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長安

◎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先鋒營鐵騎踏颯, 一路向東,為隴右大軍開道。

逼近河西時,河西軍士早在邊界等待多時,梁懋騎高頭大馬在前, 身後排開四位健將。

早在出征前, 秦瑨就已告訴田裕, 河西節度使梁懋一向貪功近利,肯定會在討伐逆賊時參上一腳。

如此光景,田裕並不意外。

兩軍會師時,梁懋在馬上抬手作揖,客氣道:“田將軍一路辛苦,梁某在此恭候多時了。伐逆賊, 護正統,乃我臣子本責, 且問將軍有何部署,我河西軍定當竭盡全力!”

“節度使大人衷心可鑒。”田裕朝他拱手, 按照秦瑨的囑咐, 說道:“上峰有命,還請梁大人率軍東行,阻截河東叛軍。”

梁懋微怔, “河東反了?”

田裕神色俱厲:“河東於氏,勾結寧王黨羽, 妄圖逼宮篡位。冥頑不靈者,當剿!”

河東這廝,糊塗啊!

梁懋倍感惋惜, 掉轉馬頭, 朗聲道:“傳我令, 大軍即刻東行,討伐河東逆賊!”

有了河西軍的加入,隴右鐵騎不再瞻前顧後,行軍速度極快,兵分三路,不過兩日便合攏長安。

兵臨城下時,寧王這邊才收到消息。

天蒙蒙亮,金吾衛副統領許扈快步走進宣政殿,戎裝未卸,急匆匆道:“王爺,有軍隊在城外集結,看旌旗,是隴右軍!”

寧王姬順斜倚在皇帝的描金榻上,怔愣過後,目光倏爾變得陰厲,手裏茶盅猛然砸在地上。

哐一聲脆響,瓷片崩裂,劃傷了許扈的手。

“秦瑨果真沒死……”

寧王坐直身,雙手死死攥住襴袍。

這幾個月,他一直在不停搜尋宣平侯和皇帝的下落,然而一網打下去,半點水花都沒有。

派人去隴右打探,那邊一如既往,壓根不知曉長安的風雲變幻。

他漸漸認為,兩人興許不知死到哪了,他那嬌生慣養的小侄女在外麵斷然活不了多久。

很快他耐不住對權勢的渴望,把重心轉回朝廷,和太傅等人周旋較量,卻沒想到是他大意了!

幾個月,春去秋來,時已兵臨城下。

秦瑨敢如此囂張的發兵長安,這說明,皇帝還在他手裏……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竟沒有走漏半點風聲。

許扈急切問:“王爺,我們怎麽辦!”

此時悔恨早已無用,寧王額前溢汗,咬牙道:“火速拿來詔書,今日就去宣了!”

“王爺可是想清楚了?”許扈一驚,“隴右大軍近在眼前,若宣了詔,你我亂臣賊子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寧王噌地站起來,“你這老家夥,怎如此愚昧?就是不宣詔書,我們的罪名就坐不實嗎?秦瑨敢發兵長安,哪怕沒有證據,他也會致我於死地。我若不稱帝,我手下的將士如何成為正統,如何為我賣命!”

許扈臉色低沉,不說話了。

“阿麟!”

寧王厲聲傳喚,很快從門外進來一位通身皂色的冷麵郎君。

阿麟垂首:“王爺有何吩咐?”

“速速聯係河東,就說與天爭一爭的時機己到,”若不想當階下囚,速來支援長安。”

“是!”

阿麟走後,許扈亦跟著離開,取詔書去了。

寧王負手立在朱紅門前,仰頭凝望天邊,刺眼的光自雲翳射出,如突破禁錮的牢籠。

回想一番,或許秦瑨早在暗中窺伺著他,看他在朝中粉墨登場,時機到了,方才發兵。

他不得不承認,這場較量,他略遜一籌。

誰讓他生性急躁呢?

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短板,但跟那驕奢**逸的小侄女相比,他的性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不想當亂臣賊子,但誰讓他那愚昧的阿兄非要傳位給侄女呢?

認親,不認賢。

這江山可不能毀在一個女人手裏。

上朝的時間就要到了,姬順心境突然開闊,對著初升的朝陽嗬嗬笑起來。

他這一輩子,活到四十多歲,什麽都有了。

孤注一擲也好,破釜沉舟也罷,人總有一死,為心頭執念搏上一搏又有何妨?

