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決裂
◎不如就趁這個機會與他決裂算了。◎
此時此刻, 中書衙門正忙的熱火朝天,重開春闈一事還有許多詔書要擬。
中書令裴清和五六名直官聚在秦瑨理政的東耳房裏,還沒商量完事宜,外麵就傳來了徐德海冗長的通傳——
“聖駕到——”
平日裏皇帝很少親自到中書衙門來, 眼下這光景, 有點像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眾人不敢怠慢, 正要外出接駕,誰知一道朱色身影突然橫衝直撞的進來,嚇了眾人一跳。
定睛一看,正是當今陛下。
她那張嬌美的小臉看起來怒火中燒,滿身怨氣,目光似刃, 稍不留神就能刮個體無完膚似的。
依照多年在朝的經驗來看,不知是中書省的誰惹上了麻煩……
眾人心道不好, 皆垂首作揖,戰戰兢兢道:“見過陛下——”
姬瑤目光掃過眾人, 落在身穿紫袍的秦瑨身上, 冷聲道:“除了宣平侯,其他都下去。”
“是……”
還好,還好。
不是自己。
在場的官員如臨大赦, 悠閑的甩著寬袖往外走。
這讓姬瑤忍無可忍:“走快點!”
她話音落地,官員們如被火燎, 小碎步開跑,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耳房內僅剩下姬瑤和秦瑨兩人。
姬瑤一瞬不瞬的盯著秦瑨,眼刀寒涼如蛇, 似仇人相見。
秦瑨沉浸在這種憤怒的目光下, 隻覺莫名其妙, 微咽喉頭道:“怎麽了……”
“你還敢問怎麽了?”
姬瑤氣急反笑,上前兩步,高高舉起小手,就要給秦瑨一巴掌。
在秦瑨怔然的眼神下,姬瑤動作頓了頓,這巴掌還是沒打下去。
她咬牙切齒的剜他一眼,踅身行至案前。
怒火在這一刻頂到極致,充斥進血液,倏爾升起一股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征兆。
姬瑤想都沒想,遽然把堆滿奏章的桌案掀翻了。
一陣悶響,奏章稀裏嘩啦散落一地。
秦瑨怔然看著眼前的光景,不知姬瑤這是發的什麽脾氣。
“陛下,到底出什麽事了?”
一番發泄,姬瑤的氣順暢了不少,踅身纏上秦瑨的目光:“朕倒是沒看出來,宣平侯平時隱藏的挺深呀。當初信誓旦旦,說朕是你第一個女人,朕傻兮兮的就信了,沒想到你竟敢對朕撒謊,犯下欺君之罪!”
話到末尾,姬瑤抬高音調,剛剛平穩下來的情緒再度層疊而起。
麵對她的興師問罪,秦瑨愈發糊塗:“陛下什麽意思?臣什麽時候撒謊了?”
姬瑤冷哼:“六年前,你與安國公家的張三娘就已經開始鴻雁傳書,之後一直暗通款曲,如今你老丈人都求上門來了,讓朕給你和張三娘指婚!”
秦瑨聞言,大驚失色:“安國公讓陛下指婚?替臣和張嫿?”
姬瑤微抬下巴,傲慢道:“對!”
耳房內瞬間安靜下來,秦瑨直愣愣站著,素來寡淡的麵龐掠起一抹極其明顯的震驚之色。
不過須臾,震驚轉化為憤慨,立時讓他怒火中燒。
“安國公他有病吧!”秦瑨隱忍不住,一時忘了敬語,幽深的眼仁定定望著姬瑤,厲聲道:“我跟那張三娘一點關係都沒有,憑什麽讓你指婚!”
“你在這給我狗叫什麽?”姬瑤愈發不滿:“安國公說你喜歡張娘子,你敢招惹,不敢負責嗎?”
“我喜歡什麽了?我招惹什麽了?”秦瑨氣急反笑,心裏一陣憋屈:“你說六年前,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少年了,給我寫信的是張三娘,一廂情願的也是張三娘,之後我為了避嫌,再也沒進過他們安國公府的大門,更沒理會過張三娘,怎麽就跟她暗通款曲了!”
“你莫要狡辯。”姬瑤冷冷看他,“你跟張三娘無情,那人家為什麽非要求到禦前請求指婚?”
越聽這事越氣,秦瑨寬袖一震,怒道:“他們得什麽病,我怎麽知道!”
