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亡

◎論狼狽,您絕對是第一位。◎

船樓外,兩波人還在混戰。

懸崖峭壁上不停有新的夜襲者加入,源源不斷,除之不盡,壓抑到令人難以喘息。

姬瑤縮在秦瑨懷裏,頭被披風碩大的連帽蓋住,僅能看清腳下的光景。

她被動地隨著他的步伐踉踉蹌蹌,整個人都是懵的。

號箭已發,但不知為何,朝廷的援軍還沒有趕到,早已超出了先前預計。三艘商船所載的人員有限,盡管挑選的都是精兵良將,再這樣消耗下去絕對不占優勢。

秦瑨心覺不能再拖下去,戾喝道:“下船!”

他一手持刀,一手護緊姬瑤,在司馬元等人的護送下殺出重圍,逃下了商船。

為了擺脫追兵,他們沒有選擇大路,而是向西鑽進了山套。

漆黑的夜,密林漸深,僅能憑借著樹葉罅隙落下的月華看清一點附近的景致。姬瑤數不清自己跌了多少跤,摔倒,複又被秦瑨揪起來,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

護駕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司馬元單槍匹馬,隻身纏住了僅剩的七名叛黨。

明知司馬元凶多吉少,可秦瑨不敢停留,拽著姬瑤繼續往深處逃。風在耳畔呼嘯,斜生的枝椏不停刮擦,饒是如此,沒有什麽能阻擋兩人的腳步。

直到姬瑤體力不支,再也跑不動了。

她癱在雜草橫生的地上,披風早已不知去向,素白的手撫著心口,瘋狂地咳嗽著。肺部炸裂般的疼痛讓她淚意滾滾,僵死的思緒仿佛這才活過來。

怎麽會這樣?

她第一次南巡,怎就遇到了反黨?

距她幾步遠的位置,秦瑨倚坐在一株枯樹前,染血的手搭在膝蓋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船上亂起來時,他本以為是流寇入侵,隨後卻發現形勢不對,那些從天而降的黑衣人目標非常明確,除了想殺他,剩餘的全部登上了聖駕所在的第二艘船。

他不假細思,持刀往那邊衝,一路不知殺了多少人,這才找到了天家。

差那麽一點。

隻差那麽一點,先皇僅存的血脈就斷了……

秦瑨心有餘悸,借著月光看向不遠處的姬瑤。

昏暗之中,小小的人兒衣著單薄,一頭青絲淩亂垂下,遮住半張容顏,掩唇清咳哀弱憐憐的模樣與這死寂山林格格不入,仿佛她才是天地間唯一的活物。

秦瑨望她許久,鬱氣漸漸堆積在胸口,手中鋼刀入地三分,“先前臣百般提醒,這邊不宜久留,陛下偏生不聽,這下可好,差點就能舉行國喪了!”

姬瑤驚魂未定,當即被他的聲音嚇得全身一凜。

她惱羞成怒地看向秦瑨,“你吼什麽?不就是幾個反黨嗎!”

不就是幾個反黨嗎?

她又沒死!

可是……

她的大監卻不知死活……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姬瑤如墜深海,心疼的喘不上氣,淚如落珠般砸在地上。

秦瑨看不清她的麵龐,隻被她那話氣得怒火中燒。

“不就是幾個反黨?”他抹去臉上血漬,眉眼間蘊滿譏誚,“陛下說的真是輕巧,我朝曆經五代盛世,如此明日張膽的造反到您這裏是獨一份兒。論賢明,陛下排不上,論狼狽,您絕對是第一位。”

姬瑤精神恍惚,耳畔回**的俱是秦瑨忤逆的叱責,還有揮之不去的嫌棄和嘲諷。

她不服,不甘,想反駁,卻意外失去了底氣。

從小到大,她一直恣肆順遂,如今是她最落魄的時候,偏生還要麵對最討厭的人……

這是造的什麽孽呀!

