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七夕【三更合一】
◎再往前進一步,或許就是紅燭高堂……◎
雲雨消歇, 紫宸殿彌散著一股繾綣纏綿的氣息。
秦瑨隻著中衣,把迷迷糊糊的姬瑤抱上龍榻,給她蓋上柔軟的薄衾,在她額前留下一吻。
正要離開, 姬瑤微微睜開眼眸, 握住了他的手, 嗓音軟軟的,似有幾分餘韻未消:“晚上鴻臚寺設宴,你還要去嗎?”
“去。”秦瑨眉眼溫柔,捏捏她的指骨,“吐蕃那邊還是要捶打一番,他們看似臣服, 內裏不可忽視,我們還是盡早未雨綢繆的好。”
姬瑤眼眸一黯:“會打仗嗎?”
“不到迫不得已, 誰都不想打仗。”秦瑨看出她的憂慮,低聲安撫:“瑤瑤不用怕, 你就隻管穩坐高堂, 有我在呢,我會盡力處理好一切的。”
姬瑤咬住下唇,在盈紅的唇瓣留下一排細小的齒痕。
她怕的不是自己能否穩坐高堂, 正因有秦瑨在,她才心生懼怕。
隴右君北遏突厥, 西防吐蕃,若有戰事,秦瑨身為隴右節度使必當前去督戰。
依著他的性子, 怕是不會安於帳內……
“瑤瑤, 想什麽呢?”
秦瑨看姬瑤發怔, 忍不住捏了捏她吹彈可破的麵頰。
姬瑤回過神,折起身來抱住秦瑨,將頭埋進他的心口。
她是皇帝,卻做不到大公無私,低聲道:“若是將來真的要打仗,你不許去……”
秦瑨聞言,思緒遽然回到三年前。
那是一個春日,他恰巧經過禦前,無意聽到姬瑤跟徐德海抱怨:“隴右那邊要是打仗就好了,朕一定把秦瑨派過去,刀劍無眼,最好把的他命留在那。”
姬瑤那時不過十五,聲色稚嫩,還帶著幾分孩子氣。
這話自然惹惱了他。
雖說他們君臣不睦,但戰火蔓延隻會讓百姓流離失所,一個君王,拿這種事開玩笑,委實不應該!
那天,他把姬瑤訓哭了……
時至今日,時過境遷。
她說不想讓他參與戰事,依舊是天真任性的話,卻讓他再難生起氣來……
堅韌的心田一點點被瓦解,秦瑨抱住姬瑤,手撫她的後腦,眸中掠過繾綣的華光:“瑤瑤放心,我心裏有數……”
*
一晃進了六月,春闈重開,中旬唱榜。
原中榜考生一百八十五人,現有一百六十人整,篩選出的考生皆下刑部審度,待定買賣關節之罪。
唱榜這天,沈林一大早擠進貢院,一眼就在金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諱。
寒窗苦讀十幾年,如今高中三甲,光宗耀祖。
接到員外郎親自發放的金花名帖後,沈林喜極而泣,接受著眾人的恭賀。
三日後,沈林被編入翰林院,徹底閑置下來。
在盛朝,不是考中功名就有官做,要麽參加製舉,直接考上官職,要麽拉攏人脈,獲得提攜,要麽就一直等下去……
沈林想走製舉一路,成為天子門生,然而製舉可遇不可求,大多數人都選擇去尋找人脈,每天迎來送往,周旋在官員中間。
作為探花郎,沈林自然受到了很對官員的青睞,其中身份顯赫的當屬榮國公。
麵對榮國公拋出的提攜青枝,沈林婉言拒絕了,他出身卑微,沒什麽家勢,不想當世家的飛鷹走狗,就這樣回到平康坊,再次住下來,不再參與各種宴席。
當屆探花郎自命清高,成了百官茶餘飯後的談資,一直傳到姬瑤的耳朵裏。
傍晚時分,姬瑤乘著馬車來到順安坊。
夜幕之下的別院靜謐安逸,門簷下兩個六角朱燈隨風搖曳,晃出一陣溫柔光影。
管家殷切的打開門,笑嘻嘻迎姬瑤進宅。
院子這段時日刻意收拾過,種上了奇花異草,兩側遊廊還掛上了幾籠畫眉鳥兒。
路過正廳的時候,姬瑤朝西牆一扇巨大銅鏡裏照了照。她今日特地打扮過,穿著剛做出來的曳地石榴裙,織金暗袖,鮮紅明媚,雙臂纏著半透披帛,行走間飄飄欲仙,襯著鈿頭金蓖,紅妝白麵,一眼望之說句驚若天人絕不為過。
姬瑤提著檀木食匣,原地轉了個圈,抬手撫了撫掩鬢,方才開開心心往後院走。
寢房的燈亮著,朦朧的絹窗有簇人影閃過,側顏的弧度深邃犀利,刀削一般深刻。
姬瑤隻瞟一眼,隻覺小心髒砰砰直跳,深吸幾口氣,佯作無事的推門而入。
“瑨郎?”