“你還在這跟我疾言厲色……”
姬瑤對秦瑨的態度極其不滿,委屈和忿恨在心底交織成網,瞬間裹挾她的全身。
她隻覺呼吸滯澀,氣都喘不順暢。
“我……我打死你!”
丟下一句話,姬瑤便跟發狠的小貓一樣撲到秦瑨身上,跟他撕鬧起來。
秦瑨一時手足無措,隻能任由姬瑤捶打。
再這樣失態下去,怕是要鬧的人盡皆知……
冷不丁的,姬瑤嫣紅的指甲不小心劃傷了秦瑨的脖頸。
一股刺痛自皮肉襲來,秦瑨瞬間清醒過來,一把將姬瑤抱在身前,壓低的聲音滿是焦急:“瑤瑤,你冷靜點。”
“我沒法冷靜!”
姬瑤努力掙脫,然而秦瑨的手臂力道極大,堅韌如鐵,緊緊箍在她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少頃,她氣呼呼的仰起頭:“我之前告訴過你,你有沒有妻妾我都不在意,但你絕對不能騙我。我生氣了,我真的很生氣!”
龍顏震怒,一時讓秦瑨無所適從。
莫名其妙的髒水將他從頭到腳澆的透徹,他凝著姬瑤幽怨的眼眸,極力平複著內心翻湧的情緒:“瑤瑤,我跟張三娘清清白白,你可以隨便打聽。我這輩子接觸最多的女郎就是你,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說到這,秦瑨箍緊姬瑤的手臂不禁又使了使勁,俊逸的麵龐浮起陣陣沉鬱,“這一年來,你應該更是了解我吧?我對你絕無二心,你為什麽還是不信我?”
秦瑨的話音挾著三分慍怒,七分怨念,一瞬不瞬盯著姬瑤。
四目相對,姬瑤抿著唇,不再說話。
回想這一年來,她和秦瑨九死一生,方才回到長安,她對他有所了解,似乎又有些看不透。
一顆心跳的混亂如麻,姬瑤極其厭煩這種感覺。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複著自己。
恰是這幾口氣,讓她倏爾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氣,極其甜膩,濃鬱。
恍惚之間,姬瑤漸漸蹙起眉頭,冷冷對秦瑨說道:“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話音落地,她清晰的捕捉到了秦瑨臉上一閃而過的慌張。
“今日離府的時候,我碰到了張三娘……”秦瑨微咽喉頭,說話難得吞吞吐吐:“她……她有話給我說,一直拉著我不讓我走……我好不容易才躲開……”
他沉澈的嗓音很好聽,灌入姬瑤的耳朵,卻讓她瞬間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姬瑤桃花般的麵靨攜出一抹輕蔑笑意,趁其不備,雙手推開了秦瑨。
“秦瑨,你一向手眼通天,若不想,怎麽會碰到張三娘?若不願,怎麽又能讓她拉住你?”
冷冷清清的詰問,沉如千金,重重擊打著秦瑨的靈魂。
他明明沒做錯什麽,遽然間,卻開始內疚起來。
姬瑤說的似乎沒錯,對於這種死纏爛打的女人,單純的躲避似乎就是在助紂為虐。
他隻是不想被這種爛事牽扯精力,現在看來,是他太仁慈了,別人都騎到他頭上撒野了!