*

此時的長安剛剛蘇醒,街巷上已是熙熙攘攘,叫買聲不斷,繁華盡在眼前。

而城外十裏,大軍壓境,旌旗獵獵,讓空氣中占滿了凜冽的肅殺之氣。

秦瑨率領的隴右主軍在此休整等候,沒多久,先鋒營的將士策馬而來,詢道:“侯爺,田將軍來問,何時進城?”

秦瑨騎在馬上,遙遙望了一眼長安城的方向。

如今兵臨城下,大明宮那邊定是接到風聲了,依著寧王桀驁不馴的性格,肯定要做困獸之鬥。

他隻需要再等等,這場討伐便可愈發名正言順。

秦瑨壓低眉宇,“時機未到,原地待命。”

“是!”

將士不敢怠慢,旋即打馬回去稟告。

好不容易閑下來,秦瑨策馬來到隊伍中央,停在那輛雍容華貴的金鑾前。

這裏被隴右軍圍的裏三層,外三層。

饒是如此,張桃兒依舊機警的守著金鑾外,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見到秦瑨,她方才鬆弛了幾分,上前道:“哥哥,前方戰事如何?”

“尚在等待。”秦瑨翻身下馬,目光直直看向緊闔的幔簾,“陛下怎麽樣。”

張桃兒歎氣:“這兩日陛下可是折騰累了,方才鬧著頭痛,這會子應該睡下了。”

秦瑨微微蹙眉,上前幾步,探身挑開幔簾。

順著罅隙朝裏看,矮幾上的安神香燃的正旺,嫋嫋冒著白煙。姬瑤側身躺在軟塌上睡著了,旒冕被她丟在一邊,露出的小臉滿是憔悴。

冷不丁的,秦瑨的心口緊縮起來。

姬瑤是個吃不得苦的性子,連日行軍,定是累壞了,但這一路上她沒有抱怨,甚是連頭痛都沒有跟他講。

他也是奇怪,她越懂事,他竟越心疼……

“照顧好陛下。”

秦瑨黑沉的眼眸柔波乍現,深深看了一眼,適才放下幔簾。

再堅持一下,很快就能回家了。

*

時間瞬息而過,到了大明宮朝會時刻。

百官整齊列於金碧輝煌的宣政殿,等了許久,寧王方才現身。

他身穿明黃袞龍袍,腰係玉帶,頭戴翹腳璞頭,四平八穩的走進來,身上少了幾分風流,多了幾分威嚴穩重。

百官見狀,無不為之折舌。

“寧王你……你怎麽穿龍袍!”

“你好大的膽子,這可是僭越!”

“寧王!你這是何意?可是要做那亂臣賊子!”

朝廷一下子亂了,痛批聲此起彼伏,唯有太傅江言沉穩立於首排,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對於官員的譴責,寧王置若未聞,邁著方步走上禦台,寬袖一震,在眾人驚愕的眼神中坐到龍椅上。

這一下,太和殿內鴉雀無聲。

有內官過來,宣出神康帝禪位聖旨,江山就這樣在言語中輕而易舉的易主了。

在場官員震驚過後,有人暗笑,有人憤怒,有人膽戰心驚。

幾名言官挺身而出,義憤填膺。

“大膽姬順!你這是謀朝篡位!”

“陛下好好的,何以不過百官問詢,直接禪位與你?此舉於禮治不和,定是有貓膩!”

這些言官素來聒噪,嘴皮子一張一合,就是他們所有的本事。

寧王不屑笑道:“貓膩?你們既然覺得有貓膩,那就請神康帝過來,親自證實一下不好嗎?”

“對,請陛下過來!”

言官崔佐煬一向秉正,此時顧不得禮製,闊步走到江言身邊,焦急道:“國本動搖,太傅快請陛下!”

江言不怒自威,麵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陛下來不了的。”

崔佐煬一怔,“太傅何出此言?可是陛下病重,糊塗了?”