她朝內室喊了一聲,視線末梢並未發現秦瑨。
正納悶,一雙手突然從她身後探出,出其不意的擁住她……
姬瑤嚇的一顫,小臉被身後人的大掌包住,輕輕一掰,迫使她微微扭頭。
炙燙的碾軋在一刻襲來,含著清冽的酒香,讓姬瑤熏然如醉,細嫩的指頭情不自禁攥緊了食匣的手柄。
姬瑤月事剛過,和秦瑨已有幾天沒有接觸過了。
好不容易得到一些慰藉,姬瑤半邊骨子登時酥了。
待秦瑨意猶未盡的鬆開她,她踅身而對,麵含春水,連嗓音都比尋常更嬌柔了幾分:“你喝酒了?”
秦瑨低聲道:“來的早了,小酌一杯,不礙事。”
他今晚似乎心情很好,微微上揚的唇角,彎起的眼眸,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溫柔。
姬瑤被他感染,舉起手中食匣,甜甜笑起來:“正好,你有酒,我有點心,可是我今天親自做的,你快嚐嚐。”
秦瑨麵露驚詫:“你會做點心?”
“嗯,你還不知道吧?”姬瑤得意洋洋的抬起下巴,牽著秦瑨來到內室圓案前,打開食匣,把裏麵的點心一盤盤端出來,“快嚐嚐怎麽樣。”
一盤盤點心,裝在精致的描金骨瓷盤中,有豆糕,棗花酥,還有叫不出名的稀奇物件。
秦瑨尋睃一圈,讚道:“看起來不錯。”
“那你快嚐嚐。”
在姬瑤的催促下,秦瑨隨手拎了一塊棗花酥放嘴裏,嚼了幾下,眉峰難以控製的皺起來。
“怎麽樣?”姬瑤滿眼都是期待:“好吃嗎?”
秦瑨這輩子吃過很多難吃的東西,上到別人扔掉的餿物,下到沙場半生不熟的膳食,但沒有一個能敵得過他現在抓著的棗花糕,味道齁甜齁甜,甜到發苦,後味還有些鹹,精準踩在他的雷點上……
“好不好吃嘛?”
姬瑤不耐煩的催促聲傳來,秦瑨睨著她亮晶晶的眼眸,咕咚一聲全咽下去,扯出笑道:“好吃……”
“那你就多吃點。”
姬瑤忐忑不安的心終於平靜來,把一盤盤點心朝秦瑨推了推,親近拿起豆糕,抵在他嘴邊,“啊……”
秦瑨額角跳了跳,機械的張開嘴巴。
果不其然,等待他的依舊是難以言說的奇怪味道。
就這樣,一個興致盎然的投喂,一個有苦難言的吃。
直到點心下了一半,秦瑨撐不住了,大掌攥著姬瑤還想作亂的手,佯作無意的撫揉起來,話鋒一轉道:“瑤瑤,沈林的事,你可聽說了?”
這招倒是管用,姬瑤的注意力即刻就被轉移,清湛如泓的眼眸看向秦瑨,柔聲道:“聽說了,我今日找你就是為了這事。”
“嗯,說來聽聽。”
秦瑨洗耳恭聽,不經意間用手肘把點心往外推了推。
姬瑤並未察覺,正色道:“我倒是沒想到,沈林生在那麽窮鄉僻也的地方,還能高中探花郎,想來還是有些能力的。不過這地方來的讀書人就是清高,也不跟達官顯貴交際,隻等製舉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我不想讓他才華埋沒,不如你出麵幫幫他,給他弄個一官半職?”
姬瑤說的,秦瑨正有此意。
從莫嶺村剿匪和春闈舞弊案來看,沈林不但飽讀詩書,還多了讀書人少有的魄力,敢作敢當,不畏強權,的確是一根可栽培的好苗子。
“瑤瑤都開口了,我自當恭敬不如從命了。”
秦瑨把姬瑤的手覆在唇畔,輕輕一啜,複又將她拉入懷中,勾起她裙襴係帶。
羅紗垂墜,露出一片豔麗景致,繚綾半透的篼衣明晃晃的,惹的秦瑨心火燎原。
抬眸看向姬瑤時,秦瑨眸色深沉,幾分癡纏,幾分怨念:“哪來的?”
