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巡

◎不過昨晚才處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兒。◎

神康三年,春。

南下的船上,姬瑤麵如白蠟,扶著矮幾吐的天昏地暗。

龍體再次欠安,船隊隻能就近停靠在瞫縣。

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渡口芝麻大小,破敗不堪。周邊山巒疊嶂,墨黑的石壁如刀削一般直直紮向蒼穹,連個飛鳥的影子都看不到。

隨行的太醫很快煎了藥,姬瑤捏著鼻子服下,軟綿綿趴在榻上,容如豔瓣的麵龐顯出幾分萎靡之色。

這是她即位以來第一次微服南巡,本以為能瀟灑玩一番,誰曾想連日行船導致她頭暈目眩,胃裏更是翻江倒海,難受的很。

區區半月,竟瘦削了好幾斤……

真是受罪呐!

姬瑤長歎一口氣,嫣紅的指尖將散落的鬢發攏回耳後,懨懨吩咐:“去把鶴菱叫過來,讓他給朕彈個曲兒,解解悶。”

大監徐德海站在她身側,麵露難色,“陛下怕是聽不上曲兒了,侯爺說船上不養閑人,讓鶴菱下艙蹬船去了,眼下還沒到換值的時辰。”

“什麽?”姬瑤半折起身子,禁不住瞪圓了眼睛,“秦瑨讓他蹬船去了?”

徐德海不敢再言,隻點了點頭。

談其鶴菱,那可是鎮國公經過千挑萬選後送進宮的人尖兒,一手琵琶彈的出神入化,樣貌更是驚為天人,雌雄難辨,甚得天家寵愛。

在宮中,鶴菱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閑來無事隻需在教坊學個吹拉彈唱,當個乖巧可人的解語花,如此就夠了。

然而就是這麽一朵帝王用心嗬護的嬌花,秦瑨竟然讓他蹬船去了。

那苦力活是鶴菱能幹的嗎?

姬瑤氣的咬碎一口銀牙,怒道:“去把秦瑨叫過來!”

“是。”

徐德海不敢怠慢,一遛小跑下了船樓,親自去請人。

甲板上,一位身姿威武的年輕郎君扶著船舷而立,穿著挺括的黛色蝠紋圓領袍,劍眉星目,剛毅硬朗,遠遠望之氣宇軒昂。

徐德海邁著碎步靠近他,恭順垂首道:“侯爺,陛下有請。”

秦瑨沒有轉身,目光落在青山綠水上,“有關鶴菱?”

“是……”

周遭再次安靜下來,秦瑨眸色漸暗,臉上漫過些許躁意。不過昨晚才處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兒,今早陛下就找上門了。

他知她會興師問罪,卻沒料到如此之快。

“走吧。”他踅身而對,麵色恢複平靜,顯得不怒自威。

登上船樓時,徐德海極其忐忑,手心都攥滿了汗。

滿朝文武皆知,陛下和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偏生這次南巡前,太傅突然抱病,隻能由宣平侯奉駕,沿途的摩擦自不必贅述。

如今宣平侯動了陛下的心頭好,這還了得?

他真怕這兩位祖宗當眾鬧起來,讓下人看了笑話……

甫一接近禦住的船廂,就聽裏麵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音,還有忿忿不滿的咒罵:“狗官!”

徐德海對秦瑨尷尬笑笑,引著他進入船廂。

“陛下,侯爺到了。”

姬瑤背倚著花緞引枕,斜坐在軟榻上,小巧豐澤的朱唇因為慍怒緊緊抿在一起。

看到秦瑨,她目如灼刃,劈頭蓋臉的責問道:“鶴菱是朕最喜歡的樂伶,這次跟著來是為朕唱曲,替朕解悶的,你憑何讓他下去蹬船?”

秦瑨淡然揖禮,對上她能吃人的眼神,“臣是先帝指派的顧命大臣之一,陛下行事不周,臣自然有權力安置他。此次南巡,所有人皆要輕裝簡出,可陛下不顧臣的勸諫,非要把樂伶帶上船,既然如此,那他就該為船隊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免得隻會張嘴吃飯。”

他說著一口好聽的官腔,聲線沉穩,攜著幾分歲月積澱的厚重感。

而這一切傳入姬瑤的耳朵,就如同老和尚念咒,讓她厭惡至極。

她一瞬不瞬的瞪著秦瑨,好像看透了他的內心,“你分明就是公報私仇!”

