紮寨,他們這一行二三十人各自搭好帳篷,安置好貨物,開始著手準備起了晚間的飯食。

這頭,賀七娘才將屬於自己的那一小頂帳篷支起。

那雙不過才七八歲上下的龍鳳胎小孩兒已是噔噔噔跑來,小腦袋冒出來,用不大流暢的官話迭聲喚著。

“阿姊,阿姊,出來玩兒呀,我們去水邊摸魚吧~”

“誒,來啦。”

賀七娘將晚上休息用的毛皮褥子鋪好,去帳外牽了她的毛驢後,就牽了小女娘,同這倆小家夥一塊兒去了水邊。

潺潺溪水清可見底,橫貫穿過看似與天相連的草甸,在夕陽下揚起鱗鱗金光**漾。

不過小腿深淺的溪水下,是靈活穿梭在卵石之間的小魚結伴而行,看上去招人極了。

龍鳳胎裏的阿兄率先脫了鞋襪,稍一試探了水溫,便淌入溪水,自顧自玩了起來。

而那與龍鳳阿兄一般,生了雙淺蜜色眸子,棕褐微泛黃還帶了卷的頭發的小女娘,卻是纏在賀七娘身邊,用肉乎乎的小手摘了幾朵淺紫色的小花,嚷嚷著。

“阿姊,阿姊,帶花花~花花~”

一麵留意著溪裏小郎君的動靜,賀七娘一麵偏下頭,哄著手邊的小女娘。

“好呀~梨奴幫阿姊帶花花吧,真是好看的花花喲~”

哄著小女娘將手中的花插完,又見她興衝衝淌水去了她阿兄身邊,賀七娘這才站起身打量了一圈周遭環境,叮囑了他們當心些後,自牽了驢子在上頭一點的地方喂它喝水。

等毛驢喝夠水,賀七娘掏出鬃刷為它梳梳毛,細細打理著這一直陪著她的同伴。

落日餘暉之下,她身後的不遠處,是商隊架起篝火後的炊煙嫋嫋。

間或,還穿插著胡商們用他們的語言所唱出的歌。

眼前,則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草甸與天際處的山巒起伏。

摸摸身旁毛驢的耳朵放它去玩兒,賀七娘看一眼那倆彎腰湊頭在一處撈著小魚的小家夥,視線落在他們帶卷的發梢一瞬,隨即收回目光。

手指繞著自己散在耳畔的發絲打圈,她探頭看一眼水波中稍顯模糊的倒影。

一日行走下來,早晨梳好的發髻早已有些散亂。

便如此刻,叫人輕易便能看出,賀七娘鬢角的發也是稍稍帶卷的。

甚至,在正午熾烈燦爛的陽光下,她的發頂,也會折出淡淡的棕褐色。

更莫消說,賀七娘還有一雙站定於陽光下,便會在眼瞳中泛出淺淺琥珀色的眼睛。

雖說,比起眼前這雙小孩兒的發色和瞳色,賀七娘的都要深上許多。

但在這隊高鼻深目胡商的眼中,用康氏的話來說,她的這副容貌,在涼州城內再是正常不過。

隻賀七娘也明白,康氏的話,還未完全說盡。

因為嘲她是胡漢孽.種的話,在前世的東都,她不知聽過了多少。

見夜色逐步籠罩,賀七娘站起身,招呼兩個孩子上岸,在岸邊教他們用草莖逗弄小魚。

“七娘,你們在這裏呢?趕緊回去,快要可以用飯了。”