江言站的筆直,慢條斯理道:“早在南巡時,就有刺客襲擊聖駕,導致陛下和宣平侯雙雙失蹤。我為了穩定朝局,暫且瞞下此事,沒想到,還是被有心人攪亂了。”

說到這,他鋒銳的目光毫不畏懼的刺向寧王。

崔佐煬和在場官員瞬間明白過來,難怪南巡後陛下就稱病不朝,宣平侯也不在長安,原是被歹人所害。

他們齊刷刷看向寧王。

南巡後沒多久,寧王就回朝理政了,這幕後主使是誰,不言而喻。

崔佐煬怒火攻心,正欲上前痛斥寧王,卻被江言攔下。

寧王看著他們有勁沒處使的窘態,唇畔攜出一抹近乎癡狂的笑。

他緩緩起身,四平八穩朝外走:“神康帝和宣平侯遇難,朕甚是惋惜。國不能一日無主,當下識時務者為俊傑,願意跟朕的可以走,想不明白的就在這好好想想,一日為限。”

不過少頃,有十數名官員緊隨寧王而去,其中就包括鎮國公,汝陽侯等人物。

言官見狀,紛紛怒罵。

“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小人!”

“背棄國主,天理不容!”

崔佐煬身為言官之首,臉直接氣成了絳色,忿然瞪向江言:“太傅大人,陛下和宣平侯遇刺,這麽大的事你都隱瞞我們,如今釀成大禍,江山飄搖,這可如何是好!”

哐當——

宣政殿的朱門在這一刻緊緊關閉,隨之傳來落鎖的聲音。

“陛下和宣平侯不知所蹤,我們可怎麽辦啊!”

“對啊,這可如何是好……”

留下的官員如驚弓之鳥,不知所措。

襯混亂之際,太傅偷偷與崔佐煬耳語:“隴右軍馬上就會踏破長安,該慌的不是我們。”

崔佐煬嗔目結舌,立時明白過來,難怪太傅臨危不亂,定是知曉內情,忙問:“陛下和宣平侯……可還安好?”

太傅拍拍他的肩,“吉人自有天相。”

崔佐煬緊張的心這才放鬆下來,“要不要告訴同僚們?”

“不用。”江言目光掃過宏偉的宣政殿,“老夫倒是要看看,誰會在危機時刻背信棄義。”

*

寧王自立為帝的消息很快傳到秦瑨的耳朵裏,他靜待的時機終於到了。

果不其然,寧王一向急功近利。

時至深夜,長安已行宵禁,百姓閉門不出,是攻城的最好時機。

秦瑨一聲令下,田裕直接率領先鋒營自西三門衝進長安,鐵騎踏颯,氣勢恢宏,順著銅雀大街一直向北,直奔大明宮丹鳳門。

夜色之下,長安燈火闌珊。

田裕一手持韁,一手拿著畫戟,帶領將士口中虎威,在繁華的城中震懾天地。

監門衛的人遠遠看見帶著儺鬼麵具的軍隊,猶如見到黑白無常,人都嚇傻了。

那高揚的旗幟,上麵鬥大的“隴”字,更是給傳遞給他們瀕臨死亡的氣息。

平日裏,武將無詔不得回長安。

今日這架勢,肯定是要謀反!

“我……我去稟告陛下!你們攔住他們!”

營頭一溜煙跑了,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隴右軍迅速逼近,監門衛的軍士隻得拔刀而出,佯裝鎮定,立在宮門前。

然而先鋒營的將士們並沒有理會他們,快馬加鞭,牟足了勁頭向前衝鋒,口中發出亢奮至極的叫聲。

田裕聲如洪鍾地喊道:“討逆賊!清君側!繳械不殺!”

監門衛區區幾十人,怎敵這千軍萬馬?

不過須臾,不肯退讓的瞬間被先鋒營的駿馬踐踏,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剩下的人則東奔西逃,如鳥獸散盡,狼狽不已。

丹鳳門近在眼前,禁軍迅即反應,列於城牆之上射下箭雨。

密密麻麻,鋪天蓋地。

然而隴右先鋒營裝備精良,麵對這種陣仗可謂是輕車熟路,毫不畏懼。

將士們手臂上的精鋼護甲瞬間向外擴張,化為韌盾,紛紛舉至頭頂。前排將士右手精勾一出,咬住城牆,迅速飛身而上。

麵對常在邊關作戰的精兵強將,馴化在安逸中的禁軍很快就落得下風。

夜幕之下,伴隨著廝殺聲,丹鳳門徐徐打開。

砰——

號箭在墨黑的蒼穹中炸亮,響徹天地。

十裏開外,秦瑨的眼眸被夜空中的號箭映亮,轉身對金鑾說道:“陛下,宮門已破,我們可以出發了。”

少頃,姬瑤挑簾望向他,點頭道:“好。”

“別害怕。”

秦瑨睨了一眼姬瑤蒼白的小臉,帶上儺鬼麵具,翻身上馬。

“秦瑨!”姬瑤終是耐不住心頭忐忑,厲聲喊住他:“萬事小心!”