話音落地,室內彌散著一股撚酸氣息。
姬瑤俏眼凝著秦瑨,嫣紅的唇勾起一抹嫵然笑意。
“我讓尚衣局剛做的。”她拉住他的手,緩慢覆在自己心口上,“給你看的……”
*
翌日天氣晴朗,朝庭休沐,翰林院無需再去。
沈林依舊起了個大早,準備到曲江邊逛一逛,穿上半新不舊的衣衫,戴好襆帽,這廂剛走出門,卻被一位麵若冠玉的年輕郎君堵住了去路。
沈林滿腹狐疑,沈三置之不理,隻問:“沈林?”
眼見這人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沈林心頭疑惑更甚:“在下正是,你是……”
“宣平侯有請。”
沈三答非所問,側身讓開道路,伸手一比。
沈林盯著他,整個人都懵了。
宣平侯?
威名遠播的宣平侯?有請他?
這是走了什麽鴻運?
沈林回過神來,雀躍不已,二話沒說,跟著沈林上了馬車。
此時此刻的長安,人煙阜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賣聲不斷,偶有鮮衣怒馬的年輕人飛馳而過,為這座城平添了一絲狂妄恣肆的氣息。
馬車載著沈林停在曲江畔,豔陽之下水麵波光粼粼,停靠著一座三層畫舫。
這艘畫舫與尋常不同,冷冷清清,上麵的人似乎都被遣散了。
沈三帶著沈林登上畫舫,來到三樓天字房,對著緊閉的門扉,恭順道:“侯爺,人帶到了。”
“進來。”
低沉的官腔,攜著成年男子固有的穩重成熟,聽起來似有幾分熟悉。
沈林一時想不起來,推門而入時心若擂鼓。
甫一瞟到窗前站著的如玉郎君時,沈林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窺伺,上前作揖道:“小生沈林,拜見宣平侯。”
“沈林,好久不見。”
依舊是熟悉的聲線,沈林這次對上號了,忙不迭抬起頭,眼眸倏然睜大,驚喜萬分道:“秦大哥?怎麽是你!”
他萬萬沒想到,在山林中偶遇的魁梧郎君竟然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宣平侯!
幫他這麽多次,他竟絲毫都沒有察覺。
他隻知他姓秦,卻從未問過真名,簡直慚愧!
眼瞧沈林激動的難以自持,秦瑨撩袍坐在圓案上,趕緊示意他坐下說話:“榮國公找過你了吧,怎麽沒答應他?”
沈林坐在秦瑨對麵,訕訕一笑:“我一介草民,家世輕薄,若跟世家為伍,難免淪為棋子……”
“想的倒是周到。”秦瑨眉眼間掠過幾分欣賞之意,執起茶壺,為沈林斟上一盅茶:“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你要知道,沒有人脈,你在大明宮許是寸步難行。”
沈林受寵若驚的接過茶盅,鼓足勇氣道出心有所想:“我鬥膽……想跟著侯爺……”
他說這話,並非一時興起。
早在莫嶺村的時候,他刻苦讀書,隻因有兩個夙願,一是能一睹女皇風采,二是為了和寒門黨魁宣平侯同朝為官。
自他中舉後便一直期待能見到宣平侯,等來的卻是榮國公,他以為宣平侯不屑交結自己這個貧寒之地來的探花郎,沒想到今日卻見到了,還給他這麽大的驚喜……
沈林越想越興奮,捏著茶盅的手瑟瑟發抖。
秦瑨執起茶盅啜了一口,抬眸看向他,嗓音渾厚有力:“我今日叫你前來正有此意,但我也要與你說明白,我在朝中雖有些威望,但和世家勢如水火,明裏暗裏都是較量,我很難向你保證不把你當作棋子。”
他背著光,周正深邃的麵容隱有幾分晦暗,身穿的鴉青常服低調奢華,圓領寬袖,襯出他姣好的身型。
以前沈林隻以為他是個家境殷實的長安商賈,如今才察覺出他威嚴矜高的氣質。
沈林不由捏緊茶盅,直到指甲有些泛白,鏗鏘有力道:“我出身卑微,自是知曉百姓不易,寒門多為眾發聲,這是我一直欽佩的地方,如今一腳踏入朝廷,若隻想自保,將來是沒機會替百姓發聲的。我並非害怕成為棋子,而是想當一顆有用的棋子,一馬當先,舍身求法,沈林願意跟隨侯爺!”
秦瑨沒有說話,眸光犀利,仔細端詳著沈林。
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初入朝庭的熱忱,還看到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樸實無華,心懷天下,這是寒門固有的理念。
“說的好。”秦瑨滿意的笑笑,“中書省尚有空缺之位,我會為你舉薦的。”
中書省是離皇帝最近的地方,若能起點在此,未來可謂是光明無量。
沈林感動至極,起身行大禮:“多謝侯爺!”
