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對勁

國公府今日來人絡繹不絕。

雖然時間尚早, 但凡是自認與國公府還有些許交情的,便上門祝賀。

國公府的小公子十六歲生辰,雖比不得周歲與加冠成人這樣的大日子, 但國公府向來大辦,太子也次次親自出席,時日久了, 京城中人人皆知這位小公子份量。

與前院賓客們的熱鬧相比, 後頭院中格外冷清。

老國公臉色不虞:“那逆子今日也未歸來?”

管家覷著老國公的臉色, 小聲說:“國公……興許要晚些來。”

什麽晚些來, 這逆子根本就是不想來!

老國公冷笑一聲:“那他便不必回來了, 大好的日子,叫他回來平白掃興。讓門房盯著, 他不回來最好,若是回來, 將人攆走!”

管家苦笑一聲:“是。”

老夫人在不遠處坐著,手中端著盞茶,低頭安靜抿半口, 垂眸不語。

她現如今也不再管這些。

瞧著父子兩個牛脾氣互相頂。

他們正說著, 外頭的丫鬟喊:“大公子。”

外頭一名長身玉立的少年, 穿著身鴉青色衣裳,臂縛將袖口束得緊緊的,束著高高的馬尾, 一雙黑眸幽幽,從外頭盛夏日頭裏走來, 也讓人覺得他渾身沒有一絲熱氣。

他膚色在一群大家公子小姐中算不上很白皙, 泛著常年日曬留下的小麥色澤。

打外頭大步走進來時,唇瓣帶著抹淺笑, 喚:“祖父,祖母。小禾回來了嗎?”

老國公薄怒之色頓時收斂,臉色變得極快,望著大孫子,笑眯眯道:“小禾還在太學,午間才來。”

管家見狀,心中鬆口氣。

沈硯輕聲問:“今日生辰,還要去太學?”

老夫人笑容慈祥,一副欣慰的模樣應聲:“你忘啦?先前小禾回來還抱怨過呢,太子殿下讓小禾今年下場考院試,眼下正埋頭苦讀用功呢。”

老夫人邊說邊搖頭好笑,想起了小孫子說這話時那副嘟嘟囔囔找人埋怨的委屈樣。

沈硯眼睛彎了下,黑眸中也隨之漾出些許的笑意。

老國公高興的搓手,臉上滿是期許道:“小禾是個聰明的,太子殿下望著他那拿個頭名,我看行。”

沈硯也低聲說:“我也這樣想。祖父祖母,我先回院子換身衣裳,若是小禾回來,讓人通知我一聲。”

老國公連連點頭:“好好,你去換身衣裳,而後到前頭幫著接客。”

前院來的客人很多。

不過真正要緊的客人大多要等午間才會到。

沈硯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換身長袖衣衫,身上那股利落冷銳的氣息消散,頓時變得像個書生公子,一副文雅書卷氣。

他抬手,自博古架上層,搬下來個大箱子。

那箱子瞧起來沉甸甸的,但他拿下來的時候動作輕而易舉。

箱子放在桌麵上,沈硯開鎖,將其中的東西取出來,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將箱子合上,東西擱置在桌邊,箱子歸置回博古架頂層。

拿了東西,從院子往外走時,他在院外的小道上撞見個中年女子。

女子生得是美的,哪怕人到中年,也風韻猶存,眼角幾乎沒有多少細紋。

歲月對她很留情麵。

非要說不留情麵的地方,大約是她眼神。

帶著股子濃鬱的幽怨與不甘,尤其是在看見沈硯的瞬間。

沈硯黑眸中那點笑意,在看見這個女人時,消弭無蹤。

他嗓音變得很冷淡,淡的讓人聽不出他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喚對麵的女人:“姨娘。”

鄭姨娘一聽見他這樣的聲音,便氣不打一處來。

她冷聲問沈硯:“怎麽,就這麽不想瞧見你自己的姨娘?”

沈硯並不答她的話,而是說:“您回去吧,今日是小禾的生辰,若是祖母瞧見您會不高興。”

鄭姨娘很是難以忍受這樣的沈硯,她嗓音變得尖銳:“你便是這樣與你自己的生母說話的?你可真是我生的好兒子,不幫著自己的親娘,胳膊肘往外拐。今日是沈禾的生辰宴,與你有什麽關係?你瞧瞧你十六歲生辰宴的時候,國公府可這樣大辦過?”

