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宿

◎這榻太硬了,沒有褥子也沒有軟枕◎

待兩個男人離開後,姬瑤慌忙從泉眼裏爬出來,用之前的長裙擦幹淨身體,複又穿上那身短褐,打好包袱追出去。

有了少年帶路,下山方便了許多,沒多久便找到了人徑。

饒是因禍得福,姬瑤心裏還是窩著一股火,湊到秦瑨身邊,與他竊竊私語:“這人方才偷窺我沐浴,我讓你殺了他,你沒聽到嗎?”

秦瑨麵無表情,餘光中她正朝他吹胡子瞪眼,顯出幾分幼稚的孩子氣。

他心覺可笑,抬手撥開擋路的枝椏,“不過是看你幾眼,能掉二兩肉嗎?殺了他,你我還得在山裏轉幾天,運氣不好直接下去見先皇,你願意嗎?”

姬瑤凝起眉心,嘀咕道:“誰願意去死?”

“那就行了,逃命的時候別矯情。”

秦瑨乜她一眼,眸中涼薄難掩,隨後加快步伐,將她遠遠甩在後麵。

***

酉末時分,天邊最後一縷光束殘存在流雲之中,少年終於將兩人帶出了山套。

甫一看到人煙,姬瑤臉上漫過久違的笑意,哪怕隻是山腳下的一個小小村落,卻顯得異常親切。

秦瑨亦跟著鬆口氣,然而麵龐很快凝重下來。

眼前的村落很小,站在村頭,一眼就能望到村尾。山區土地貧瘠,這種規模的村落並不罕見,但怪就怪在村裏放滿了木柵,頭部削尖,像在防禦著什麽。除此之外,村子周圍還挖了一圈溝壑,渠中引水,澆出了許多泥漿。

難道這邊經常受到野獸襲擊?

亦或是……

正當秦瑨暗生疑竇時,少年背著竹篾走到他身邊,畢恭畢敬道:“郎君,我家就在前麵,請這邊走。”

“好。”

秦縉緊隨其後,沒走幾步忽覺身畔少了什麽,回頭一看,姬瑤竟還站在原地,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眸看他。

他複又折回去,納罕道:“怎麽不走了?”

姬瑤蔥白的指尖向下示意,“這裏全是泥,怎麽走呀?”

經過幾日的朝夕相處,秦縉聽到類似的話就頭炸,“怎麽走,當然用腳走,快點跟上。”

姬瑤本就在跟他慪氣,見他還是這種忤逆態度,愈發不舒坦。

“不走。”她雙臂環抱在胸前,微抬下巴,盡管衣縷樸素,仍是掩不住傲慢與清高,“我就這一雙鞋,踩髒了怎麽辦?”

秦瑨皺眉道:“髒了也能穿。”

“你說能穿就能穿?”姬瑤不依不饒,“我偏不走,就讓你背我。”

兩人隔著幾步之遙對峙起來,秦瑨顎線緊繃,不想慣她的臭毛病,提步走向沈霖。

本以為她會害怕追過來,誰知她吃了秤砣鐵了心,硬杵在原地沒動彈。

這讓秦瑨進退兩難。回去就會助長她的氣焰,不回,把她真放那也不安心。

眼瞧天色漸晚,他抿緊薄唇,無奈倒回去,背著她踏過泥淖。

“行了,下來吧。” 他屈膝下蹲,身後之人卻好像粘在了他背上。

“我累了,你再背一會。”

軟乎乎的吐息讓他全身發酸,他往一側歪頭,頗為無奈,“我也累了,下山的時候背了你多久?你就不能讓我歇歇?”

“不能。”姬瑤對他揚起眉梢,嬌美柔婉的容顏上掛著與之不相稱的挑釁況味。

這分明就是故意整他!

