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魚
沈禾在東宮休養了一日。
順道寫了兩份作業, 背了幾篇文。
還被押著不準多走動。
沈禾心說這還是讓他去上學吧。
這休養,不養也罷。
第二日才被放出去,沈禾跟出籠的鳥一樣, 上馬車就覺得自己摸到了自由的天空。
真好。
他趴在車窗,馬車到了熟悉的攤販附近,沈禾立刻叫:“我要吃那個, 幫我買一份謝謝!”
小太監跳下車, 將沈禾要吃的餅子買回來。
他抱著香噴噴的小餅, 趴在車窗, 在進太學前就能吃完。
沈禾六月十二的生辰。
日子一晃而過。
轉眼便到了六月十一。
他從太學歸家, 連翹捧著做好的新衣裳,讓沈禾試試。
沈禾站樁, 感覺自己就像是個無情的試衣服機器。
讓伸胳膊就伸胳膊,叫抬手便抬手。
衣服是前兩個月便開始做, 特意做得稍稍大了些,現如今穿在身上,幾乎正正好。
就是腰身瞧著還是大了一點, 這種小問題用腰帶係緊一點就行。
不過連翹精益求精, 拿著衣裳, 輕聲說:“奴婢去改一改,很快就成,明日一早便能讓小公子穿上最合身的衣裳。”
沈禾答應。
連翹去為他改衣服, 沈禾提著盞燈籠,溜到花園的池塘邊上。
讓一個小太監幫他提著燈, 將褲腿挽到了腿根, 衣服也紮起來,光著腳丫子跳了進去。
沈禾腳下一溜, 險些滑進塘裏。
邊上提燈的小太監跟著嚇了一大跳。
好在沈禾眼疾手快,抓住了岸邊,將自己的身體穩住。
他長呼一口氣,還有空安慰岸邊的小太監:“不必慌,沒事。噓,你別出聲。”
這個小太監是新送來東宮的,長得清秀靦腆,沈禾看著他很有好感,所以幹脆留在自己身邊了。
也是因為新來的,才會跟著沈禾胡鬧,被沈禾一使喚一個準。
他蹲在岸邊,努力將燈籠往前伸,照亮沈禾身邊,小聲問:“小公子,您要做什麽?要不還是奴才來吧?”
沈禾嘿嘿笑:“我來掰蓮蓬,就是要自己來才有意思,你幫我掰了,我還有什麽玩?”
小太監:“?”不太懂。
他隻好提心吊膽的看著,生怕小公子摔進塘裏。
大概是這裏一盞燈,很是明顯。
不一會兒的功夫,找不到孩子的連翹過來,身後還跟著個小宮女,一人手中一盞燈。
瞧見塘邊站著的新臉,連翹歎氣:“我便猜得到。”
小宮女小聲問:“連翹姑姑,小公子想吃蓮子,命人下去摘就好,何必自己下去呢?”
連翹搖頭,低聲吩咐:“你去尋兩杆長杆,再喚兩個人來幫著照。”
小宮女應了。
沈禾正在接著一點燈火跟月光摸蓮蓬。
有些支棱在荷葉上,很好找,一部分卻偷偷藏在荷葉下。
如水的月光落下來,似披上一層輕盈淺白的薄紗。
沈禾感覺周圍亮了些,橘黃的燈火跳動,抓著一枝荷葉,抬頭就撞見了連翹。
沈禾好不尷尬:“連翹,我馬上上來。不用這麽多燈,噓噓,一會兒這麽多燈,讓哥哥瞧見了。”
他手裏才摘下來兩個蓮蓬呢,就讓人逮住了,官府逮小偷都沒這麽快的。
連翹還未應,輕得近乎無的腳步聲從小塘另一側響起。
踩在塘邊細碎的草葉上。
沈禾正仰著頭與連翹他們說話,急著讓她們將燈籠都拿走。
這幾盞燈,在這黑燈瞎火的塘邊簡直就是靶子。
連翹還未答話呢,唇角已經笑了,朝著沈禾背後看去。
沈禾:“?”有點不對靜。
怎麽大家都不說話了?