她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沈硯,咬牙切齒,非常難以忍受:“你瞧瞧你現在的模樣,好端端國公府的長子,何其金尊玉貴的身份,你父親那般喜愛你,對你寄予厚望,你放著好好的書不讀,跑去做個小兵,在外頭風吹日曬!就因為你,你父親現如今對你的喜愛消磨的一幹二淨,連帶著我也要跟著你受苦!”

沈硯聽見這些話,黑眸幾乎沒有波動。

像是一潭幽幽的深井,水麵平靜,無波無瀾,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低聲問:“姨娘,您要說的話說完了嗎?若是說完了,便先回去吧。我得出去迎賓。”

又是這樣,每每見到他,與他說些什麽,便是這副死模樣!

她為何就生了這麽個不孝的兒子!?

鄭姨娘聽見前院傳來的熱鬧聲響,想到今日是什麽日子,想到沈禾這個國公府嫡子十幾年過得舒舒服服,她卻越過越差,連她的兒子都不幫襯著她,她便覺得自己胸腔中怒氣湧動,格外難以壓抑。

她一把攥住沈硯的胳膊,不準他離開,抬手狠狠一巴掌揮過去:“你是啞巴了還是聾了!我肚子裏怎麽會爬出來你這麽個東西!”

“啪!”聲音格外的清脆響亮。

卻不是扇在了沈硯的臉上。

他抬著手,擋在自己的臉側。

手背在這一巴掌下,迅速浮起一層紅,可見鄭姨娘用了十足的力道。

邊上跟著的小廝小聲吸氣:“公子!”

沈硯挨了打,也沒有氣惱,仍舊用那雙幽幽的黑眸望著鄭姨娘:“姨娘,我說過,我還要去迎客。”

他偏頭,對身邊的小廝說:“找兩個人來,送姨娘回院子。”

說完這話,他頓了頓,又看向鄭姨娘:“或者您想見父親,我可以讓人從偏門,將您送去父親的宅院中。”

鄭姨娘氣得胸口起伏!

她哪裏是想見沈從允!

沈從允在外麵置辦了新宅子,常年不歸家,早便在外頭有了新的妾室,哪裏還記得她這個半老徐娘?

鄭姨娘氣到口不擇言:“你這麽想和沈禾做兄弟,你怎麽不從他娘的肚子裏爬出來,要從我的肚子裏出來?!我若生的不是你,我怎會落到如今境地!?”

沈硯已經走出去幾步,聽見這話驀地停下,扭頭回來瞧鄭姨娘。

鄭姨娘不知為何,被看的有些害怕。

分明這個孩子是她生的,在她跟前也從不言語反駁,但她對上沈硯那雙深黑的眸子,打心底裏覺得發怵。

沈硯望著鄭姨娘,輕聲說:“我也想啊。”

鄭姨娘愣住,她立時忘記什麽發怵、害怕,尖聲道:“我便知道!你怪我不是正房夫人!嫌棄我出身地位,若是能從沈禾親娘肚子裏爬出來,你早就做了國公府的繼承人,哪裏還需如今日般為了討好老國公與老夫人入軍營,哪裏還要哄著沈禾那個事事不成的毛孩子!”

沈硯不再說話,他大步轉身離開,院子裏被叫出來的人道:“您請回院子中去吧,大公子吩咐了,奴才們不好違命。”

鄭姨娘一路尖聲怒罵,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自己院子中,那副怨懟的模樣,像是恨不得回到沈硯剛出生的時候,將他活生生掐死。

一行小廝與護院守在門口,以免鄭姨娘偷偷跑出來,去前院衝撞了人。

聽見她在裏頭的怒罵聲,麵麵相覷。

心中暗自嘀咕,真不知道鄭姨娘在不滿什麽。

有大公子在,鄭姨娘這些年難道不是錦衣玉食,一堆人伺候著,過得好生自在嗎?

大公子還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簡直大孝子不為過了。

……

沈禾到了午間,跟出籠的鳥一樣,從學堂裏飛出去。

一路上馬車,到國公府瞧見門口一輛又一輛的馬車,被門房牽走安置,驚訝道:“今年怎麽這麽多的人?”

忠言嘿嘿一笑:“小公子,去年人也不少呀。”

沈禾心說也是,從馬車上跳下去,帶著人繞過了前院,抄小路去找自家爺爺奶奶。

管家一個錯目,便瞧見了他,喜出望外,小步跑著上前問:“小公子來了?”