“瑤瑤,這件事的確是我疏忽,我應該——”
“你閉嘴。”姬瑤打斷秦瑨,眉眼冷冷道:“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劃清界限麽,現在我就滿足你。”
秦瑨一滯,恍惚間明白她要說些什麽。
姬瑤神色決絕:“從今往後,我為君,你為臣,再無其他關係。”
冰涼的宣判傳來,印證了秦瑨的猜想。
他寬袖遮掩下的手緊緊攥起,眸色沉沉,看不出什麽情緒。
姬瑤毅然而然的與他決裂,明明這是他曾經期盼的事,如今卻感到晴天霹靂。
躁鬱的心在這一刻停滯,仿佛被無形的枷鎖捆綁,發出一股難以忽視的破碎感。
他深深呼吸,越亂,越疼。
不應該這樣……
哪怕兩人沒有未來,他們的緣分也不應該在別人的汙蔑下了盡……
“瑤瑤……”
秦瑨眉眼低垂,攜出幾分討好,剛剛拉住姬瑤的手,卻被她狠狠甩開。
在秦瑨愕然的注視下,姬瑤掏出隨身攜帶的香帕,輕輕擦了擦被他抓過的手。
“等尋個黃道吉日,朕就給你和張三娘指婚,乖乖等著吧。”
她麵含奚落的笑,將香帕砸在秦瑨胸口,狠狠瞪他一眼,奪門而出。
嬌小玲瓏的背影,深深烙進秦瑨眼眶。
他的心緊縮疼痛,顧不得多想,提步追出去。
“瑤瑤!瑤——”
秦瑨踏過門檻,遽然止住話音。
院中,中書省的官員們一排排站著,皆好奇的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盯著他。
眾目睽睽之下,秦瑨眼睜睜看著姬瑤離開,卻不能再多追一步。
待禦駕走後,中書令裴清走到秦瑨身邊,目光掠過他脖頸的血道子,擔憂道:“侯爺,出什麽事了……”
外麵日頭豔豔,染著初夏的熏熱,異常耀眼。
秦瑨沒有解釋,沉默的站在廊下,半邊身子隱在簷頭投射的暗影中,麵上神色晦暗不明,唯有眉峰越皺越緊。
片刻後,他闊步向衙門外走去。
去往禮部的路上,秦瑨心頭的憤怒到達極致,周身凜冽,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禮部衙門裏,安國公正心神不寧的坐在案前。
“侯爺。”
“宣平侯,您今日怎麽有空過來了?”
外麵依稀傳來同僚的寒暄聲,不過幾息,軒窗外就閃過一道魁梧有力的身影。
安國公餘光瞥到,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這廂剛站起身來,秦瑨便火急火燎的衝進來,二話不說,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安國公已年逾五十,哪經得住這麽一擊,人一個踉蹌倒在地上,立時眼冒金星。
當值的官員聽到動靜,連同禮部尚書一同湊過來。
眼見安國公頹然癱在地上,嘴角蜿蜒流出血來,吏部尚書驚訝的看向秦瑨:“侯爺,出什麽事了?為何要打安國公?”
秦瑨定定盯著安國公,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滾出去。”
禮部尚書沒聽清:“嗯?”
“我叫你們滾出去!”
一聲厲喝,嚇得在場官員半句話也不敢多說,連忙退到院中。
宣平侯素來狠厲,大家都知曉,可安國公卻是知名的老好人,這兩人怎麽就鬧上了?
在六部稽查的徐禦史問:“尚書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禮部尚書斟酌萬千,道:“快……快如實稟明陛下,免得真出亂子……”
室內,秦瑨俯身抓住安國公的衣襟,一把將迷迷糊糊的他揪起來,咬牙道:“安國公,你跑到陛下麵前請婚,什麽意思?”
安國公懨懨的看向他,斷斷續續道:“實在對不住,我是沒辦法了……小女天天尋死覓活,我不能眼睜睜看她走上絕路啊……秦侯,你幫幫忙,隻要你答應娶了小女,我絕對會奉上安國公府的全部力量,去幫助你平步青雲……”
話到末尾,安國公刻滿皺紋的臉上攜出濃濃的討好意味,這讓秦瑨生覺可笑。
“平步青雲?”秦瑨猛地推開安國公,銳利的眼神睥睨著他:“你怕是老糊塗了,還當我是以前呢!”