怨恨如巨浪滔滔席卷而來,姬瑤淚如決堤,忍不住嚎啕大哭。

這是天家第一次在外臣麵前落淚,聲聲淒迷,傷心悱惻,然而秦瑨對此沒有半分憐惜,隻當她是自作自受。

山中一時沒了人語,唯有女郎的嗚咽聲盤旋,幽幽軟軟,在黑夜裏格外突兀。

不多時刺耳的狼嚎聲傳來,辨不出方向,隱約感覺到就在附近。

姬瑤雙肩輕聳,驀地停住哭泣。

料峭的夜風在此刻拂過,樹葉窸窣作響,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影影綽綽。垂落在她肩上的發絲隨風亂舞,偶然拂過她的麵靨,一下一下,宛如鬼手碰觸。

如此爾爾,讓她緊繃的神經徹底斷開。

“啊——”

她尖叫一聲,顧不得所以,直接爬到秦瑨身邊,沾染泥土的手緊緊扣住他的臂彎,攜著哭腔說道:“夠了,別再說風涼話了,你快想想辦法,朕不想待在這……”

兩人離的近了,秦瑨一側頭便看清了她那張未施粉黛的臉。

她縮在他身邊,深深凝視著他,含淚的瞳眸盛滿了驚懼和哀求,哪還有半分天子的矜傲?

秦瑨冷臉相待,恨她不成器,埋怨的話在喉頭兜了一圈,終是被他咽回肚子裏。

“容臣想想。”

他扭正頭,循著蛛絲馬跡,努力推敲著前因後果。

這次姬瑤難得乖巧,閉上嘴沒有吭聲,唯有身體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

往日她討厭秦瑨,瞧不起他的出身,看不上他的作風,除卻上朝不想接近他分毫,可現在漆黑的山林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半晌過去,在姬瑤的鼻尖快要貼上那寬厚的肩膀時,秦瑨沉穩有力的聲線在夜色中遽然響起:“禁軍護駕來遲,不知是被反黨拖延,還是被其收買,在這裏等援兵風險太大了。我們必須先走,去隴右調兵,直逼長安,討伐逆賊。”

隴右?

姬瑤愣住片刻,眼前金星一冒,直接昏倒在他懷裏。

***

再次醒來時,姬瑤置身一間四麵漏風的木屋裏,天光從屋頂的破洞裏落下,恰巧照在她灰撲撲的小臉上。

她翻了個身,避開刺眼的光線,全身肌理都在酸痛,環視一圈,卻未見到那人的身影。

“秦瑨?”

姬瑤心口一揪,撐身而坐時,目光落在身下的榻上。

榻由幾塊木板拚接而成,隨意鋪著幹草,上麵灰土激**,混進天光,變成一顆顆浮遊的塵粒,嗆人口鼻。

她何曾睡過這麽髒的地方?

姬瑤逃也似的下了榻,趕緊撣了撣裙襴。

正當她犯惡心時,秦瑨自門外走進來,襴袍下擺兜著幾個野果,右手提著木屋裏撿到的黑陶酒壺。

經過昨晚的打鬥,兩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姬瑤相對好一些,隻是身上搓破些皮,而秦瑨要嚴重許多,雙手骨節結滿血痂,嘴角的淤青濃到黑紫,衣裳裏麵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姬瑤焦急問道:“這是哪?”

“應該是獵人留下的屋舍,昨個後半夜起了大風,臣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容身之所。”秦瑨把收羅來的東西擱在四方案子上,拿了一個野果遞給她,“陛下醒的正好,趕緊用膳吧。”

好個用膳。

姬瑤盯著那半生不熟的野果,沒有去接,嫌棄之意溢於言表:“朕不餓,你自己留著吃吧。”

秦瑨知她會來這套,也不相勸,兀自坐在凳子上啃起野果。

都什麽時候了,還挑挑揀揀的,不吃那就餓著。

姬瑤蹙眉看他,心罵他吃相真醜。她絕對不會吃這種看起來就難吃的東西,何況還來路不明,誰知道有沒有毒?