沈禾語調上揚,聽起來心情好的要命:“是呢是呢,太子哥哥來了嗎?”

管家說:“太子殿下忙碌,眼下還未到呢,不過柳家幾位公子小姐到了,哦,還有小郡王,鄭家公子,對了,大公子半個時辰前也從京郊營地中回來,眼下正在前院宴席上陪著賓客們呢。”

沈禾立刻笑嘻嘻的:“好!我先去見祖父祖母,馬上過來尋他們!”

說完便一溜煙,隻留了個背影。

管家聽見小公子一點兒不關心國公在不在,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心說這府中真是有沒有國公都沒差了。

眼下太子殿下形勢大好,再過上幾年,國公府便是小公子做主了。

這麽一想,管家也懶得操心沈國公到底回不回。

他愛回不回。

沈禾尋到了老國公與老夫人,一通祖父祖母的撒嬌完,老夫人與老國公樂不可支,忙著給他懷裏塞生辰禮。

老國公早年征戰,後來駐守邊關,得先皇賞賜無數,一大堆寶貝。

這麽些年半數到沈禾的小荷包裏了。

沈禾笑嘻嘻的捧著,親昵的抱了抱自家爺爺奶奶。

逗的老夫人輕輕打他肩頭:“哎喲,多大的孩子了,還這樣沒大沒小的。”

沈禾嘿嘿直笑:“多大了也是祖父祖母的孫子,是不是?”

他說:“祖父祖母的私庫半數掏給我了,我以後要是沒出息,養不起祖父祖母可怎麽好。”

老國公哈哈笑著揉他腦袋:“輪得到你養,你祖父我家產豐裕,再養個小禾都綽綽有餘。”

沈禾圍著兩個老人家說了好一會兒話,然後扭頭出去說:“我去找朋友啦!”

老國公揮手,趕人:“去吧去吧。”

沈禾一路小跑,衝到前院,還沒找到柳崢他們,先聽見太子殿下駕到的呼聲。

前院呼啦啦的行禮,戚拙蘊冷淡低醇的嗓音格外的顯耳。

今日的太子殿下,仍舊一身黑衣,金線繡文。

他周身氣勢威壓很重,抬著眸子掃過一圈,抬腳朝著裏間走。

沈禾正想往外溜著,去跟男主碰麵呢。

不知道怎麽回事,戚拙蘊明明看見他了,隔著長廊,從那頭遠遠掃過他一眼。

沈禾甚至跟他對上了視線,一臉歡欣的衝他揮手。

戚拙蘊的黑眸在他身上短暫停留片刻,隨著管家朝裏走。

沈禾:“?”

幹嘛呀,明明看見他了,怎麽不理他?

沈禾想追上去,瞧瞧男主有什麽重要的事,連他回他頭號小弟一個招呼的功夫都沒有。

要是理由不好,他可就要發脾氣了啊。

適當發發脾氣,讓男主知道他這個小弟的重要性跟存在感。

沈禾正一心嘀嘀咕咕,走了兩步,戚拙蘊修長的背影過長廊轉角,消失在回廊裏。

他背後出來個人,拍拍他肩頭:“小禾。”

沈禾扭過頭去,高興的喊:“哥哥!”

沈硯順著他剛剛的方向看:“太子殿下來了,大約是去見祖父祖母。”

沈禾心說也是,暫時將男主放下了,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沈硯,嘿嘿壞笑:“哥哥你的生辰禮呢?”

讓他瞧瞧是什麽好東西。

沈硯被他這副小模樣逗的露出笑容:“早就備好了,給你。”

他從袖子中摸出一個長條的紅木盒子。

盒子被打磨的很光滑,上麵還染著一種好聞的木香。

沈禾興高采烈的接過來,不管裏麵是什麽東西,先乖乖道謝:“謝謝哥哥!”

沈硯下巴微揚,示意盒子:“打開看看。”

沈禾期待感拉滿。

他喜滋滋打開盒子,看見裏頭躺著幾個小小的盒子。

他說:“哥哥你幫我拿一下。”

他將木盒子放在沈硯手裏,沈硯好脾氣的給他當人形置物架。

沈禾埋頭去開小盒子,然後震驚的開出兩盒水粉顏料。

他瞪大眼睛:“哇!哇哇!”真的是水粉!