秦瑨不以為然:“謝我倒不至於,隻是有位故人,說你鴻鵠之誌,非要讓我幫幫你。”
“故人?”沈林納罕:“敢問侯爺,這位是故人誰?”
他生來一遭都是窮親戚,這輩子認識最大的官就是宣平侯,還有誰能指使的動他?
秦瑨看出沈林的困惑,側頭瞥向內室,聲色變得極其溫柔:“過來吧。”
話音落地,一隻纖弱白皙的柔荑輕輕撥開垂墜的幔帳,露出一道倩麗多姿的身影。
女郎身著月白大繡螺紋上襦,胸束織金緞提長裙,細長的脖頸頸線優美,其上是一張金尊玉貴的麵靨,眼顰秋水,唇如豔瓣,烏發如雲堆砌,一朵豔麗牡丹點綴其上,畫龍點睛,更為嬌俏。
如此貌美的女郎讓沈林一時晃了眼,直到她對著他笑,熟悉的倨傲氣息讓他徹底清醒過來。
“小……小娘子?”
眼見沈林暈頭轉向,秦瑨站起身,歎道:“還不快見過陛下。”
“陛……陛下?!”
沈林瞪圓了眼睛,舌橋不下。
姬瑤看出他的難以置信,行至秦瑨身邊坐下,微挑眉稍道:“怎麽,朕不能是陛下嗎?”
沈林啞口無言。
這段時日,他在長安聽說了不少朝庭趣事,當年寧王反叛,女皇陛下和宣平侯落難,可謂是下了一盤大棋,蟄伏半年,將寧王斬殺與大明宮。
如今看看,傳言非虛,這兩位金尊玉貴的人物竟都讓他碰到了。
難怪當初他就覺得這位小娘子美的驚為天人,原來金鱗絕非池中物……
“沈……沈林參見陛下!是沈林有……有眼無珠,不識天顏,還……還請陛下寬宥!”
一連串的刺·激讓沈林說話磕磕巴巴,咚一聲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姬瑤嗤笑道:“你不用這麽緊張,朕今日找你來不又不是問罪的,快起來吧。”
“謝……謝陛下……”
沈林徐徐站起來,不敢再看姬瑤,一直盯著自己的腳尖。
姬瑤睨著他,手撐下頜,神色散漫:“朕落難之時,你算是幫過朕,如今朕讓宣平侯力薦你,算是還你一個人情了,日後在朝中需謹慎行事,勿忘本心,別讓朕失望,知道了嗎?”
沈林點頭如搗蒜:“知道了……”
“朕讓你去中書省,你意下如何?”
沈林一滯,鼓足勇氣抬起頭,眼下微紅,聲色誠懇道:“陛下和宣平侯抬舉沈林,沈林感激不盡,其實……其實沈林更想下放……”
“下放?”姬瑤不理解:“好不容易中了三甲,別人都拚命的留在朝庭裏,若要到地方上去,再回來可就難了,你那麽喜歡長安,可是要想清楚。”
她是好意,沈林自是知曉,但他誌不在此。
“我想清楚了。”沈林篤定道:“我出身窮鄉僻也,深知百姓不已易,能留到朝庭自是起點不凡,但地方仍需要有良知的父母官,為百姓辦些實在事,我不想再看到百姓求助無門,不想再看到有責任推諉發生。”
他撩袍跪下,聲震郎朗:“陛下,沈林想下放,造福一方百姓,成為盛朝最穩定的基石!”
室內安靜幾息,姬瑤不禁為之動容。
“沒想到你還真是胸懷大誌。”她坐直身,莞爾一笑:“行,朕允你了,隻是……”
她抬眸看向立在身畔的秦瑨,詢問道:“地方上可有哪裏空缺?”
秦瑨思忖片刻:“汾州刺史薑昀前幾日遞交了請辭書,準備告老還鄉,不如就安在那吧。”
姬瑤微微頷首,目光烙向沈林:“汾州雖是中州,但離長安不遠,四通八達,經濟阜盛,但境內一些地方常有洪澇發生,得需加強治理,你就去那做刺史吧。”
中州刺史,從四品。
對於寒門出身的沈林來說,這個起點已是莫大的提攜,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一腔熱血終於有地方揮灑,沈林不禁熱淚盈眶,叩首道:“臣多謝陛下隆恩!多謝宣平侯賞識!”
“行了,坐這吧。”姬瑤伸出食指,點了點圓案:“你初入仕途,定有許多地方不懂,讓宣平侯給你講講,免得到了汾州丟人現眼。”
“是!”
