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遇
◎好一個采花小賊!◎
三日後,春光格外瀲灩,山裏的花一夜之間綻放,滿目都是姹紫嫣紅。
細碎的陽光下,姬瑤癱坐在一塊幹淨的大石頭上,沒有絲毫心情去欣賞春日的美好,哭喪著小臉道:“走不動了,我徹底走不動了……”
秦瑨距她幾步遠,“再堅持一會,這才走了多久?”
“多久?”姬瑤憤鬱叢生,抬手朝他比劃,“我走了三天,整整三天,這輩子都沒走過那麽多路!如今卻還在山裏打轉轉,說什麽到隴右調兵,你到底行不行啊!”
聽著她的質疑,秦瑨那叫一個心焦氣燥。
這幾日兩人天為蓋,地為鋪,餓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過的極其艱苦。他怎麽都好糊弄,可眼前的女郎卻是個金貴的事精,一會閑吃食不好,非要讓他弄點葷腥,一會又喊累,賴著不肯動身,他隻能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這山溝溝裏逃命。
路沒走多遠,時間浪費了不少。
他被磋磨的仿佛蒼老了好幾歲,下頜胡茬瘋長。
如今又開始耍賴了,秦瑨胸口悶的厲害,咬牙道:“要不是帶著你,我喝西北風都能到隴右。”
“大言不慚。”姬瑤輕蔑一笑,“別說到隴右了,你能順利的下山都是燒高香了,迷路了吧?”
秦瑨被她的混賬話氣得雙拳緊握,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嘲諷他?
“不走你就待在這吧。”他一轉身,闊步朝前走。
姬瑤瞬間收起笑臉,“欸?你去哪?”
秦瑨沒理她,腳步生風,大有扔下她不管之勢。
她適才感到害怕,跳下大石疾步往前追,“等等我,你聽到沒有!”
山中草木繁多,加之枝椏橫生,姬瑤沒跑幾步就被絆倒在地,雙手撐進兩尺高的落葉中,再抬起來時,纖弱白皙的指頭上沾滿了漆黑發臭的泥巴。
她跪在地上,雙膝隱隱作痛,直勾勾盯著自己髒兮兮的手。
堂堂一國之主,逃亡已經夠苦的了,還要在這受臣子的窩囊氣……
天下還有王法嗎!
幾息的功夫,一雙雲紋六合靴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姬瑤紅著眼抬頭,纏上秦瑨的目光,情緒徹底崩潰,“你好大的膽子,嫌我是拖油瓶不說,還敢扔下我?行,我就如你意,這次真不走了。我要在這自生自滅,你就等著我阿耶和阿兄找你索命吧!”
她眼睫一顫,汪汪擠出淚來,本能的用手擦拭,不曾想卻抹了滿臉泥巴。
這下可好,哭的更歡騰了。
秦瑨睇著她那張漂亮的小花臉,對她的認知又深刻了幾分。
——她驕縱,蠻橫,昏庸,除此之外,還學會了一哭二鬧三上吊。
陣陣啜泣吵的秦瑨腦仁生疼。
她不懂事,可他比她年長十歲,不能跟著不懂事,眼下盡快走出山林才是正道。
僵持半晌,他背對姬瑤撩袍蹲下,壓著怒意道:“別哭了,趕緊上來!”
姬瑤望著他挺秀的背影,徐徐止住眼淚。
起初秦瑨提出要背她時,她還有些不自在,但山路太難走,她腳力又不行,有坐騎不用白不用,慢慢就不再抗拒。
她抽噎幾下,用粗麻袖襴拭去臉上淚痕,毫不客氣地趴到秦瑨背上,聲咽氣堵道:“哼,這還有個臣子樣。”
秦瑨冷冷一哂,裝作沒聽到,背她起來,朝先前選定的方向繼續走。
本是為了息事寧人,然而姬瑤閑下來又開始對他疏泄怨氣:“一會給我找個地方洗洗,本就快要發臭了,結果又弄了一身泥。這都怪你,咱們就是八字不合,你一定是克我……”
喋喋不休的埋怨,軟綿綿的嗬氣,加之時不時的肌膚輕觸,簡直讓秦瑨頭皮發麻。
他忍了又忍,遽然側過頭去,盯住她暗含驚詫的眸子,聲色俱厲道:“你再絮絮叨叨,我真不管你了!”
***
淮南道,隋州。
陽春三月,綠絛拂動,恰是這座城最美的時節。放眼一望,城中宅邸皆是白牆黑瓦,簷角飛翹,襯著待放花苞,小橋流水,處處透著一股南方獨有的秀美嬌韻。
身著皂衣的郎君翻身下馬,在小廝的帶領下走進三進三出的院落,沿遊廊行至書房。
書房門扉未閉,郎君邁步而入,對著正中一扇紫檀山河屏風行禮,“屬下來遲,還請主子恕罪。”
屏風後人影綽綽,看不清內裏光景,隻傳出一道沉厚的聲線:“找到人了嗎?”
郎君搖頭,“尚未,屬下還在搜山,若沒有意外,應當能趕在禁軍之前找到他們。”
“一群廢物。”
踩著話音,屏風後的中年男人提步而出,穿著挺括的繚綾襴袍,腰係金玉帶,五官雖被歲月打磨,依舊可以窺出年輕時的風流神韻。
他緊盯郎君,目光陰戾,“我費勁心機拖住禁軍,沒想到人竟然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招不慎,全盤大變,你該當何罪?”