不確定,再試試!

他用小指去勾了一點點顏料,確定質感跟上色能力。

沈禾宣布這個禮物,占據他今年最滿意的禮物之一!

他看著自己勾出來的那點顏料,頓時開始心疼,天啦,這還不知道再製作出來要花多大功夫,就被他勾出來這麽一大團。

心痛死了。

就跟他一大坨白顏料被糟蹋了一樣心痛!

沈禾寶貝的將小盒子的蓋子塞回去,蓋上木盒:“我非常喜歡!哥哥你從哪裏弄來的!”

沈禾眼睛亮的像是一條小狗,如果有尾巴的話,沒準已經在背後搖得能夠螺旋起飛。

沈硯被他這樣子逗笑了:“是有個友人,他認識幾個朋友,喜歡搗鼓這些東西。你從前不是跟我說,想要這樣的色料,但你自己不會製嗎?我大致同他們說了下,不知道對不對。”

沈禾頭不停的點:“對的對的!”

沈硯從袖口掏了掏,抽出一張好好折疊的紙:“這是材料,我抄寫了一份帶回來,一便給你。眼下能夠製出的色不多,日後他們搗鼓出其他的,我再給你帶來。”

“不急不急,夠多了!”

沈禾高興的簡直要找不著北了。

他為這事埋怨過很久,暗恨他以前了解的知識少,隻跟著線上教學哐哐畫過幾年。

聽說美術生很多都知道顏料的製作方法。

現在他也有了。

他抱著小盒子,不想放下,不過稍後還要見賓客,於是他重新塞給沈硯:“哥哥我先放你那,回東宮的時候來找你拿!”

他補充說:“那些禮物都放你那!”

沈硯無可奈何:“好。”

沈禾高興完,開始鬼鬼祟祟。

他衝沈硯勾勾手指,湊到他身邊小聲問:“哥哥,表哥他們在哪頭?”

沈硯好奇:“那頭,涼亭裏,你要做什麽?”

沈禾一副要幹壞事的模樣。

沈硯壓著唇角,眨眨眼說:“你過去,還是要我幫你將人叫過來?”

沈禾選擇後者。

涼亭附近人太多,有不少陌生人,不方便他們說話。

涼亭裏。

有好些人聚在這裏。

都是熟麵孔。

柳家年紀小還沒入仕的幾個兄弟姐妹都在此處,鄭學則與戚厭病幾人也在。

柳黛眸子轉動,今日這樣的日子,她穿著很規矩的女裝,是個非常清麗的少女。

原本是該坐在女席,但她膽子大,加之這邊人少,多數是自家兄弟,便拉著堂姐一道坐在此處。

她探頭看了好一會,嘀咕著問:“怎麽還沒有瞧見小禾?”

柳岱說:“回了。我方才聽見有人說瞧見了他,應當是在見老國公與老夫人。”

遠遠有幾個少年,瞧見他們這頭坐著不少人,很是眼熟,跟著湊過來。

還隔著一小段距離,戚厭病舉著自己的扇子招呼:“金願,怎麽你們幾人都來了?”

名叫金願的那名青年翻個白眼:“你這話問的,我哪年沒來?大家都是同窗。”

他擠開了戚厭病,戚厭病哼笑,自己重新尋了個位置坐下,問:“你要給小禾送什麽?讓我們開開眼界。”

金願抬著下巴,揚起眉梢,得意道:“別說,這回還真能叫你們開開眼界。”

鄭學則黝黑的眸子挪開,跟柳崢對視一眼。

柳崢低下頭去,已經開始在笑了。

不能笑的太明顯。

他手指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嗽一聲。

金願沒有自己被坑了的自覺,戚厭病很捧場的繼續問:“哦,是什麽好東西,說來聽聽?”

金願說:“會自己轉動的風扇,你們可見過?”

鄭學則幹脆起身:“我去逛逛。”

柳崢跟上:“我也去。這裏我還算熟。”

柳黛仰著頭,瞧見自家五哥走了,她打量五哥眼底的笑意,總覺得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事。

柳黛興致勃勃,本想拽一把柳岱一起跟上,想到什麽,自己提著裙子溜了,走前囑咐柳岱:“你陪著六姐姐。”

柳岱:“?”

柳岱:“等等,你們……”去哪?怎麽丟下他一個?