沈禾穩了穩自己的身體,慢慢彎著腰,將自己的腦袋往荷葉下縮。
真好,這荷葉長得真高,還能夠把他的腦袋蓋住。
沈禾潛伏到荷葉下麵,偷偷摸摸,掩耳盜鈴的回頭。
就看見背後,不知道什麽時候,戚拙蘊已經提著一盞燈,站在那裏看他。
沈禾:“……”
死了!
他往連翹那頭走也不是,往戚拙蘊那頭也不是。
困在塘裏,最終選擇一個沒人的方向,低著頭鬼鬼祟祟,從荷葉下麵潛行。
他自以為自己偷偷摸摸往塘邊溜的動作藏得很好,實則站在塘邊,居高臨下瞧整個塘裏動靜的,能夠親眼瞧著荷葉窸窸窣窣,一路顫動,到了岸邊。
沈禾準備從荷葉下往上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池塘,在男主抓到他之前回去鎖上門。
他抓著一枝荷葉打掩護,一抬頭,對上昏暗的光。
還有蹲在塘邊多久,等他自投羅網的戚拙蘊。
青年太子半蹲著,這麽瞧著荷塘下抬頭的少年。
他的影子將沈禾整個籠罩住,月光在他頭頂撒下來,形成一片陰影。
唯有身後的宮人,提著的兩盞燈從他背後冒出來,那些橘黃的燈光打在戚拙蘊的臉側,讓戚拙蘊的眉目看起來更加深邃,唇畔蓄著一絲笑意,就那樣自上而下,安靜瞧著沈禾。
沈禾梗了下,咽了口唾沫,心頭砰砰直跳。
嚇死人啊!!
像極了他半夜偷玩手機,被他媽媽忽然掀了被子。
嗚嗚嗚。
他就摘個蓮蓬,又不是做什麽壞事,幹什麽要這樣呀。
沈禾嚇得不輕。
他仰著腦袋,一時之間僵硬立在塘裏,手中抓著的荷葉還沒鬆開,葉子邊緣半擋在他麵頰前。
戚拙蘊垂著頭,不知道怎麽,有片刻沒能說出話來。
他瞳眸中映照著少年的麵龐。
在月光與燈火交織中,少年眼睫受驚,不自覺的輕輕顫動著,暖色的燈火為他的柔軟麵頰染上暖色,也為他的眼睫鍍上一層碎金。
他握著荷葉,明亮的眸子是深暗的橘金色,帶著驚疑,有那麽瞬息,讓人覺得不是人間的少年,而是這塘裏的荷葉,或者是膽小的金鯉成精。
戚拙蘊心口猝然跳了下,跳得太過用力,讓他感受到細微的疼痛。
他眨眼,像是從片刻愣怔中回過神來,伸手去抓沈禾。
沈禾:被拎住命運的後脖頸.jpg
戚拙蘊的動作非常熟練,沈禾配合的動作也相當的熟練。
戚拙蘊卡著沈禾的胳肢窩,沈禾還惦記他手裏摘下來的蓮蓬,一隻手抓著戚拙蘊的肩頭,另一隻手攥著他的蓮蓬高高舉起來。
沈禾的褲腿下緣全是泥水。
腳丫子倒是在出水的時候被晃幹淨了,隻剩下一些泥卡在腳趾縫裏,腳背是白的。
戚拙蘊把他放在地上,沈禾踩著地上的草葉,覺得紮腳底板,努力掂著腳要往前跑。
戚拙蘊看他舉著他的蓮蓬,踮著腳往前跳著跑,一副要抓緊時間溜走的樣子,好笑。
他兩步就追上沈禾,一手輕而易舉,搶走了少年辛辛苦苦摘到的蓮蓬。
沈禾急眼,跳起來想要搶:“哥哥!那是我的。”
他試圖說服戚拙蘊:“我好不容易摘的。”
仰著頭可憐巴巴的樣。
戚拙蘊說:“你白日裏不能摘,非的夜裏黑燈瞎火來,萬一摔下去,我瞧你怎麽辦。”
這塘裏的水不深,堪堪過人小腿一截兒。
但人在水中與地上,是不同的。
過人膝蓋一截的水,興許也能溺死人。
沈禾自小到大沒學過水,真摔倒,他連如何控製身體爬起來都不會。
沈禾被訓了,覺得理虧,癟著嘴唉聲歎氣。
戚拙蘊摟著他,卡住他的胳肢窩,一手托著他的屁股,跟抱小孩似的,帶回了殿中。
沈禾據理力爭:“我能走,我可以自己走!”