郎君心神一凜,跪地道:“屬下萬死,還請主子再給屬下一次機會!”
行動失敗,時也,但絕非命也。
男人深吸一口氣,遏製住熊熊怒火,沉聲道:“朝中不能無主,明日我要啟程趕回長安,這邊就交由你負責,繼續搜山,誰能拿到神康帝的人頭,加賞黃金千兩。”
“多謝主子!”
男人在室內來回踱步,思量少頃,取下腰間縭龍盤繞的令牌,扔給郎君,“你且記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再有差池,我絕不輕饒。”
***
為了堵住姬瑤的嘴,晌午過後,秦瑨終於在一處低窪的山坳找到了泉眼,不到十尺見方,泉底不深,石頭縫裏還在咕嚕嚕的往上冒泡。
“我方才試過了,水溫不太熱,但也不至於涼寒。”秦瑨半跪在地,再次以手探水,確認無誤方才起身,“你快洗吧,我去那邊守著,有事叫我。”
這處泉眼對姬瑤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她點頭應下,複又想起什麽,轉頭凝望秦瑨的背影,“你別走太遠,我自己害怕……”
“嗯,就在附近。”
秦瑨沒回頭,寡淡的聲線給姬瑤吃了一顆定心丸。
好幾天未曾沐浴,姬瑤迫不及待的解起腰封。
粗糙的衣袍滑落在地,露出她細如羊脂的身軀,體態玲瓏有致,有幾處磕碰的青紫印在肌膚上,倒是瑕不掩瑜。
她手捂胸口站在清泉邊上,玉足輕探泉水,反複幾下,適才沒入泉眼中。泉水瞬間裹挾住身體,溫度舒適,讓人不禁想起大明宮的龍稽湯。
莫名的幸福感讓姬瑤暫且忘記了奔波之苦,她在泉眼裏泡了許久,直到日頭偏西,風中稍攜起涼意,這才準備穿戴。
甫一起身,附近的灌木叢突然發出窸窣的響動。
姬瑤心口一緊,再次沒入水中,隻露出含怯的臉蛋,定睛一看,竟見枝椏搖動,越來越劇烈。
彈指的功夫,活生生的少年伸手撥開灌木叢,赫然出現在她麵前。
“啊——”
女郎的尖叫聲撕破天際,驚起鳥雀陣陣,亦嚇壞了那位不速之客。
少年往後踉蹌幾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秦瑨正倚在一株老樹後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後神情一凜,迅疾趕到泉眼處,急聲道:“出什麽事了?”
姬瑤從水中靠近他,蔥白的指尖朝前方一指,桃腮帶怒道:“他……他偷窺我沐浴!”
經此提醒,秦瑨這才發現有人闖入。
那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素衣綸巾,書生模樣,身後背著一個大大的竹篾,戰戰兢兢地癱在地上,眼睛緊緊閉著。
好一個采花小賊!
秦瑨壓低濃眉,快步走到少年身邊,垂眸打量他時仿佛想到什麽,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你在這做什麽?從哪邊過來的?”
冷冷的詰問充滿恫嚇之意,少年緩慢睜開眼,正巧看到了秦瑨手裏尚未出鞘的刀。
“郎君,我,我……”他臉色慘白,張口結舌:“我是上山采藥的,不知這裏有人沐浴……並非刻意冒犯娘子,亦什麽都沒看到……”
“你這個登徒子,怎麽可能沒看到?”姬瑤麵皮下泛著一抹淺淡誘人的潮紅,對秦瑨道:“莫要聽他狡辯,直接殺了他!”
身居高位者,殺伐決斷的氣勢可謂與生俱來,哪怕流落荒山,爆發出來依舊讓人駭然。
少年嚇得兩股戰戰,惶然看向秦瑨,“郎君饒命!我不是登徒子,真的什麽都沒看到!方才女郎一叫嚷,我便摔倒了,哪還敢看?我沒有撒謊,求郎君別殺——”
話沒說完,秦瑨的皂靴已經踏上了他的胸口,直接將他踩在地上,冷聲道:“附近可有村落?”
“附近……附近有村落……”
驚懼的回答仿佛在無盡黑暗中挑起了一盞明燈,秦瑨睇著少年,語氣緩和了幾分:“小兄弟,我們是做山貨買賣的商販,在這邊迷了路,能否帶我們到村裏歇歇腳?”
“這……”少年麵露疑慮。
水中的女郎他不敢細看,聽言辭,應是心狠手辣之人。外麵這位郎君雖然穿著樸素,但生的豐神迥異,眼神淩厲如刃,看身段,還是個練家子。
這架勢,這作派,眼前這兩人根本不像山貨販子。
秦瑨等待片刻,見少年一直猶豫不決,未再與他多言,隻用拇指輕彈刀鞘,唰一聲,露出裏麵寒光熠熠的刀鋒。
少年如夢方醒,大駭道:“能!能!還請二位賞光,到我家歇腳!”
“多謝。”秦瑨和善笑笑,拎住他的衣襟,一把將他薅起來,拿餘光輕瞥姬瑤,“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