戚厭病還留在原地,認真的做金願的捧哏。

柳崢與鄭學則走出去沒多遠,到了花園裏,安靜許多。

柳黛提著裙子追上他們,問:“五哥,衣服做好沒?”

他們站在人工挖出的小湖泊邊,綠柳枝條被風吹得晃動,拂過水麵,金鱗耀目。

柳崢好笑:“做好了,你沒有將此事告訴其他人吧?”

柳黛拍拍胸口:“這話說的,我嘴可嚴實了。”

柳黛小聲問:“所以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讓小禾穿,怎麽說也得讓我瞧瞧吧?我可以為小禾梳妝打扮!如何?”

她興奮的舉手,力圖讓自己參與其中。

小表弟穿女裝,多有意思啊!

柳崢正準備說話,鄭學則忽然扭頭,看見了遠處站著的兩三人。

他立刻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柳崢與柳黛:“……”

有什麽比在背後商量著逗小孩,結果被小孩那嚴苛冷酷的撫養人撞上,更讓人尷尬的事?

或許有,但他們眼下覺得這件事,是他們目前經曆過最尷尬,且最讓人心虛的。

柳黛在心裏一個勁呼喚,小禾快來,小禾怎麽還不來,太子殿下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隻是想哄小禾穿女裝而已,怎麽一副他們要下毒害人的可怕樣子。

戚拙蘊從那頭走來,目光淡淡瞧著他們:“衣服?”

太子黑眸沉沉,讓人不自覺害怕。

柳崢與鄭學則還好,見過太子許多次。

柳黛見過的次數少了很多,而且每每太子去柳府時,柳黛都是有多遠跑多遠。

眼下頂著太子的氣勢,心口砰砰直跳。

手心流冷汗。

柳崢嗓音幹巴巴道:“回殿下……是我們與小禾做的賭約。”

戚拙蘊說:“孤知曉。那賭約你們輸了,記得兌現賭注。”

柳崢:“?”

鄭學則:“……”

鄭學則最先應聲:“是。”

戚拙蘊並沒有這樣離開,而是又盯著他們瞧了一會兒,無人曉得他黑眸底的情緒到底是什麽意思。

約莫小半盞茶的時間,日頭曬得柳黛心裏哇哇叫苦,後悔自己來摻和這件事。

太子殿下才說:“女裝既已經做好,便命人取來,給孤吧。”

柳黛腳下一軟,差點對著太子殿下失儀。

不是,什麽叫給他?

女裝給他幹什麽呀?

柳黛心裏跟貓爪子撓一樣,好奇的要命,忍不住偷偷抬頭去瞄太子殿下的神情。

結果發現青年麵無表情,一雙黑眸烏沉沉的,讓人心底發怵。

她立刻低下頭,心說果然還是很可怕。

真不知道小禾怎麽跟這麽可怕的太子殿下,生活了十幾年。

雖說她知道太子殿下對小禾是很溫和的,但這麽多年,難道就沒個發火的時候嗎?

柳黛七七八八想了一堆,在心裏為可憐的小禾默哀幾聲,等到太子娶太子妃,小禾搬出東宮就好了吧。

京城現在不是都在傳,太子殿下要選太子妃了嗎?

再說了,小禾再過上兩年,就快到了加冠的時候。

該出來立府成家,不會住東宮,跟太子殿下的接觸也能夠減少許多。

這樣一想,柳黛放下心來。

等到柳黛再抬頭,太子已經帶著人走掉。

柳黛長舒口氣:“太子殿下真是太可怕了。”

柳崢與鄭學則也長舒口氣。

這口氣舒到一半,兩個人同時想起什麽,對視一眼,臉色都變得有點尷尬。

方才太子殿下說什麽來著?

小禾賭約贏了,讓他們記得兌現。

……所以京城中盛傳的選太子妃一事,是假的!?

鄭學則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句話:“我就不該跟著戚厭病攪和。”

柳崢閉目,不想去想自己穿女裝,還要讓自己的長輩看見,是什麽場景。

……

沈禾完全不知道這一茬。

他還在滿心期待等著柳崢他們,告訴他們輸了這個大消息。

哈哈哈!沈禾叉腰在心裏大笑!

可算是輪到他嘲笑他們了!