同樣別扭且帶了明顯口音的官話在身後響起,賀七娘牽著這雙小家夥應聲回望,便見一身胡服男裝打扮,身量高大豐腴的康氏正笑著走來。

之前在彭城縣中,李掌櫃引她去見領隊夫婦二人時,這位領隊家的主家娘子康氏,就曾含蓄地問過她是不是有胡人血脈。

賀七娘其實也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胡人血脈。

她的阿耶生得是一副很常見的中原漢人模樣,若真有胡人血脈在身,那也隻可能是她那早逝的阿娘帶來的。

賀七娘麵對康氏的詢問,也隻得是淺笑著搖搖頭,同其解釋了一番她不知阿娘身份的事實。

而寧可吃盡苦頭也要帶著孩子陪在郎君身邊的康氏,聞言更是眼淚簌簌而下,心疼地攬著賀七娘直安慰。

自此之後,不光小心翼翼,生怕在這上頭上了賀七娘的自尊,更是在一日日相處中,儼然將她當成了親姊妹一般照顧。

賀七娘為自己和兩個小孩兒拍拍身上沾到的草屑,一左一右牽著,同康氏並肩,一道返回營地。

用著香噴噴的熱飯熱菜,又得了一桶可用來梳洗的熱水,賀七娘浸濕帕子,不得不感歎於李掌櫃當時的良苦用心。

想當初,李掌櫃之所以為她挑中這支商隊牽線,就是因為看中了領隊夫婦二人背後的身份。

雖是胡商,但他們夫婦二人,皆是出身涼州盤亙多年的胡人大家族。主家娘子康氏,更是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的家族。

眼下他們所行走的這條商路,便歸屬於她身後的家族。

也正是因此,他們這一路行來,莫說沒有遇到過任何危險,便是在衣食住行上頭,都比旁的小商隊要強上不知多少。

熄了油燈,想要將就在帳內擦一擦身子的賀七娘,在拿換洗衣物時,卻是一眼又看到了那套被壓在最底下的青色衣衫。

那是,洛水村那晚,方硯清換下後忘記帶走的衣衫。

當晚,方硯清抱著小狗兒負氣離開之後,賀七娘雖也想過要不要追上去解釋,但到底這個時辰不大合適,隻默默打了水,就著月色將他那套青衫洗淨晾起。

賀七娘原是打算,在午間她離開洛水村往縣城去時,折到書塾將這身衣服還給方硯清。

順便,她也還是想問問,看他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情而同她置氣。

從白日裏的飯食,到夜間的幼犬,莫說她賀七娘還沒眼瞎,便是她真的目盲,隻怕也能察覺到方硯清在同她慪氣。

賀七娘想要問清楚,若是方硯清心疼小狗兒,不願它跟著她一路奔波往伊州去的話,那她便正式將小狗兒托付給他先養著。

等她尋了阿耶回來,再去接小家夥回家。

結果,莫說歸還衣裳,二人便是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

那日的私塾之中,沒有方硯清清朗的誦讀聲,也沒有熟悉的青衫人影。

賀七娘牽著她的驢子,圍著書塾找了一圈,都沒能找到他。

最後,還是遇到了準備偷溜回家的村中小孩兒,她這才從旁人口中得知,原來方硯清竟是比她還要離開得早一些。

“賀家阿姊,方夫子已經同裏正請辭了。老夫子說,方夫子這趟回家,應是不會再回來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悅耳,落在賀七娘耳中,卻實在刮得她耳朵生疼。

她也不知為何,聽著那話,隻是看著手中細細包好的衣物,就生出一種把它丟到村裏的水塘裏去的念頭。

轉念一想,賀七娘卻又覺得,方硯清應是在將要赴東都趕考之前,想要回家一趟,這才會離了洛水村。

想到這處的賀七娘瞬時熄了念頭,隻將手中捧著的布包又仔細拍了拍灰,心道一聲,說到底,前世她還是耽誤、拖累了方硯清的。

當時,想著家門已落鎖,再折回去一趟實在耽誤時間,丟在書塾又怕占了後頭夫子的地方,賀七娘便默默將這身衣服,塞進了自己隨身的包裹裏。

就這般帶著它走了一路,竟是在這隔三差五的更換中,將它壓到最下頭來了。

將衣物拿出,放到膝上。

指尖無意識劃過半舊衣衫的領,賀七娘在心底默默祝禱。

希望今生的你金榜題名、蟾宮折桂 ,得一個錦繡前程,並得金玉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