疏朗的月色下,秦瑨手持韁繩,在馬上回望她一眼,雙腿猛夾馬腹,迅即朝隊首奔去。

“傳我令!進大明宮!誅逆賊!”

*

偏殿之內,金吾衛副統領許扈急匆匆跑進來,道:“陛下,宮門已破!”

沒想到這群隴右的瘋子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寧王坐在案前,疾言厲色:“河東軍呢?”

許扈悲戚道:“阿麟方才來報,河東軍被河西的人截住了去路,一時半會,怕是過不來了!”

“可惡!”寧王目呲欲裂,猛拍桌案起身,“梁懋這廝先前與我虛與委蛇,沒想到最後竟然擺我一道!真是小人!禁軍……派禁軍前去迎戰!”

“是!”

眼下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刻,許扈精神緊繃,牙咬的咯咯作響,踅身跑了出去。

*

有先鋒營清道,秦瑨率領的主軍輕而易舉就殺進大明宮。

卓驍一派早在太傅的安排下跟隴右軍裏應外和,而以許扈為首的禁軍殊死不降,在大明宮拚命抵抗。

夜幕之下,火光映射。

巍峨的宮城徘徊著刀劍鏗鏘有力的爭鳴,還有將士奮力的嘶吼,恍如人間煉獄。

秦瑨作為主將衝鋒在前,畫戟揮舞間直取人性命,穩準狠厲。

儺鬼麵具下,他一雙眼睛堆滿沉鬱,煞氣極重,厲喝道:“隴右軍清君側!繳械不殺!”

周圍將士陣陣呼應。

“繳械不殺——”

“繳械不殺——”

再他們身後,一對精兵護送著金鑾徐徐踏進大明宮。

金鑾內,矮幾上的香爐散發著嫋嫋香煙,裏麵寧靜安逸,和外麵簡直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姬瑤端坐在軟塌邊緣,頭戴冕冠,一點一點剝著隴右帶過來的葡萄。

為了安全起見,金鑾四周全部被木板封死,饒是如此,外麵的廝殺聲還是不斷順著木板罅隙湧進她的耳朵。

她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嫣紅的指尖卻在不斷顫抖,好不容易剝好葡萄,晶瑩剔透的果肉送進口中,味道竟是苦的……

外麵是男人們的交鋒,拋頭顱,灑熱血,各為心中的信念。

然而,這幾乎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

許扈落荒衝進偏殿的時候,已經瞎了一隻眼睛。

“陛下,快逃吧!”

倒戈的官員早已嚇得麵色如土,他們沒想到隴右軍這麽快就來平叛了,先前就好像甕中捉鱉,隻等他們上鉤。

眾人悔恨莫及,可惜為時已晚。

汝陽侯更是膽小,眼見寧王大勢已去,自己站錯了隊,他沒有請示,慌不擇路的往外跑。

誰知還沒踏過門檻,一柄利刃隔空橫出,瞬間抹了汝陽侯的脖子,血濺了丈餘高。

阿麟踏著血進來,冷眼堵住出口。

“逃?那是做夢!”寧王仰頭大笑,“懦夫才逃!誰敢再動搖軍心,殺無赦!”

眼見寧王近乎瘋癲,在場的官員俱是心如死灰,有甚者已偷偷尿濕官袍。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禁軍徹底丟盔卸甲。

許扈來報時,寧王不甘心的咬破了舌頭,滿嘴血腥味頓時讓他心頭的忿恨達到了頂點。

這皇位既輪不到他,那不如與他一同毀了吧。

想到正殿關著的那群人,寧王猙獰道:“燒了宣政殿!逃!”

轉眼的功夫,宣政殿門外火光衝天。

寧王一行人本想借著大火的掩護偷偷逃出大明宮,不曾想剛踏出宮門,即刻就被隴右軍圍攏。

秦瑨立與眾將士之前,凝著衝天火光,恨的咬牙切齒。

不待寧王諸人反應,他抬起手中弓/弩,不假思索的扣動扳機。

弓/弩力道極大,箭矢刺破空氣,發出一聲刺耳的銳嘯,狠狠刺穿寧王的大腿。

寧王尚未來得及反應,直到倒在阿麟身上,方才疼的眼前一黑。

他身後的官員登時慌了,各個抱頭蹲在地上。

借此空檔,秦瑨高聲吩咐:“速去滅火!”