然而她肚子不爭氣,沒多久就發出了抗議。

咕嚕——

動靜不雅,惹她臉頰一熱。

秦瑨抬頭看她,修長如竹的手指輕輕一撥,將野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這果子臣洗的很幹淨,陛下快吃吧。”他麵色平靜,唯有漆黑的眼眸中蘊著幾分嘲弄,“別回頭餓的連山都出不去,還談什麽撥亂反正。”

四目相對,姬瑤麵靨染上緋紅,如搗爛的花汁,浸染在如雪的麵皮上。

她在秦瑨的注視下認清現實,反反複複咬著唇瓣,許久才拿起野果,小小地,艱難地,咬了一口。

果不其然,味道又酸又澀。

她忍住不適吃掉半個,將另一半扔地上,拎裙坐在秦瑨身旁,“我們真要去隴右?”

秦瑨點頭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反黨膽鬧出這麽大陣仗,想來謀朝篡位勢在必行了。我們如果貿然回到長安,隻怕會羊入虎口,而隋州是南巡的目的地,沿途一定有人埋伏,更不能去。現在唯有一種辦法最為穩妥,那就是隱藏身份,秘密前往我管製的隴右道調兵,期間還可靜觀其變。天子和權臣雙雙失蹤,朝廷必會有人興風作浪,隻要奸佞迫不及待的自報家門,我們便可將其一網打盡。”

眼見秦瑨態度堅定,姬瑤急不可耐地問:“你覺得謀逆之人會是誰?”

秦瑨半闔眼眸,腦中浮現出寧王姬順的身影。

那年的國本之爭鬧得血雨腥風,寧王在他的重挫之下敗北重病,請旨前往封地修養。一晃多年過去,那顆熱衷權勢的心也許會死灰複燃,妄想借南巡時機將天家和他這個手握重兵的權臣一網打盡,前仇盡報。

不過在沒有確切的證據前,他不願多說,“現在瞎猜沒什麽意義,我們隻需活著趕到隴右就行,那邊皆是臣的親信,見不到臣的兵符,絕不會被叛黨招安。無論是誰,若想改朝換代,還得問問隴右大軍認不認。”

很長時間,木屋內都是一片死寂。

姬瑤睨著秦瑨鋒銳的側臉,忍了又忍,終是道出心中顧忌:“你不會暗中做局,把朕誆到隴右,攜天子以令諸侯吧?”

聽她如是說,秦瑨赫然一怔。

他乜向她,黑眸晦暗不明,如隱著虎豹之勢,“臣若有二心,隨時都能帶兵直奔長安,沒必要廢這麽大功夫,陪陛下在這深山老林裏當野人。”

姬瑤不吭聲,麵上滿是戒備與揣度。

細想一番,這場叛亂來得太突然,若說可疑之人,秦瑨必然算一個。這人權勢滔天,又總覺得她德不配位,她不得不防。

兩人的視線無聲糾纏,秦瑨愈發氣燥,漸漸鎖起了眉峰。

饒是姬瑤緘口不言,可神態已經出賣了她的想法。

一旦涉及到他,她總是抗拒又多疑。

他頓感心寒,攥緊指骨,冷哂道:“陛下愛信不信,臣反正要到隴右去,您若不走,就待在這裏等救兵。不過臣要提醒一句,晚上山裏有野獸出沒,豺狼虎豹比比皆是,陛下一定關好門。”

回想到昨晚瘮人的狼嚎,姬瑤如夢方醒,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掉了半扇的木門,脊背溢出一身涼汗。

待在這鬼地方,豈不是上趕著當盤中餐?

在她生駭時,秦瑨仰頭喝光水,起身對她作揖,如同在朝時拿腔作調:“臣秦瑨在此拜別陛下,願與陛下長安再會。”

說完,他作勢要走。

“等等!”姬瑤扶案而起,“朕……朕跟你一起走!”

秦瑨止住步伐,踅身看她,“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

姬瑤噘起朱唇,不情願的點點頭。

拋開別的不談,當務之急是要先保住她這條小命,其餘的,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那咱們君臣就一起走,隴右距此千裏之遙,煩請陛下路上一定要聽從臣的安排。”

秦瑨說完,自牆角籮筐裏撿起一套不知是誰遺落的粗麻短褐,直接遞給了姬瑤。

姬瑤怔了怔,捂著口鼻後退一步,“幹什麽呀?”