秦縉咬緊槽牙,反複下蹲幾次,可那細胳膊細腿兒把他死死勒住,橫豎都不肯下來。

沈霖在前麵駐足流連,不時拿餘光輕瞥他們,像在看耍猴一樣。

秦瑨老臉都快丟盡了,逼不得已,隻能背著姬瑤走進村子。

勞作一天的村民都已歸家,吃飽喝足便站在街上嘮家常,看到少年帶著兩位陌生人進村,俱是拿出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們。

姬瑤毫不怯懦地回視,歡愉褪去,留給她隻剩失望。

這些村民膚色黝黑,穿的破破爛爛,整座村子都是泥坯草蓋的屋舍,彌漫著窮酸之氣,條件可想而知。

有人道:“沈家郎,這兩位是誰?”

“外道過來的朋友。”

少年含糊其辭,帶著他們走進一處逼仄的院落。

院子周圍立著竹籬笆,正北一間堂屋,兩側各有廂房相連,正東則是黑漆漆的廚屋,這便是少年的家。

秦瑨這才得以放下姬瑤,抬袖擦掉額前薄汗。

少年放下被笑道:“寒舍不周,二位請進。”

少年客氣的將兩人讓進堂屋就坐,與他們攀談起來。

原來少年名喚沈霖,今年十七,與姬瑤同歲,是個秀才,父母已不在人世,家中僅有他一人。這個村落名叫做莫嶺莊,攏共不到三十戶,往西北走百裏便是距離最近的佘縣,那邊已進入山南東道地界。

窮鄉僻壤,消息阻塞,沈霖並不知道前幾天郫縣渡口發生的夜襲事件,更不知道朝廷生變。

他沏好茶,將粗瓷茶碗呈了秦瑨,複又呈給姬瑤,怯生生道:“娘子請用。”

姬瑤對偷窺一事耿耿於懷,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接過茶盅後狠狠剜他一眼。

恰是這一眼,讓始終不敢正眼瞧她的陸霖迷失了幾分神誌。

他一心隻讀聖賢書,鮮少見過如此貌美的女郎,朱唇皓麵,容如豔瓣,一雙杏眼清澈如泓,回盼流波,寫盡了人間的刻薄與寡情。

倘若褪下那身布衣,配以珠釵華服,豈不是天人之姿?

沈霖心頭嗟歎,突然好奇麵前這對男女是不是夫妻,看樣貌珠聯璧合,倒是極其般配。

不過他沒敢問出口,萬一人家是兄妹,那刀子可不長眼睛。

回神時,沈霖清清嗓子問:“兩位來自哪裏?”

秦瑨還未來得及說話,姬瑤已脫口而出:“長安。”

“真的嗎?”沈霖眉眼湛亮,指了指向西麵堆滿書卷的廂房,局促笑道:“不瞞你們說,我每日苦讀就是為了能夠到長安去,那可是這世間最繁華的地方。”

人們都說,當今聖上有閉月羞花之貌,有朝一日他定要參加殿式,一睹聖上芳容。

還有寒門的黨魁宣平侯,若能與他同朝為官,那該是多大的幸事啊!

沈霖心生憧憬,臉上寫滿了對長安的向往。

姬瑤窺到幾分,不屑的哼了聲。

這些窮酸書生總愛白日做夢,削尖了腦袋往長安擠,因而一些地租便宜的街坊擠滿了略得功名的學子,沒事就要到大街上溜一溜,期盼遇上哪家顯貴,成為自己的伯樂。

登科及第的,那就是麻雀變鳳凰,漸漸成為她最討厭的寒門官員。

那些人迂腐清高,行事不知變通,最愛幹的事就是拿出祖宗法製來批判她,尤其是……

姬瑤一雙俏眼睃向秦瑨,眸中敵意不加掩飾。

冷不丁收到如此眼神,秦瑨有些莫名其妙。

眼下有正事要辦,他沒空深究,徐徐對沈霖說道:“這次進山,我們遇到了草寇,隨身物品皆被搶走。你家可有車馬,能否借來一用?他日定當百倍奉還。”

姬瑤一聽,緊跟著斂正神色。

此去隴右路途遙遠,她總不能一直跑著,秦瑨也不能一直背,車馬是必須品。

秦瑨本以為沈霖會再次質疑,沒想到對方眉毛攢起,清瘦的麵龐竟浮出了同情之色。

“二位在我家鄉不幸遭劫,我理應出手相助,但車馬可是價值不菲,你們也看見了,我家徒四壁,買不起的……”

“買不起?”姬瑤驚詫道:“沒有馬車,你怎麽外出?怎麽趕考?”