早先鶴菱曾受她指使,在正旦宮宴上潑了秦瑨一身酒。當時秦瑨的臉色立馬就變了,礙於百官在場,不好發作,隻能眼睜睜看著鶴菱回去邀功取寵,心裏一定記恨著呢!

“陛下多慮了。”秦瑨似笑非笑,“臣肩負重任,不會對一個小小樂伶懷恨在心,當初隻是潑臣一身酒而已,臣根本不介意。”

好一個不介意。

這不記的很清楚嗎?

姬瑤蛾眉緊鎖,越看那張虛偽的麵孔越來氣。

若是針尖對麥芒,秦瑨肯定不會給她麵子,她索性以退為進,身子一歪躺到榻上,準備另尋時機救出鶴菱。

“好,你想讓他蹬船,那就讓他蹬吧。”

沒過多久,她複又睜開眼眸,不耐煩道:“朕都依你了,怎麽還杵在這?”

秦瑨肅正道:“臣想問問陛下,何時啟程?”

“啟程?”姬瑤麵色不愉,“你瞎麽,沒看見朕的臉色?朕暈船,還怎麽啟程?”

她說話不客氣,秦瑨亦跟著寒下臉,“臣知道陛下龍體欠安,正因如此,才要加緊趕到淮南隋州去,不過還有百裏路途,請陛下堅持堅持。瞫縣這邊地處三道交界,治安混亂,流寇諸多,在此留宿極不安全。”

“有何不安全?明裏暗裏不知有多少禁軍在,怕什麽?朕說不走就不走,今日就地休整,你退下吧。”

“陛下……”

“宣平侯。”姬瑤忍無可忍,趕緊打斷秦瑨的話,手扶軟榻折起上身,杏眼含嗔帶怨,溢著幾分楚楚動人的可憐,“算朕求你,能不能別再說了?朕真的暈船了,頭本來就很疼,方才見到你時更疼,聽你說這會子話,更更疼了。”

她生了一把好嗓子,輕細嬌軟,卻很容易令秦瑨火冒三丈。

此時秦瑨凝眸看她,額間凸起難掩的褶皺。

他好心提醒,這小丫頭非但不領情,還變著法的刺撓他。

回想一路上的糟心事,他自個兒的頭也跟著疼起來。若不是先皇與他有恩,先太子待他如手足,他才不願扶持這樣昏聵的君主。

好,不走就不走。

“臣告退。”秦瑨麵若寒霜,闊步走出船廂,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眼瞧把人氣走了,姬瑤如同扳回一局,心裏暢快無比。

不過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很快又被怨恨代替——

先皇在世時曾告訴她,滿朝文武唯要信任太傅和宣平侯。太傅是帝師,她對其並無二心,但對秦瑨始終沒有好印象。

這人山匪出身,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先皇,這才棄暗投明入了朝局,一路坐到隴西節度使的位置,手握二十幾萬精兵。先皇駕崩前還讓他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侯拜相,好不風光。

兩人初見時,秦瑨剛及弱冠,戰功加身,凱旋回朝。先皇大喜,設宴為他接風洗塵。

那年姬瑤十歲,還是公主身份,因為生的粉雕玉琢,身邊總會圍繞著不少世家兒郎。

恰逢鎮國公家的幾位小郎君隨母一同拜謁中宮,空下來都想跟她一起玩耍。她閑來無事便讓他們捧花排隊,一人念一句詩來形容她的美貌,誰念的好,誰就有資格跟她同行。

小郎君們乖乖照做,手舉花朵,高聲讚頌著她,這滑稽的一幕恰巧讓外出醒酒的秦瑨看到。

姬瑤眸光純澈,與這個朝廷新貴對視少頃,依稀聽到他微醺的聲音:“不害臊。”

隻一瞬姬瑤就惱羞成怒,撿起一顆石子,在秦瑨轉身前狠狠砸了他一下,在他額角留下一塊永久不滅的傷疤。

就這樣,兩人似乎結下了梁子。先皇冊封她為皇太女時,秦瑨不太讚同,待她登基後更是處處刁難。

秦瑨乃寒門黨魁,而她重用世家,朝堂之上兩人經常政見不一,唇槍舌戰亦是常事。平日裏衝突更多,她不過多收幾個歌舞樂伶,多做幾身頭麵服飾,他就會和一群言官痛批她驕奢**逸,讓她煩不勝煩。

如今連鶴菱都敢動,她算是看明白了,秦瑨眼裏就沒她這個皇帝。

“待朕親政,一定把你千刀萬剮,暴屍三日。”

姬瑤發狠似的念叨,在軟榻上翻了個身,恍惚間看到一隻飛蟲趴在褥子上,芝麻大小,黑黑一個小點兒。

少頃,她腦子轟然炸開,噌地從榻上爬起來,尖叫著撲向徐德海,“蟲!有蟲!”