戚拙蘊說:“你看看你褲子上的黑泥。”
沈禾:“……”他真低頭去看自己褲子了。
然後徹底放棄抵抗。
戚拙蘊走的很快,他步子大,大步往前,比沈禾光著腳丫子,踮腳小心翼翼跳著走,不知道快上了多少倍。
即便如此,沈禾還是一路滴了不少泥水。
沈禾:心虛.jpg
戚拙蘊將沈禾弄回去,讓他洗刷幹淨,換一身衣服出來,才將蓮蓬還給了他。
沈禾笑嘻嘻的,一副得逞的模樣,摸走他的蓮蓬,開始專心致誌去掰蓮蓬頭,挖裏麵的蓮子。
綠綠的蓮子,個頭飽滿,每一個都有拇指頭那麽大。
連翹給沈禾拿了個小盤子,沈禾扒出來蓮子都放在盤子裏。
扒完蓮蓬頭,沈禾美滋滋剝了兩個蓮子,要丟進嘴裏前,給戚拙蘊塞了一個:“哥哥你吃!”
老規矩,第一口給大哥!
塞給戚拙蘊後,沈禾喂給自己。
然後他露出痛苦麵具,“哇”地一口,將蓮子吐在手掌心,轉頭丟掉。
蓮心忘記剝出來了。
戚拙蘊就那麽望著他忙活,口中的蓮子慢慢嚼碎,咽下。
沈禾難以置信:“哥哥你不覺得苦嗎?”
他小聲說:“我忘記剝蓮心。”
戚拙蘊說他:“蓮子心清心明目。”
沈禾肅然起敬,男主,牛!
他端著自己的小盤子,將蓮子都剝了,還不忘試探戚拙蘊:“哥哥你不是說給我帶生辰禮,你回來這麽久我都沒有看見,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戚拙蘊完全不上他的當:“明日就能瞧見了,你急什麽?”
沈禾失敗,遂,撇嘴以示不滿。
他嘴一撅,戚拙蘊抬手,將他的嘴捏住。
低笑著說:“你下回再做這個動作,哥哥便捏你的嘴。”
沈禾:“嗚嗚放開嗚……”
戚拙蘊逗玩小孩,叮囑他早些休息,回到書房處理剩下的事務。
他有些累,前朝局麵幾乎全在他掌控中。
戚樂詠一派翻不出多大的風浪。
但越是到這種時候,越要謹慎。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戚樂詠一脈現在尚有餘力,逼急了還有狗急跳牆的時候。
他放下手中書冊,揉按眉心,案邊燭火炸響,才抬頭。
忠洪小聲提醒:“殿下,夜深了,明日還得早朝,不若休息吧?”
戚拙蘊低低應聲:“嗯。”
忠洪收拾桌案,沐浴寬衣,戚拙蘊躺回榻上。
他很快便睡著了。
但這一夜睡得並不算好。
也不能說不好,確切而言,是不安穩。
戚拙蘊很少做夢,他幼時心緒波動較大時,時常夢見母後,亦或是沈禾出事。
隨著長大,他心性逐日冷淡,連著夢都做得少。
今夜難得做夢。
夢中,是一片昏昏夜色。
唯有月光如水如紗。
他站在一塊昏暗中最為明亮的地方。
是粼粼的湖岸邊,湖麵似鏡,將月光映照的更加亮眼。
他半蹲在湖邊,像是在等誰。
等了片刻也沒有瞧見影子,他心中動了動,走入湖中。
湖水並不深,他站在其中,湖水越過他的腰線。
隨著他入水,水中忽然有了動靜。
戚拙蘊垂下眸子,發現那是一尾魚。
小小的一尾魚,隻有他的巴掌大,金紅的魚鱗,魚尾擺動,圍著他遊弋,小尾巴擺擺,看起來歡快又活潑。
這種姿態,不知道為何,讓戚拙蘊聯想到了一個人。
他想不起來是誰,但他曉得他極親近那人,也是這樣,活潑好動,似乎總是歡樂的,如果是條小魚,也一定是這般,連擺尾巴都看起來很雀躍。
他正這樣想著,唇畔泄出一絲笑意。
圍著他活躍擺動的小魚,在一扭身間,忽然跳出了粼粼湖麵。
他在月色下變成了一個少年,赤條條的少年。
膚色瑩白如玉,在月光下如同蒙了一層輕薄似霧的薄紗,透著種朦朧。
他落回水中,仰著頭衝他笑,眼睛是橘金色,與他的鱗片是一樣的色澤。
絢爛漂亮,世上所有的金石珠寶都難以與其媲美。
眼中眨著明亮的笑意,神情信任又乖巧。
他仰著頭,望著戚拙蘊,眉眼彎彎,漂亮精致的臉頰被月色朦朧的格外動人。
戚拙蘊被蠱惑了般,低下頭去,慢慢湊近少年麵龐。
少年橘金色的圓潤眼眸眨了眨,長睫顫動,乖巧依賴的喚他:“哥哥?”