為防叛黨狗急跳牆,毀了宮城,卓驍早有準備,得令之後迅即派人取水,朝宣政殿飛奔而去。

阿麟和部分殘軍拖著寧王向殿後跑,疏不知隴右軍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

火把幢幢,攝人心魄。

寧王忍著疼,扶牆而站,氣勢仍然不減:“秦瑨!你這亂臣賊子,膽敢起兵造反!”

一盆髒水潑出去,秦瑨望著他染血的龍袍,心覺甚是可笑,隔著夜空,遙遙喊道:“寧王大逆不道,南巡時派人行刺陛下和朝廷命官,如今逼宮篡位,證據確鑿,罪其當誅!隴右軍奉上諭前來長安剿滅反黨,凡繳械者皆不殺,其餘,斬!”

“是!”

眾將士早已殺紅眼,餓虎撲食一般朝反黨撲過去。

*

宣政殿內,濃煙滾滾。

太傅和眾官員躲在大殿深處,捂著嘴,俱是咳嗽不已。

他們不清楚外麵是何形勢,隻知寧王想要與他們玉石俱焚。

太傅站在最前,將百官護在身後,以袖捂嘴,激勵眾人:“諸位同僚不要怕!不管今日結局如何,你我的抉擇對得起姬氏江山,哪怕到了地下,我們自有言麵去見先皇!”

憑著忠君的韌勁,他們苦苦支撐著。

隻覺快要憋死時,宣政殿的朱門終於打開了。

新鮮的空氣瞬間湧入,讓他們的氣道頓時輕快,眾人皆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殿外,幾名身姿魁梧的男人頂著濃煙而入,頭戴挪鬼麵具,甲胄上全是血跡,腳步踏颯,如神兵天降,威武迫人。

劫後餘生的官員怔怔看去。

太傅亦眯起眼,在漫天煙塵中仔細尋睃著來人,片刻才道:“秦瑨?”

秦縉站在最前麵,朝眾人拱手揖禮,嗓音沉澈,隱隱有一絲混戰過後的疲憊:“諸位同僚受驚了,宣平侯秦縉在此有禮了。叛軍已被控製,還請諸位整頓衣冠,隨我一同迎接陛下。”

*

姬瑤端坐在金鑾內,不知何時,外麵沒了聲響。

就在她焦躁不安時,周圍的木板被人拆下,沒多久便傳來一道沉穩好聽的官腔。

“反黨已清,請陛下回宮!”

反黨,已清。

姬瑤在心裏默念,這一場荒唐,終於結束了。

她不知是喜是悲,拎起衣袍,走出金鑾。

外頭天色詭異,蝦青色的蒼穹細看竟有幾分猩紅。

挺拔如鬆的男人站在金鑾前,頭戴猙獰可怖的麵具,其上沾滿了幹涸的血點。

饒是辯不清容顏,僅看麵具中透出的雙眼,深邃銳利,化成灰姬瑤都認得。

她的目光掠過周邊,看到了張桃兒,田裕,還有高遜。

大家都健在,真是太好了……

在姬瑤暗歎時,秦瑨走到她身邊,遞上手背。

姬瑤登時回過神來,柔荑順勢搭上他手背護具,緩慢走下金鑾。

如今的大明宮滿地屍身,如被血洗一般,襯托著金碧輝煌的殿宇,天地之間一片慘象。

迎麵而來的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讓人五髒翻騰。

姬瑤緊抿著唇,毓簾之下小臉煞白。

她攙著秦瑨的手,赤舄穩穩踏過青石板上幹涸的血跡,一步一步,走向被火掠過的宣政殿。

她素來明媚的容顏黯淡下來,在看到侯在宣政殿下的官員,不禁又生出一絲動容。

來之前,姬瑤曾以為支持寧王的官員會有不少,卻沒想到留下來的竟是大多數。

她信任的太傅在,英國公在,甚至她最討厭的言官崔佐煬也在……

被煙熏火燎的他們,俱是滿麵黢黑,但目光卻是堅定,有期盼,有慶幸,有雀躍,毫不掩飾的烙在她身上,立時讓她紅了眼眶。

秦瑨小心攜著姬瑤,踏過漢白玉台階,穩穩將她送到宣政殿門前。

天邊在這一刻露白,黎明就要臨近。

秦瑨取下儺鬼麵具,率先跪地,朗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緊接而來,其後是立在大明宮的諸多將士,皆取下麵具,踏颯而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震天,洶湧澎湃。

沾著血氣的風恣肆掠過,姬瑤閉上眼,再次睜開時目光戾氣乍現。

“諸卿平身!”