“陛下莫怕!”徐德海輕車熟路,舉著巴掌迎上去,“蟲在哪?老奴這就拍死它!”

船樓內一陣雞飛狗跳,秦瑨回到甲板上吹風,對此見怪不怪。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剛出來那幾天,喬裝打扮的金吾衛什麽事都沒幹,竟忙著為陛下殺蟲了。

屁大點事,跟天塌似的。

矯情!

秦瑨冷眼一掃船樓,踅身勘察起周邊地形。

瞫縣渡口三麵環山,唯有一條狹窄的道路通往幾十裏外的縣城。現下他們就處在最中間的河道上,若有人心存邪念,殺人如同甕中捉鱉,分明就是個大凶之地。

饒是有禁軍隨防,秦瑨依舊不放心,遂叫來金吾衛副統領司馬元,沉聲叮囑:“陛下挑剔,這邊沒有像樣的驛站,今日怕是要留宿船上了。你去吩咐好裏外的弟兄們,務必加強警惕,防備萬一。”

“是。”司馬元拱手,“侯爺安心。”

***

入夜後,河麵薄霧彌漫,山間響起了淒迷刺耳的猿叫聲。

樓船上的窗欞全部關閉,外麵零星掛著幾盞絹紗燈籠,昏黃的光線隨風飄搖,照不透濃濃的黑暗。

船廂裏燈若白晝,姬瑤瑟縮在被窩裏,豎耳聽著外麵的動靜,有些後悔跟秦瑨慪氣,這地方當真不適合夜宿。

她往下拉拉被衾,露出一張白皙含懼的臉,“大監……”

“老奴在呢。”徐德海嗬腰靠近她,溫聲道:“陛下放心睡吧,裏裏外外都有人守著呢。”

“嗯,別讓燈熄了。”

“是。”

船廂內沉寂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姬瑤終於陷入沉睡,夢中再次回到火光衝天的那日,她無助站著,一聲聲喊著“阿兄”,撕心裂肺的疼格外真實。

她想睜眼卻睜不開,隻能一遍遍回溯著那段可怕的記憶,直到幾聲尖銳的嘶吼吵醒了她——

“來人!有流寇!”

“有流寇!保護主上!”

荒郊野外,朝廷的號箭相繼竄入天際,砰一聲炸響,映的天地亮若白晝。

借著這一瞬時的光亮,隻見布衣打扮的金吾衛和一群不速之客在船上廝打。

兩岸山壁上不時有黑衣覆麵的夜襲者順繩滑落,身影矯健,就像一個個地獄湧出的恐怖羅刹,讓外麵登時亂作一團。

姬瑤從夢中驚醒,撐身自榻上坐起來,惶然問道:“外麵出什麽事了?”

“好像有流寇!”

徐德海反應極快,迅疾鎖緊廂門,複又搬起一個杌子,挺身擋在她麵前,“約莫是些缺衣少食的刁民,看咱們這是商船,趁夜明搶來了。陛下不用怕,外麵有金吾衛護駕呢!”

姬瑤聽罷,眸中惺忪立時消散。

白天秦瑨對她提過,這裏地處三道交界,治安混亂,沒想到還真有流寇!

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起身穿好繡鞋,躲到徐德海身後,蔥白的指尖攥緊他的衣裳,隻從他肩後探出半個腦袋窺伺。

兩人瞪著眼,緊盯那扇木質艙門,不時有慘叫聲擠進門縫,讓他們的神色愈發凝重。

時間緩慢流逝,外麵的爭鬥沒有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盡快停止,沒多久震耳欲聾的破門聲響起,一名身材高瘦的黑衣人走進船廂,手中彎刀不停往下滴血,在氈毯上開出一朵朵惹人眩暈的緋色花朵。

不速之客步步迫近,姬瑤瞳仁急縮,手腳立時變得冰涼。

徐德海見勢不妙,攜她後退幾步,厲聲訓斥道:“大膽匪徒!你們可知船上載的是何人?速速放下武器,堪能饒你們不死!”