柳崢他們還沒被找來,沈禾瞧見一道人影從假山後麵的小徑走出來。

青年身形高,遠遠走來便已經引人注目,沈禾隨意一瞥就看見人。

他已經忘記方才打招呼沒被理會的仇了。

開開心心繼續揮手:“哥哥!”

戚拙蘊走到廊下,瞧著少年明亮的眼眸,他笑容滿麵,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精神得像是株正勃勃生長的小樹苗。

戚拙蘊有片刻的僵硬,唇畔習慣性露出溫柔的笑意,應和他:“嗯。”

沈禾背著手,圍著戚拙蘊轉一圈,眼睛在他手裏打量,沒看見什麽東西,也沒發現他袖袋裏像是放了東西的樣子。

除非那東西很小很輕,倒也不是沒可能。

這種行為跟圍著人轉悠打量,瞧瞧人手裏有沒有握著好吃的小貓沒區別。

他沒看見,嘿嘿笑著去拉戚拙蘊的衣袖:“哥哥你別賣關子了,讓我看看到底是什麽。”

戚拙蘊垂著眸子,盯著沈禾帶著軟肉的白皙臉頰,腦海中突兀地再度冒出夢中的場景。

冷白月光灑滿的湖麵,金鯉似的少年長著一張與眼前小少年一模一樣的臉,露出一模一樣的親昵信賴神情,乖巧仰著頭望他。

那雙眸子是橘金色的,映著他的影子。

戚拙蘊唇角的笑意忽然消失,下頜線繃緊,脖頸似乎都隨之有些許僵硬。

他抬手按著沈禾的肩頭,讓他往後退了一些,溫聲說:“沒有藏在袖子裏,哥哥放在你的寢殿中,待回宮,你就能看見了。”

少年渾然不覺,他心心念念他的禮物,聞言不高興的撅嘴:“好吧,那我回去再看!”

撅完嘴,又變得高興,笑嘻嘻的與他說:“哥哥我去找表哥他們,嘿嘿,他們還不知道他們賭輸了,現在肯定偷偷摸摸商量讓我穿女裝,我去嚇死他們!”

說罷,就偷偷摸摸沿著長廊跑開,邊跑還嘀咕:“哥哥去幫我叫個人,怎麽把自己叫丟了。”

戚拙蘊呼出一口熱氣。

他在心中冷冷的想,也許他真的該尋一位太子妃。

尋常男子到他這個年紀,便是不妻妾成群,也有了自己的妻子,乃至於兒女。

若是他有自己的太子妃,不至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與念頭。

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產生綺念。

說出去,誰不覺得禽獸不如?

……最要緊的是,禾禾不知道。

世人如何,戚拙蘊從不在乎,可有朝一日,讓沈禾曉得他夢見些什麽,那雙眼眸裏裝著的興許不再是信賴與純然,而是懼怕與厭惡。

戚拙蘊用力按著眉心,指尖將眉宇間的皮肉按得發紅。

疼痛讓他回過神來。

他淡淡道:“忠洪,去安排人,查查送上來的那幾名太子妃人選。”

忠洪對此感到詫異:“是。”

先前不是隻說查那位王小姐,怎麽現如今各個要查?

戚拙蘊放下手的時候,神情變得平常。

等選出位合適的太子妃,便沒了這種憂慮。

隻不過偶然的夢境罷了。

他這樣想。

想到這裏,戚拙蘊對自己方才,乃至於早間冷落沈禾的行為,感到煩躁。

為了個不知所謂的夢境,何必如此。

禾禾什麽都不知道,若是因此讓他覺得生疏與不悅,才是得不償失。

*

沈禾一路跑出去,按照規矩先去見過賓客,作為今日的主人,要應付一大堆人。

來跟他問好的大半是他不認識的,有一些覺得眼熟,但人實在是太多了,他記不住。

老夫人與老國公同樣出來,陪著沈禾。

沈禾瞧著管家,還有自家爺爺奶奶好像各個都認識,心中大為震撼,心想果然社交也是門天賦技能。

讓他把這麽多張臉跟身份名字都對上,他還不如回去被宋少傅押著再背兩篇策論。

當然,就兩篇,不能再多了。

一到這種人多的場合,沈禾就從撒歡的小狗變成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的拘謹小朋友。

老夫人提醒他對麵是誰誰,他就乖巧問好。

跟有根繩子將他的手腳捆住似的。

靦腆禮貌。

客人們不管沈禾放得開還是放不開,閉眼就是一頓誇,馬屁拍得要多響有多響。

能不響嗎?