沈林興致勃勃,拘謹的坐在姬瑤指定的位置,半點都不敢出錯。
秦瑨亦在他身邊坐下,將到汾州該注意的事宜悉數說與他。
兩人一直談到晌午,直到姬瑤忍不住喊餓,方才落下帷幕。
秦瑨特意命人在畫舫上準備了午膳,美酒佳肴,瓜果飄香,全是姬瑤最喜歡的膳食。
沈林跟著沾了口福,許是心情激動,沒幾杯就變的醉醺醺了。
三人圍著圓桌而坐,君臣關係極其和諧。
秦瑨慢條斯理的剝了葡萄,放在骨瓷小勺裏,送到姬瑤唇畔,不忘叮囑:“慢些吃。”
姬瑤小口微張,西邊過來的葡萄酸甜可口,委實長在她的味蕾上。
她咽進肚裏,對著秦瑨勾唇一笑,一副嬌羞含怯的模樣。
兩人顧盼生情,引的沈林大為豔羨:“陛下和侯爺的關係還是那麽好,真讓我羨慕,當初在莫嶺村我就見你們恩愛有加,不知二位何時成婚?我雖到地方去了,還是希望屆時陛下能給個恩典,邀我回來吃一杯喜酒。”
醉言醉語雖是無心,卻讓姬瑤臉頰緋紅。
她放下象牙筷,嗔了一眼沈林:“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倆恩愛有加了?”
“不是嗎?”沈林眨眨迷離的眼眸,“你們那時住在一起,走哪裏都形影不離,侯爺上山剿匪都帶著……”
“沈林。”秦瑨低聲打斷他:“你喝醉了。”
“是醉了,不過說的是真心話。”沈林摸摸後腦勺,臉上陀紅更深:“陛下和侯爺珠聯璧合,委實登對,沈林能遇到你們,真是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話落,他打了個嗬欠,眼睛一眨一眨的,漸漸闔上,趴在圓案上睡著了。
秦瑨見狀,無可奈何的歎口氣,喚來沈三,吩咐道:“靠岸,把他送回去吧。”
“是。”
沈三將醉倒的沈林扶起來,架出了廂房。
外麵陽光正毒,透過軒窗照進來,被木柵分分割成一束束的光影。
姬瑤的麵龐籠在溫暖的光芒中,低眉垂目的模樣多了幾分清麗婉約,似乎猛然間成熟了許多。
秦瑨睨著她,心尖情不自禁的為她搏動,“吃飽了?”
“嗯……”
姬瑤嗡噥應了一聲,還沉浸在沈林的醉話裏,羞赧的不敢去看秦瑨。
秦瑨拿來一方巾帕,替姬瑤擦了擦嘴巴,深吸一口氣,緩慢問道:“瑤瑤,上次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現在想好了嗎?”
上次的問題……
姬瑤想起來,遽然有些心悸,緊張的喘不上氣。
秦瑨看出她的局促,似乎還沒準備好,忙不迭寬慰道:“沒事,慢慢想,我不著急。”
他牽來姬瑤的手,輕輕握在掌中,“你坐在皇位之上,應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我不奢求什麽,在你心裏有我一席之地就行了。”
秦瑨設身處地的在為姬瑤著想,可在姬瑤聽來,卻有些打退堂鼓的味道,讓她登時覺得不得勁……
姬瑤一瞬不瞬盯著秦瑨,再沒了方才的羞澀,意味深長道:“那我要是跟別人成婚呢?你不在意?”
這次換秦瑨沉默了。
他英俊的麵龐沾染上沉鬱之氣,斟酌萬千,沉聲說道:“我若說……我想過和你成婚,你會不會嘲笑我?”