終是在宮中服侍幾十年的老人,這一嗓子吼的中音十足,拿腔作調,頗有威懾力。

可惜黑衣人充耳不聞,二話不說,直接舉刀相向。

“娘子小心!”

徐德海為了護駕,舉起兀子撲向黑衣人,誰知還沒交手就被對方打倒在地,眼一閉,生死未卜。

沒了他這個累贅,黑衣人暢通無阻。

姬瑤連連後退,脊背很快就貼在生硬的船壁上。

眼前人窮凶極惡,眸光銳如鷹隼,她全身的血液都開始倒流,氣息止不住地發顫:“你……你們想要幹什麽……”

黑衣人持刀拱手,嗓音如破鑼般沙啞:“奉主之名,請吾皇上路。”

上路?

姬瑤怔忪不已。

原來這些人並非劫財的流寇,而是想要謀朝篡位的反黨!

夜風自外麵吹進來,夾雜著濃鬱的血腥氣息,拂亂了她及腰的烏發。

她極力斂起渙散的神誌,鼓起勇氣道:“誰是你們主子……”

黑衣人緘默不言,尖銳的刀鋒泛著寒光,落在她白瓷般細膩的頸部。

兵器獨有的涼意觸到肌膚,瞬間讓姬瑤腦仁空空,秀麗的小臉蒼白如紙,雙腿更是灌鉛似的僵在原地。

“真漂亮,就這樣取了你的頭,可惜了。”

黑衣人話音惋惜,眸中凶意卻沒有消散,腕子一抬,猛地舉起彎刀。

千鈞一發之際,寒刀隔空飛來,力道之大,直接將其從背後貫穿。

黑衣人垂下頭,怔怔看向胸前露出的寸餘刀鋒,動作就這樣僵了須臾,再想砍殺時已經遲了,他眼珠上翻,噗通仰躺在地。

姬瑤尚未反應過來,秦瑨已經幾個縱步來到她身邊,展臂拉過附近衣架上的織金披風,直接罩在她身上,順勢扳住她的肩,將她攏在身前護住。

“走!”

作者有話說:

預收《高攀》

窈窈自小被人遺棄,四處流浪,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思考如何填飽自己的肚子。直到她在河邊發現一輛雍容的馬車,裏麵孤零零躺著一具女屍。

窈窈看呆了,她從見過如此華麗的衣裳。

“我把你埋了,你把衣裳給我。”

就這樣窈窈把人埋了,換上她鮮亮的裙裳,笑嘻嘻坐在馬車裏享受著片刻的安逸。

不經意間,外麵有人拉開帷幕:“匪徒已被擊退,鍾娘子可還安好?”

窈窈愣了許久,笑吟吟道:“無恙。”

就這樣她坐著馬車走了,不知歸途何處。

可她不怕,以後起碼能有口飯吃了。

*

長公主之子趙琰紈絝跋扈,整日鬥雞走狗。

太尉鍾離倒台後,他為報私仇,連其寄養在外的私生女都不放過。

相見那天,趙琰盯著窈窈嗤笑出聲:“好個鍾娘子,還真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弱雞。”

他把窈窈關進別院,每日喂她冷飯剩食,給她粗麻布衣,想要慢慢折磨死鍾家最後的血脈。

**

一場宴後,趙琰來到別院欣賞鍾娘子醜態。

誰知小丫頭竟愈發水靈,倒像個美人胚子了。

趙琰酒意上頭,心覺收來做個外室也不錯。

本以為她會抗拒,殊不知她熱情似火的抱住他,仰著單純的小臉對他說:“你每日給我送吃食,謝謝你。”

燈攏紅紗,趙琰染滿欲念的眼眸略微一怔,狠狠掐住她的下顎:“你……該不會是個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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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窈窈而言,能吃飽穿暖,偏安一隅就是人生大幸,哪怕做人外室也是高攀。

直到趙琰仁心大發,帶她出席私宴。

那和風霽月的太子突然攥住她的手,盯著她常年佩戴的玉佩,顫巍巍道:“窈窈……你是孤的窈窈妹妹……”

那一刻,趙琰傻眼了。

他傻裏傻氣的外室,怎麽可能是那失散多年的小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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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C。男主前期很壞,後麵打臉追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