沈霖訕訕一笑,“出山進城,全憑腳力。”

姬瑤不再吭聲,揣測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沒想到這人看起來孱弱不堪,竟有這麽大體能,走哪全靠一雙腳。

這世間還真有買不起馬匹之人……

與她相比,秦瑨要淡然許多,“村裏誰有車馬可借?”

沈霖如實道:“村西劉家有一輛驢車,鄉鄰若有急事,都會到他們家借車外出,短則幾天,多則月餘。不過最近劉家遇事,怕是借不得了……”

他吞吞吐吐,像有什麽難言之隱。

饒是如此,秦瑨依舊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對他一拱手,“煩請小兄弟幫個忙,明日帶我們去劉家拜訪一趟。”

***

這晚,兩人毫無意外的留宿在沈霖家中。

主家睡得早,秦瑨卻沒有睡意,打了些井水洗了洗身子,閑下來便坐在院裏,任夜風拂過半濕的頭發。

沒有了獸吼,春夜顯的格外幽寂,遠處一輪月牙掛在朦朧的山頭,光若紗霧,籠罩著這片黑黢黢的土地。

回溯往昔,秦瑨有許多年未曾見過這樣的夜色了,樸素無華,原始本真,仿佛能讓人忘卻塵世間的紛擾,隻想舉杯邀月,暢快一番。

可他現在沒有這份雅興,往後怎麽辦還需千斟萬酌,容不得半分紕漏。

秦縉收回眼神,修長的指尖揉起額角。

原本他想直接趕往隴右,但經過山裏的磋磨,不得不放棄最初的設想。姬瑤受不住苦,若路途太長,指不定還要生出什麽禍端,他隻能就近尋個中轉地,讓地方官員加派人手,秘密護送他們到隴右。

究竟該讓誰接應,一下子又成了難題。

他努力回想著地方官任命的花名冊,直到廂房傳出一道細軟的聲線:“秦瑨,你進來一下。”

廂房內燃著一根蠟燭,沒有燈盞,隻用蠟佇在窗台邊,靠牆有一張木榻,下麵擱著兩個杌子,除此之外沒有旁的家具。

姬瑤靜靜坐在木榻上,玉貌芳姿惹人豔羨,與這頹破的屋舍格格不入。

“怎麽了。”秦瑨在門口駐足,並未靠近她。

姬瑤沒說話,隻輕抬眼睫,露出幾分忸怩之態。

當她瞥到秦瑨微敞的衣襟時,那若隱若現的勁壯肌理讓她麵靨生霞,杏眼清波流溢,閃躲間更顯嬌憨。

這模樣委實古怪,秦瑨眉宇一蹙,又問:“到底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要緊事,就是這榻太硬了,沒有褥子也沒有軟枕,我睡不著……要不你上榻坐著吧,咱們還像前幾天那樣睡……”

姬瑤話音輕柔,不似以往蠻橫,細聽攜著商量的況味,著實難得。

隻一瞬,秦瑨便明白了她的意圖。

在山裏時,姬瑤膽小怕黑,加之夜晚風大,他迫不得已,隻能與她偎依而眠。可眼下光景不同了,怎能還像前幾天那樣?

若是旁的事,她擺出這幅憐弱姿態,他自會與她好好商議,但這事……

火燭搖曳,秦瑨的表情變幻莫測,好半天才憋出兩個字:“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