安國公搖搖欲墜,半晌才緩過神來,顫巍巍擦掉嘴角的血跡。
往日秦瑨敬他一分,如今看來,卻是厭惡至極。
“我現在不需要你國公府的力量,你若是懂事,就到禦前收回自己說的話,你若不懂事,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秦瑨沉著臉前邁一步,氣勢如山,逼人膽寒:“區區一個安國公府,當不了我婚事的籌碼,但卻可以當我下一個想要鏟除的眼中釘,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話,秦瑨寬袖一震,闊步離開,徒留安國公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
秦瑨赤/裸裸的威脅,如同毒蛇一般纏上安國公,讓他在青天白日裏呼吸窒塞。
往日那個沉穩內斂的年輕郎君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麵的朝庭重臣,行事作風狠厲果決,當真讓安國公體會了一番。
往日安國公對秦瑨總是在欣賞中攜出幾分欽佩之意,寒門出身,摸爬滾打混到今天的地步,委實不容易,因而兩人成了忘年交,雖說後來秦瑨刻意疏遠,麵上倒也過得去。
一晃到了今日,兩人竟因為婚事鬧成這樣,不僅拳腳相向,還口出惡言,瞬間變成了對立麵……
安國公沒想到秦瑨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突然開始彷徨,不明白自己想幫女兒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瞧這光景,哪怕三娘如願嫁給他,在府中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啊……
*
不過半個時辰,宣平侯和安國公發生齟齬的事就被禦史呈到了禦前。
姬瑤趴在紫檀案前,一張小臉病懨懨的,懶得去看奏章,揮揮手,讓徐德海去稟。
徐德海站在她身畔,打開奏章通讀一遍,驚詫道:“陛下,糾察禦史來報,宣平侯和安國公在禮部衙門發生了口角,宣平侯還動了手。”
對姬瑤來說,這個消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瞧秦瑨剛才氣急敗壞的樣子,肯定要找安國公要個說法,但他一向沉穩冷靜,質問質問還差不多,對安國公動手倒是讓她驚訝。
“讓禦史台該長眼的長眼,不該長眼的就把眼閉上,別什麽事都往朕這邊報,煩死了。”
姬瑤隻覺心口悶疼,垂目不再說話。
一晃到了深夜,這種狀態始終持續,讓她輾轉反側,忿鬱又委屈。
都怪秦瑨這個騙子……
她氣的哼哼唧唧,猛砸被子,正巧被守夜的徐德海聽見。
徐德海躡手躡腳的走到龍榻前,順著朦朧的幔帳朝裏窺望,見姬瑤睜著兩隻亮晶晶的大眼睛,歎氣道:“這麽晚了,陛下還沒睡啊?”
“大監,朕睡不著。”姬瑤翻身平躺,說話有氣無力:“被秦瑨氣的心口疼,難受。”
徐德海一聽,忙道:“老奴這就去傳太醫。”
“別去了,朕想安靜一會。”
姬瑤打住他,沉沉歎了口氣。
紫宸殿內氣氛壓抑,滿是哀傷鬱悶的氣息。
女兒家隱藏的小心思顯而易見,徐德海於心不忍,斟酌說道:“陛下,恕老奴多嘴,宣平侯跟世家一向不和,又怎會去招惹世家的女兒?想必是張三娘一廂情願,逼迫安國公請婚的。”
徐德海的說辭,跟秦瑨如出一轍。
可即便如此,那怎麽能讓張三娘隨便就能遇到他,隨便就能拉到他的衣袖?
“你不用替秦瑨說話。”姬瑤側目看向徐德海,忿忿道:“拒絕不透徹,斬草不除根,哪怕真是三娘一廂情願,那也是他的縱容,這都是他造的孽,朕就應該給他指婚!”
“陛下稍安勿躁!”徐德海嚇的不得了,“老奴看宣平侯並不願意娶張三娘,陛下也在意宣平侯,不如直接否了……”
姬瑤倏爾坐起來,冷眼瞪他,“誰說朕在意他的?”
這個小祖宗,一向都是嘴硬。
徐德海歎口氣,眉眼間盡是慈愛:“陛下,都是老奴看出來的。”
他聲色溫煦,如親人一般開導。
姬瑤滯了滯,漸漸放下心間的防備。
“朕隻是不服氣。”她抱住雙膝,如夢囈般囁囁自語:“他被人喜歡過,還一直喜歡到現在,可他卻說朕是他第一個女人,騙子……”
“朕眼裏揉不得沙,與他珠胎暗結似乎也沒什麽好結局,不如就趁這個機會與他決裂算了,反正他也不喜歡朕,都是被朕逼的……”
“可是大監……”她咬住唇心,楚楚可憐的看向徐德海,哽咽道:“朕一想到秦瑨要成婚,哪怕不是跟張三娘,朕就覺得好難受……朕是不是病了……”
隔著幔帳,徐德海清楚看到姬瑤眼尾留下的淚,一時心疼不已。
他上前兩步,挑開半扇幔帳,遞上一方香帕,“老奴剛才就說了,陛下心裏是在意宣平侯的,莫要意氣用事。”
“胡說,朕才不在意他呢……”姬瑤擦掉淚珠,紅著眼道:“明日讓鶴翎他們過來,朕這裏有人氣了,自然不會想他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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