得到上佑,眾人紛紛起身。

瞧見陛下全毛全翅的回來了,江言如負釋重,英國公更是激動的熱淚盈眶,頻頻用袖襴擦拭。

秦瑨始終護在姬瑤身側,對她使了一個眼神。

姬瑤順勢看去,宣政殿西側押解著寧王等叛黨,其後還有繳械被俘的禁軍。

姬瑤的臉色即刻沉下來,一個個清點著背叛她的朝臣,其中竟還有最會投她所好的鎮國公。

忿恨如滔天巨浪,席卷姬瑤全身。

她攥緊手,慍怒道:“你們為何要謀逆?是朕給的尊崇不夠,權勢不夠,還是金錢不夠!”

她嚴聲質問,無人敢回應。

等了許久,寧王方才虛弱開口:“姬瑤,與其問我們為何謀反,不如問問你自己,憑何坐在皇位上?”

冷冷的話語,不含半分情感。

姬瑤一時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不是那個疼愛自己的皇叔。

她懷有的,最後一分僥幸徹底泯滅,毓簾之下的眉眼浮出自嘲的笑意。

“憑何?”姬瑤略微一滯,聲色突然急厲:“憑朕是姬式正統,憑朕命不該絕,憑朕現在站在這巍峨的大明宮裏,朕就理應坐這皇位!”

她雖人小,發起脾氣總會讓人心驚。

而今麵對這攤亂象,她麵上青澀褪去,取而代之是讓人望而生畏的狠絕,那是皇天貴胄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這才是一個皇帝該有的樣子……

大明宮內頓時鴉雀無聲。

秦瑨側目乜著姬瑤,亦對她的變化顯出幾分驚詫。

“皇叔,朕要感謝你,多虧了你,朕才知道這世間冷暖,朕才能體會到囊中羞澀的滋味,朕才能看到世家雞犬在外麵為非作歹,才能看到父母官在天災之下還能魚肉百姓!就憑這,朕就應該做這皇位!朕要把那些肮髒事一件件抹去,朕要這天下海晏河清!”姬瑤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狠狠盯住寧王,“皇叔,你可是聽明白了!”

在她的重壓之下,寧王竟一時語塞。

姬瑤不再與他多費口舌,轉身看向殿下眾人。

“諸位愛卿受驚了。”她神色緩和下來,慢條斯理道:“朕年紀輕,閱曆少,難免讓一些老臣看不習慣。今日出此大事,你們還能維護朕,朕甚是感激,還請受朕一拜。”

姬瑤雙手交疊,對劫後餘生的朝臣躬身行禮。

如此虔誠,讓百官受寵若驚,俱是俯首回禮。

遠處天光乍亮,姬瑤直起身,忽覺一陣耳目眩暈。

她身子晃了晃,勉強穩住,道:“在外流落這段時日,朕長了很多見識,見了不少民間疾苦,對朕也算是一種磨練。多虧了宣平侯,朕才能再次回到這大明宮,如此也算是上蒼的眷顧。請諸位愛卿放心,朕以後不會讓你們失望,必定還你們一個太平盛世。”

女兒家的聲音本就輕柔,再加上煽情的保證,頓時讓在場官員極其熨帖。

崔佐煬站出來,難得誇讚:“陛下精進,乃是我朝之幸!”

眾卿緊跟道:“陛下英明!”

安撫好臣子,姬瑤複又看向寧王,沉聲道:“將這群亂臣賊子押解下去,仔細審查!凡涉案之人皆重典處置,不得有誤!”

“是!”

卓驍親自押解叛黨,準備前往大理寺候審。

不曾想沒走幾步,寧王忽而倒下,七竅流血,沒了呼吸。

卓驍大驚,手覆寧王頸部脈搏,查看一番後,快速跑到宣政殿前回稟:“陛下恕罪,寧王服毒自盡了。”

自盡了……

姬瑤一怔,遠遠望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屍體,一身帶血的袞龍袍頗為耀目。

如此也好,穿著他想穿的衣裳走,也是一種幸福吧……

“罷了。”

姬瑤淒然一笑,不想再去看,轉身的瞬間眼前一黑,隻覺世界逐漸剝離,離她越來越遠。

“陛下!”