“換上。”

“換上?”她瞪大眼眸,方才的沮喪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不要,這衣服不知道被誰穿過,髒的要死,朕才不穿呢。”

麵對她的反抗,秦瑨稍顯不耐煩,“陛下還是換上好,您這身衣裳在山裏走走,怕是撐不了多久,到時候衣不蔽體就難看了。”

姬瑤如梗在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縷。

昨晚反黨來襲時,她穿了件綾紗長裙,質地薄如蟬翼,極其嬌貴。經過一夜的顛沛流離,長裙現已不成樣子,藕色綾紗不僅變得灰撲撲的,下擺還被撕裂幾個破口,若再折騰折騰,怕是碎成連渣都不剩……

恍惚間,她如身臨其境,小臉一臊,迅疾捂住心口,“你流氓!”

秦瑨眉峰一蹙。

他好心提醒,怎就變成流氓了?

昨夜本就沒休息好,他耐心盡失,隨意將衣裳扔給姬瑤處置,獨自走出木屋,對著蓊鬱山林抻了抻腰。

夜裏他們已經翻過一個山頭,眼下遇到這個木屋,想來很快就能找到人煙。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女郎嬌柔的聲線幽幽傳來,攜著幾分煩躁:“秦瑨,朕不會綁這個……”

秦瑨斂回思緒,踅身看時,姬瑤已站在木屋外。

沒了金釵花鈿,她一頭烏發隨意綁成了馬尾,鬆鬆垮垮的青色麻袍裹住她嬌小的身軀,袖襴向上翻卷了幾折,沒有一處合體的地方。

她望著秦瑨,沒好氣的甩了甩手中腰封,長長一條皂色布帶,約有丈餘。

往日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奢貴無比,樣樣由宮人服侍,哪懂得尋常百姓的穿戴?

秦瑨歎口氣,踱至她身邊,接過了那條布帶。

他沒有多費口舌,伸開雙臂環過她身軀兩側,親自將布帶纏繞在她纖細的腰肢上。

如此舉動讓姬瑤咬緊了唇心。昨晚兩人的“親近”隻是情急之下的產物,如今他們再度貼近,近到不過隔著兩拳距離,她一呼吸就能嗅到秦瑨身上淺淡的螺木香。

忽而一陣頭昏腦脹,她下意識的往後躲,他卻扯著腰封,又把她拽回來。

“別亂動。”秦瑨低著頭,給她的腰封打結,囑咐道:“陛下且記住,換了這身衣裳,你再也不是盛朝的皇帝,你我之間也再無君臣關係,該改口的皆要改口。今夕非比,在外麵我們就是白身,凡事低調求穩,不可任性妄為,亦不可暴露你我的身份,免得節外生枝,記住了嗎?”

深沉的詰問傳來,姬瑤抬起頭,恰好迎上他深邃堅定的瞳眸。

她微咬唇瓣,眉眼間再次浮起怯意,“隴右那麽遠,隻有我們倆人,你確定能走到嗎?”

“隻要跟緊我,就一定能到。”秦瑨凝視著她,眼神灼灼,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我方才說的,都記住了嗎?”

姬瑤滯了滯,垂下眼睫,避開他火熱的注視,囁嚅道:“記住了……”

秦瑨這才放心,修長的手指在她腰際輕輕一挽,適才打好腰封結扣。

他與她擦肩而過,走進木屋換了身黛色的粗麻圓領袍,隻不過這件帶著幾個難看的補丁,出來時他手中拎著包袱,裏麵裝著兩人換下來的衣裳。

婆娑樹影下,兩人互覷一眼,心裏五味陳雜。

盛朝最有權勢的兩位如今皆作布衣打扮,全身上下最值錢的,莫過於腳踏的那兩雙錦鞋了。

真是浮生若夢。

秦瑨沉鬱歎氣,掀眸看向漫漫前路,“走,先下山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