姬瑤怔愣片刻,一顆心再度瘋狂跳動起來。
“人都是不知足的……”秦瑨自嘲的笑了笑,拖著姬瑤的手放在唇畔輕輕一吻:“一開始我弄個私宅,覺得你我能時常親近一番便是好的,可這偷偷摸摸的滋味委實讓人不好受,你想我了,我沒辦法即刻出現在你麵前,你生病了我沒辦法照顧你,哪怕是看望一番還得在意別人的眼神……我那時就想要個身份,可以隨時陪伴你的身份……”
他滯了滯,看向姬瑤意味不明的麵龐,釋然笑了笑:“這隻是我的一個奢想,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想做的,想要的,盡管去就好了,不用顧及我。哪怕一時半會你想不到答案,那也沒關係,不管什麽情況,我都會一直守在你身後,隻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來到你麵前……”
秦瑨聲色溫柔,一點點訴說著衷腸。
恍惚之間,姬瑤仿佛看到了話本上的癡情郎君,聽到了那些一心守候的海誓山盟——
哪怕情癲如夢,飛蛾撲火,也甘之如飴。
有那麽一瞬,姬瑤對愛情的愛情幻想悄然實現。
她需要的,不分青紅皂白站在她一旁的人,好像真的出現了……
遽然間,一股盈熱聚在姬瑤的眼眶。
她深深吸氣,張開雙臂抱住秦瑨,將頭擱在他的寬肩上,鼻尖輕蹭他的脖頸:“瑨郎,你對我真好……”
溫噥軟語,撩人不自知。
秦瑨箍緊她的細腰,用臉頰蹭了蹭她光潔的額頭,笑道:“你之前可是對我說過,我是這世上對你最差的人,你說你恨我。”
“那是之前。”姬瑤嗔他一眼:“誰讓你總挑我毛病,你要是一開始就像現在這樣,興許我早就……”
話音戛然而止。
秦瑨垂下眼眸,意味深長道:“早就什麽?”
姬瑤回想著差點說出口的話,耳尖變的鮮紅欲滴。
“沒……沒什麽!”姬瑤噌地站起來,“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幾本折子沒批完,先回去了!”
她故作輕鬆的整理一下裙襴,轉身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廂房。
這速度,跟個穿雲箭一樣,惹的秦瑨目瞪口呆。
片刻後,他無奈歎口氣,起身離開了廂房,站在船樓回廊上朝下望。
畫舫馬上靠岸,姬瑤已經來到了一層甲板上,正扶著船舷,望著遠處失神。
秦瑨沒有打擾她,默默凝著她纖小的背影,深情隨風拂過她身畔,肆意撩起她豔麗的裙襴……
*
回到宮中,姬瑤一直心神不寧,這種狀態一直持續的到晚上。
“陛下?陛下?”
徐德海喊了好幾聲,趴在描金軟榻上的姬瑤適才回神,無精打采的睨著他:“怎麽了?”
徐德海嗬腰道:“時辰不早了,陛下該去沐浴了。”
“哦……”
姬瑤悶悶應了一聲。
徐德海上前扶她起身,回想今天的光景,麵含憂戚道:“陛下從畫舫回來就憂心忡忡的,可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
倒不是什麽煩心事,隻是有些迷惘罷了……
姬瑤暗自腹誹,隨著徐德海往後殿走,斟酌著問:“大監,你覺得秦瑨這人怎麽樣?”
徐德海想都沒想:“宣平侯是個好人。”
“瞧你這話說的。”姬瑤不禁笑道:“這世上哪有純粹的好人。”
徐德海亦慈眉目善的笑起來:“在老奴心裏,隻要一心維護皇權,一心維護陛下,那就是好人。”
姬瑤不說話了。
後殿有宮人等候多時,見她過來,皆垂首侍奉,引她進入後殿更衣。
沒入溫暖的水中時,姬瑤還在反複回想徐德海說的話——
秦瑨這人,似乎一向都很忠心。
先前秦瑨看不管她的所作所為,但關鍵時刻上,還是維護她的。
她剛登基那一年,秦瑨受命主持正旦大朝會,她那時不擅建樹,連開場擊鑼都沒有完成,宴上有使者借此說笑,惹的秦瑨不快,命人將其拎出去打了五十廷杖。
事後姬瑤為他,為何要為自己出頭。
他說:“陛下是君主,再不成器也是君主,旁人不可忤逆。”
那時姬瑤嘲諷秦瑨,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可回去還是勤學苦練箭術,直到把手指磨出薄繭,方才湊合著把門麵上的事撐起來……
如此爾爾,數不勝數。
一直到她和秦瑨落難,在外逃亡將近半年光景,他救了她許多次,對她的照顧不言而喻。
時至今日,兩人關係相處親密,有些東西都已成為習慣,再往前進一步,或許就是紅燭高堂……
姬瑤想不下去了,一顆心蠢蠢欲動,就快要迸出喉嚨。
秦瑨說,他有想過跟她成婚……
他說他想要個身份,時時刻刻能陪伴左右的身份,還說的那麽可憐,那麽無辜,把所有的問題都拋給了她……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理卻該怎麽理?
婚姻就是一個圍籠,把兩個人的自由鎖進去,換來緊密的捆綁,還有未知的明天。
她要變心了怎麽辦?
以後要是相處不好怎麽辦?
她對他的感情,足夠走到最後那一步了嗎?
姬瑤越想越糊塗,索性將頭沒入水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沐浴完,夜色已深,宮人們服侍姬瑤換上柔薄半透的寢衣,替她挽起半幹的濕發,送她回到寢殿。
索凜早已等候多時,徐德海連忙讓姬瑤披上氅衣,遮住女郎私/密的光景,這才踅身傳人進來。
姬瑤坐在軟榻上,忍不住打了個嗬欠,“索凜,有何要事?”