秦瑨眼疾手快,迅速將姬瑤撈進懷裏。

定定一看,她臉色煞白,已閉目昏厥過去。

秦瑨焦急吩咐:“快傳太醫!”

他顧不得善後,打橫抱起姬瑤,幾乎是一路小跑,將人送進了紫宸殿,小心放在柔軟的龍榻上。

官員們此刻顧不得禮法,緊隨而入,殿內烏泱泱擠滿了人。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幾名太醫拎著藥箱火急火燎的走進來。

診脈時,姬瑤微蹙眉頭,似乎很是難受。

秦瑨站在她一側,麵容緊繃,不免心焦氣燥。

江言不禁問道:“陛下如何了?”

診完脈,沈太醫仔細斟酌,方才說道:“陛下並無大礙,隻是身子極其虛弱,內乏中潰,需要好生休養一段時間,免得傷了基底。”

江言催促道:“那你速去開方,給陛下好生調養。”

“是,下官這就去!”

說完,沈太醫不敢怠慢,旋即待人離開。

秦瑨垂目睇著姬瑤,回想她一路走來受的罪,心口泛著密密麻麻的疼。

還好,總算回到長安了。

宮裏珍奇藥品繁多,仔細調養,應該慢慢會好。

秦瑨如此說服自己,妄圖抹殺心頭的愧意。

外麵還有一堆爛攤子等他去處置,他隻能拋下雜念,將姬瑤交給太傅。

“我去外麵善後,還請太傅大人照顧好陛下。”

江言頷首:“放心。”

秦瑨剛要轉身,姬瑤卻半夢半醒的攥住了他的手。

“我害怕……陪著我……”

姬瑤的聲音如夢囈一般,虛弱至極,然而手卻緊緊攥著秦瑨。

指頭上的溫熱襲來,瞬間傳到秦瑨心底。

不知何時開始,他最受不住姬瑤這般纏膩。

心髒在這一刻疼到極點,他隻想什麽都不顧,像在外麵一樣留在姬瑤身邊。

然而,他不可以。

江言就在他身邊,其後還有數十雙眼睛盯著。

同僚都在,眾目睽睽。

秦瑨麵上浮出一絲窘態,睇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明光鎧,半跪在地,溫聲安撫姬瑤:“臣身上煞氣太重,不能留在這裏。陛下不用怕,叛軍已被控製,這裏安全了。”

姬瑤眼眸半闔,依舊不鬆手。

秦縉甚是無奈,餘光瞥了一眼在場的官員,壓低聲哄道:“臣還要去外麵善後,待處置完叛軍,臣會回來守著陛下,不會離開。”

聽到他的保證,姬瑤這才徐徐鬆開他,閉上眼繼續昏睡過去。

饒是心裏擔憂,秦瑨卻不能再表露分毫,他能感受到太傅對他揣度的眼神。

他狀似無意的直起身,在同僚的目送下,氣宇軒昂的走出宣政殿,繼續投身這片亂象當中。

殿內,江言和英國公相視一眼,多年的默契讓他們不言而喻。

今此回宮,陛下和宣平侯的關係似乎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不是多想,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寧王叛軍雖然已被鎮壓,但隴右軍還在,朝局並不明朗。

江言思量片刻,回身說道:“陛下需要靜養,諸位同僚快回去歇著吧,大明宮發生的事,暫且不要對外宣揚。”

“是……”

官員們陸續退出去,僅留英國公在殿內。

“太傅,處置叛黨一事,就這樣交給秦瑨了?”

“不交給他,還能交給誰?他現在可是平叛的功臣。”江言踅身看向昏睡的姬瑤,囑咐道:“叫徐德海過來照顧,派人守好殿門,陛下好起來之前,不許讓秦瑨覲見。”

英國公點點頭,眼神意味深長:“太傅也看出來了?”

“陛下心性單純,秦瑨可是老人精了,對付一個小女郎,還不是手到擒來?”江言再次看向姬瑤,憂心忡忡道:“如今陛下安全回來了,以後還是少與秦瑨牽扯為妙。”

作者有話說:

明天更新還是晚7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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