國公府早早定下的繼承人,未來的小公爺。

又與太子殿下交情極深。

眼下,他們後頭,太子殿下正用他那雙漆黑的眸子望著這一頭。

每個瞧見的人恨不得將自己的嗓音提得更高,讓太子殿下聽聽自己誇的多用力。

沈禾:“……”臉笑麻了,耳朵也有點疼,他們為什麽要這麽高的嗓門。

聲音小點他也聽得見,他聽力沒有受損。

再這麽下去倒是真要受損了。

沈禾表情慢慢垮下去。

跟被曬蔫兒了似的。

雖然收到很多禮物很開心,但是這麽多人真頭痛。

他在心裏長籲短歎,歎了還沒兩句,身邊圍著的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扭頭朝著他背後行禮:“太子殿下。”

沈禾扭頭,發現男主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廊下到自己背後了。

他高興喊他:“哥哥。”

戚拙蘊對其他人隨意頷首,唇角勾著點沒溫度的笑容,轉向沈禾的時候,眸子肉眼可見的軟化。

低聲說:“哥哥還未用膳,進去陪哥哥一會如何?”

其他人立刻說:“小公子快去陪殿下罷,不必再陪著我等。”

他們心說,也就是沈家這位小公子與太子關係甚篤,否則換了其他人宴賓客時,哪裏會放下太子,去管他們這些人。

就是不知,太子殿下登位後,是否還會與沈小公子親厚如斯。

沈禾不知道,沈禾隻知道自己可算是能夠擺脫這些人了。

他急巴巴跟著戚拙蘊,生怕慢了半步,又要被抓回去見客。

戚拙蘊放下自己心頭那點別扭,再去瞧沈禾,便恢複了從前的相處。

沈禾根本沒注意到這個早上與中午,跟以前有什麽不同。

他熱得額角跟脖子都是汗,往屋裏跑,找人:“我想喝冰鎮的酸梅湯,廚房有嗎?”

小丫鬟應聲:“奴婢這就去為公子殿下端來。”

戚拙蘊自袖口取出帕子,為沈禾擦掉汗珠。

沈禾去找扇子,找到後打開,給自己扇風,扇了兩下後調轉方向:“哥哥你熱嗎?”

他呼呼給戚拙蘊扇了兩下,又轉過來給自己扇。

這麽換來換去,換了兩次就開始不耐煩。

他幹脆拖著椅子,將中間隔著的小桌幾推開,兩張椅子合並著靠在一起。

然後坐回去,身體傾斜,靠向戚拙蘊那頭,舉著扇子對著他們兩個扇。

沈禾高興說:“這樣我們都能扇到,我可真聰明。”

忠洪笑眯眯道:“小公子,還是叫奴才來吧?”

沈禾搖頭:“我自己扇就行,忠洪你問問管家還有冰盆嗎?”

忠哎了聲,去找府中的管家。

今日賓客多,府中的人都格外忙碌。

沒多少人能管上沈禾這頭。

忠言跟著忠洪一道去了,花廳裏就隻剩下戚拙蘊與沈禾兩個。

還有個小太監,是跟著忠洪的,但他遠遠站著,沒人使喚他的時候,不敢靠得太近。

沈禾臉都笑酸了,小聲與戚拙蘊嘀咕:“哥哥,我覺得下次生辰我不想再請這麽多人來了。每次都是這樣的,可是祖父跟祖母我勸不聽,要不你去跟他們說說吧。”

戚拙蘊原本不是很熱。

大約是沈禾靠的太近,少年人身上的熱意傳來,讓他也覺出三分燥意,從沈禾手裏接過扇子:“手酸了?哥哥來吧。”

他低聲問:“是因為人多不想辦,還是因為不喜歡?旁人想要辦這樣的宴席,都請不來這樣多的人,你倒好。”

沈禾有人幫忙扇風,還是男主,嘿嘿笑兩聲後樂得自在,將扇子給他。

他一手托著自己的下巴,手支在靠近戚拙蘊那側的椅子把手上,整個人窩在椅背中,揚著小嗓音理所應當的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呀,對不對?”

戚拙蘊被他這麽一句話弄笑了,心說,的確,旁人是旁人,他是他。

旁人都得不到的東西,送到他跟前,哪怕他不要也沒有關係。

要緊的隻有一點,他是否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