索凜依舊戴著麵具,沉聲道:“陛下讓查的私鹽案有結果了。”
姬瑤聽罷,困頓的眼眸即刻來了精神:“快說!”
“我們的人到廬州了解了案件始末,案發在十五年前,秦氏商行的人跟本地江氏產生了衝突,導致江氏嫉恨,將私鹽夾帶到船運布匹中,隨後驚官上報。江氏意外身亡,其族人也受陳國公牽連,大多發配充軍,但我們抓到了當年涉案的秦家船工,隨後順藤摸的瓜,找到了與其交接的江氏族人,這人還在朔方軍營做工,尚還活著,我們把他帶回突審,人證物證已經串起,還請陛下過目。”
索凜說完,將手中明黃的奏章呈上。
徐德海接過來,送到姬瑤手中。
看完之後,姬瑤整個人都在發抖。一個船工,為了區區一百兩銀子,吃裏扒外,陷害主家,讓秦家二十五條人命都折在了裏麵!
若不是他,秦瑨也不會吃那麽多的苦。
姬瑤記的很清楚,秦瑨之前都是抓筆杆的,或許會跟沈林一樣高中,成為意氣風發的探花郎,風光入朝,而不是飽經摧殘,走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行在刀尖上……
“你下去吧。”姬瑤闔上奏章,沉聲道:“督辦此案的所有人,皆有封賞,辛苦了。”
“多謝陛下。”
索凜謝過聖恩,踅身離開了紫宸殿,投入深沉的夜色中。
殿內挑燈續晝,姬瑤遲遲沒有睡意,盯著桌案上的奏章,眉眼間浮出一抹憂戚。
秦氏可以翻案了。
她本應該高興才是,心裏卻溢出陣陣苦澀,很是複雜。
她不知道秦瑨得知這個消息後會是什麽樣的感受,是會開懷大笑,還是會痛哭一場……
不管怎麽說,她當時在秦氏祖宅許下的願算事達成了——
秦瑨保她平安回朝,她會還秦家二十五條冤魂一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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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七月,吐蕃使節回朝的時候快到了。
這天清晨,安靼來到郎仆野的房間,看他須髯叢生,忍不住訓斥:“讚普鍾,自鴻臚寺回來你就一直這個樣子,失魂落魄,怎麽會是自然神的兒子!還嫌不夠丟人嗎!”
郎仆野聽到咒罵,心頭的憤恨再度升起。
那天鴻臚寺設宴,他橫豎都是不甘心,當眾找到秦瑨要來一場比試,誰知又被秦瑨打了一個丟盔卸甲,眼泡都腫了……
盛朝官員的嘲笑曆曆在目,郎仆野暗暗捏緊了拳。
安靼頗為嫌棄看他一眼,冷冷道:“讚普鍾盡快梳洗罷,過幾日我們就要返回吐蕃了,免得再招惹笑話。”
留下一句話,安靼闊步而出。
郎仆野坐在榻上,捏緊的手骨咯咯作響。
此次回了吐蕃,安靼必定會在讚普麵前奚落他一番,下次他再來長安不知會是什麽時候了。
讚普惜命,或許會下令,讓他終身不得踏入盛朝境內……
郎仆野不甘心,他和秦瑨的仇恨就這麽過去了嗎?
他坐在榻上想了整整一夜,天光乍亮的時候,他起身洗漱,把胡須刮掉,露出一張青澀俊美的臉,然而眼神卻是凶狠,如毒蛇一般冰涼瘮人。
郎仆野對著銅鏡邪佞一笑,轉身自床榻下取出一個木匣,打開一看,裏麵裝的是一柄來自暹羅的精鋼弓弩。
弩箭設計很是巧妙,箭身細短,兩端尖削,進入人身後會散開成傘狀,前後皆是倒鉤,致命性極高,若要強行取出來,不死也得殘。
這是郎仆野偷偷帶過來的寶貝,平時根本舍不得用。
弩箭隻有四隻,用一隻在秦瑨身上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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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這天,大明宮照常上著早朝。
秦瑨立在武官前首,一眼看去不怒自威,心裏卻如同裝了隻小貓,一下下撓的他心癢不止。
忍了半天,終是堅持不下去,秦瑨偷偷打開手中的箋條,低頭看去,上麵字跡娟秀,一下子令他呼吸發滯。
姬瑤說,傍晚約他在朝暮橋相見,有要事說與他。
要事……
秦瑨的呼吸愈發紊亂,心裏亂猜,是不是他的問題終於等到了答案……
他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完全沒有留意旁邊有人窺伺。
隔著約莫一丈的距離,江言還是看到了秦瑨的小動作。
可秦瑨遮擋的很好,江言費盡眼力也隻看到了“朝暮橋”三個字,好奇心一下子被拉到了極致。
今天是七夕,不用想,肯定是哪家貴女邀著年輕的侯爺出去相聚。
隻是誰有這個能耐在朝上給他偷傳箋條呢?