戚拙蘊猛地一錯,低下去的唇瓣隻碰到了少年的額頭。
即便如此,戚拙蘊也像是被火燎了般。
戚拙蘊猛然從床榻上坐起來!
他呼吸急促,胸腔砰砰作響!
眼前似乎還是那雙橘金色的眼眸,單純茫然,滿是信賴。
戚拙蘊臉色難看無比,他愣怔的坐在榻上,幾息後,掀開被褥,低下頭去看。
而後,被燙到般,倏地將被子重新蓋上。
他的呼吸仍舊很急。
喉嚨幹渴。
花了一會功夫,將自己的呼吸平穩,戚拙蘊嗓音喑啞的喚:“忠洪。”
外間守著的忠洪立刻應聲,到了裏間,聽見幔子裏傳出來的聲音,比往日格外嘶啞些:“拿一套裏衣來。”
忠洪聽著太子的嗓音,與還帶著些餘音的呼吸聲,去找了套幹淨的衣褲,送到榻邊,低聲問:“殿下,可要打水來沐浴?眼下尚早,還有半個多時辰才到上朝的時候。”
夏日天本就亮得早,這會兒外頭才隱約有放亮的意思。
戚拙蘊啞著嗓音:“不必,你也去外間。”
忠洪於是退出去。
片刻後,戚拙蘊才將他喚進去,重新換了床褥。
戚拙蘊按著自己的眉心,為自己倒杯涼茶。
冷水下肚,冰涼的溫度撫平些許燥意,也緩和了喉嚨的幹渴。
戚拙蘊用力按眉心,揉壓出一片暗紅,沉沉呼出口氣,抬眸時,眸色冰涼,黑沉沉的。
他最近真是心氣浮躁,太過悠閑。
才會做這等荒唐的夢。
他與禾禾……
戚拙蘊的臉色更加難看,如壓著一層沉沉陰雲。
忠洪都不敢多說話。
換了衣裳,戚拙蘊去書房處理政務,到了往常上早朝的時候,才大步出門。
忠洪沒忍住,到底問了句:“殿下今日不去瞧瞧小公子再走?小公子今日生辰呢。”
戚拙蘊唇瓣動了動,耷拉下眉眼來,淡淡道:“下朝再去,也是一樣。好了,走吧。”
忠洪心中覺得怪,卻不好再說。
……
沈禾後半夜腿抽筋。
最近本來就容易抽筋,興許是昨天夜裏,下塘在冷水裏泡了一會兒,晚上抽筋痛得格外厲害。
這讓他精神萎靡不振,整個人蔫蔫的,靠在馬車裏,隻想睡覺。
早飯也沒什麽胃口。
連翹見他沒吃多少,給他塞了兩個包子,讓他在路上慢慢吃。
還特意囑咐送他去太學的小太監,在路上遇見那家沈禾很喜歡的小餛飩攤子,可以去給他買一碗,帶去太學,路上吃來得及。
沈禾聞著小餛飩的香氣,上麵還撒著蔥花,食欲重新喚醒,端著碗吃的非常開心。
到太學的時候,沈禾吃飽喝足,也徹底醒神,又是精神百倍。
嘿嘿!今日隻用上半日學!
後半日便去國公府,辦生辰宴!
沈禾一想到自己馬上要收到許許多多的好東西,就覺得半點不困,恨不得馬上到中午,衝回國公府!
說起來,男主不知道到底給他準備了什麽好東西,還藏著掖著的。
可真會吊他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