江言收回眼神,百思不得其解,眼光落在禦台上時,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這……
該不會是陛下吧……
下朝後,江言湊到秦瑨身邊,和他肩並肩往中書衙門走,意態清閑的試探:“侯爺今晚要去哪?”
“今天是七夕,當然是出去放燈,看煙火了。”秦瑨斜目睨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老反正撈不著參與,老實在家抄經吧,這個年紀還好奇我們年輕人的事,不害臊麽?”
冷冷一句詰問,成功讓江言吹胡子瞪眼。
趕在他喋喋不休前,秦瑨加快腳步,輕而易舉的就將他甩在後麵。
這一天,秦瑨滿腦子都是姬瑤,過的極其煎熬。
處理完政事,他找了個由頭,提前一個時辰回到府中,把新做的衣裳全都讓人拿了過來。
姬瑤有意無意總會嫌他年紀大,慢慢的,他像是被洗了腦,心態亦發生變化。
新做的幾套衣裳皆是顏色豔麗,他覺得這樣或許堪可顯得自己年輕一些……
試來試去,秦瑨最終選了一套朱紅春袍,寬袖圓領,襯的他膚白如玉,風流倜儻。
他年少時,在廬州經常紅衣策馬,一晃到現在,已有十幾年光景沒穿過這麽鮮亮了。
不知瑤瑤會不會笑話他老樹抽新芽……
約定的時辰就快到了,秦瑨整理衣冠,確認無誤,方才走出寢房。
沈三侯在廊下,聽到動靜循聲一看,差點驚掉下巴。
不就是出門過個七夕嗎?
怎麽打扮的跟孔雀開屏似的?
秦瑨瞥著沈三嗔目結舌的樣子,冷下臉道:“有話快說。”
“沒!沒!”沈三斂正神色,恭順道:“侯爺意氣風發,屬下豔羨不及!”
秦瑨才不信他,嗔他一眼,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低調的黑綢馬車很快離開宣平侯府,趕往朝暮橋。
一道欣長利落的黑影在屋簷上悄然追隨,身輕如燕,時隱時現……
七夕之夜,曲江畔被有情男女擠的人滿為患,馬車過不去,秦瑨和沈三隻能就近下來步行。
一路上人流傳動,燈火如龍,照亮長安的夜空。
秦瑨今日心情很好,隨手在小販那裏買來儺狐麵具,向周邊人一樣戴在臉上。
過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兩人終於走到了朝暮橋。
沈三在橋下等待,橋上人很多,秦瑨兀自上去,隻一眼就看到了姬瑤,停在距她兩三丈遠的位置。
姬瑤同樣戴著麵具,身穿朱紅襦裙,豔麗如同一團火焰。
許是秦瑨的目光太過熱切,她尋著視線看過來,與他遠遠相望。
砰——
煙花在墨黑的蒼穹中炸響,稍縱即逝。
借著這片刻如晝的光亮,一身朱紅的魁梧郎君如鶴立雞群,在人群中極其紮眼,掀開覆麵的儺狐麵具,唇畔勾起一抹溫柔的笑。
姬瑤立時認出了秦瑨,心在此刻跳漏了一拍。
風華絕代,美如冠玉,她沒想到他還有如此一麵……
“瑨郎!”
姬瑤滿心雀躍,拎著裙襴,徑直跑向秦瑨。
煙花時不時綻放,朝暮橋上的人駐足觀看,顯得有幾分擁擠。
饒是兩人離的不遠,秦瑨依然不放心,連忙上前迎去,高聲叮囑姬瑤:“慢一些!”
與此同時,郎仆野身著皂色夜行衣,匐在不遠處的房簷上。
方才秦瑨下了馬車,混在人流中,差點跟丟了。還好他穿著一身惹眼的朱紅,如同一個活靶子,讓郎仆野再次發現了他。
身為朝庭命官,還敢跑到這裏跟女人幽會……
一聲聲的煙花在夜空中炸響,郎仆野拉開弓弩,對準了那抹朱紅身影,唇畔銜著一抹癡狂的笑。
如此也好。
既然秦瑨目中無人,那就讓他死在自己的女人麵前……
也算他郎仆野功德一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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