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屋外風急,這並非一個安穩的夜晚。

湛君坐在榻上,呼吸不穩,元衍消失不見,致她陷入了恐慌。

他去了哪兒?去做什麽?還會回來嗎?他是把我丟了嗎?我又哪裏惹到了他?他原先那些話盡是在騙我?或許他是腹餓,尋吃食去了?

無論如何,關於為何隻她一人在這房間內的原因,此刻她無從知曉,恐懼如藤蔓一般瘋長,纏死了她。

忽然,“吱呀”一聲,夜風推開木窗,燭火微微搖**,冷風將不尋常的氣味送至她鼻端。湛君細嗅之下不禁疑惑,已到這般時候,如何會有如此濃重的煙味?她心中不安,胸腔裏一顆心跳的急促,她大著膽子起了身,鬼使神差一般,手扒住窗台,頭探出窗外。

風仍在呼嘯,天地晦暗,客舍院中,有人舉著火把,四處穿行,而離湛君最近的,隻在她窗台,此刻正要舉火把點客舍的燈籠,恰與湛君對視。

火光將兩人麵龐照亮,彼此麵目瞧得清晰深刻。

湛君下意識捂住了嘴。

這些人不知出於何種目的,竟要引火焚燒客舍。

如此深夜,眾人熟睡之際,這樣的一把火,這客舍中所有人想來盡要葬身火海。

如今火勢未起,若湛君高聲呼喊……

湛君張大了嘴,可疾呼尚未來得及出口,眼前一陣白光閃過,緊接著她便人事不省。

一刻前。

湛君方安睡,元衍收劍入鞘,才從案前起身,門就被人輕聲叩響。

元衍麵上並無異色,似乎早知會有人來。他握劍行至門前,低聲問:“何人?”來人反問,“可是二郎?”

元衍不答,一手握劍,單手開了門。

門前站立一人,身量高,脊背寬闊,此刻躬著腰,麵目便隱沒在黑暗裏,不可探查。

“我家大人邀二郎前去一敘。”

元衍越門而出,反手將門合上,“煩請帶路。”

這人將元衍帶至客舍一房間前,開了門,“我家大人在內,二郎請。”

房內隻有一盞如豆燈火,不過聊勝於無,一文士模樣裝扮的男子見元衍入內,忙迎上來,笑道:“我當時沒瞧真切,隻覺得像是二郎,想不到竟真是!”

元衍拱手向這人行禮,“董公。”

“二郎何必多禮?”董弘將元衍扶起,一臉欣慰笑意,“想不到竟在此地遇見二郎,郡公近來如何?”

元衍亦笑,“我是個閑人,又閑不住,四處周遊混日子罷了,家父尚康健,隻見不得我這副不上進的模樣,我離了家,他還少些氣。”

元衍與董弘寒暄數句,才問董公怎在此地。

董弘拉住元衍手臂,將他往案前引,“二郎先請坐,待我詳細說與二郎聽。”

元衍複拱手,“洗耳恭聽。”

二人坐罷,董弘為元衍斟茶,推至元衍身前,請道:“逆旅之中,實難有好物招待二郎,這茶是我隨行帶在身上的,乃是定州特產,還可見人,望二郎不嫌鄙陋。”

元衍舉杯輕呷一口,讚道:“好茶。”又說,“定州偏遠,本荒涼之地,民生凋敝,定州百姓如今能安居樂業,全是仰仗大人之故。”

董弘聞言,忙擺手道:“二郎言過其實,天下承平,盡是天恩浩**,吾不敢貪功。”

元衍低頭飲茶,但笑不語。

董弘忽地歎氣。

“董公何故歎息?”

董弘捋髯長歎,“定州雖荒涼了些,但到底是太平之地。”

元衍擱下茶杯,笑說:“董公此言差矣,有太尉在,我大魏天下哪有不太平的地方?”

董弘搖頭苦笑,“是啊,太尉戰無不勝,有太尉在一日,天下就有一日的太平。”

元衍低頭,雖帶笑,眸卻如寒星,搖漾燭火下明滅不定。

“對了,董公還未告知在此地的因由呢。”

董弘苦笑更甚,“我取道此地,是要前往上京。”

“上京?”元衍皺起眉,“如今還不是述職之期,大人何故前往上京。”

董弘舉手遙祝,“陛下秘召,不得不往。”

元衍轉著手中茶杯,“陛下秘召?想來是太子之意。”

董弘長嗟,“我已老朽之身,既無心也無力啊。”

元衍輕笑,“太子這些年也是處境艱難。”

董弘起身,背手於案前踱步,歎息不絕。

元衍忽地道,“如今天下,一時竟不知是姓孟還是姓楊了,叫人惶惑。”

董弘大急,“二郎!怎可胡言亂語!”

元衍卻置之一笑,“董公何懼?”

董弘已麵紅耳赤,“此言倘若給有心之人聽去,就算是二郎你,隻怕也難以善了啊!”

“隻講給大人聽罷了。”元衍抬頭看向董弘,麵色正肅,“董公既前往上京,不知是何打算?”

董弘又坐回去,為自己斟了杯茶,歎道:“方才我已說了,是無心也無力啊。”

“若是無心也無力,不過是秘召,諭旨未出,董公盡可推辭不受,此太子之意,陛下不會追究。”

董弘隔窗遠望,長太息道:“可真若如此,我魂歸地府前,又如何能閉得上眼?”

元衍聞言舉杯,“正是有董公這般的人在,我大魏方能國祚綿長,此刻我以茶代酒,敬董公一杯。”

董弘隻是長歎。

“董公不必歎息,此番再入京,大人必能大展經綸,一償昔日所願。”

“但願如二郎所言。”董弘自斟茶,片刻後問元衍道:“二郎頭角崢嶸,年少風流羨煞旁人,隻是你四處周遊,身邊竟還帶著美姬嗎?”

提到湛君,元衍帶了些笑意,“我雖不成器,卻也不至胡鬧至此,此女是我偶然見之,確實珍愛非常,一時撒不開手,便隨身帶著,待來日要她同我一道回西原去。”

“哦?原是如此。”董弘複又撫須,眉頭糾結在一起,目光閃爍不定,又問:“那不知此女姓甚名誰,居於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此問有些越界,但元衍還是依實答了,“她是個孤女,由她父母舊友撫養長大,許是沒什麽家人了。”

“那她可是姓雲?”董弘語氣頗為急切,他自己也覺失態,忙收斂了情緒,不再外泄。

隻是為時已晚,元衍似笑非笑,“她就是姓雲,大人怎知?”

董弘臉色已非常難看,強笑著解釋:“二郎不知,先前我與這位小娘子在客舍院中見過一麵,那時她正與人講話,我過路聽到了兩句,隻是當時暗淡無光,我沒瞧清她的臉,如今知曉她姓雲,便對上了人,故有此一問。”

湛君是否姓雲,元衍是不知道的,有關湛君的一切,他都是從陳賀處聽來的,陳賀並沒有告訴他湛君的姓氏,但倘若她真的姓雲……

“哦,原是如此,我不知道還有這一遭。”

董弘訕笑,正欲揭過這一話題,還未開口,房門被人撞開,來人大喊:“大人,此地走水,還請速離!”

董弘麵色猛地一凜,“怎會?”

元衍已快速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快奔而走。

董弘家仆低聲道:“大人,這火起的蹊蹺。”

董弘無力頹坐回席上,“善者不來……既決意歸京,又怎能奢想太平?”

家仆上前扶起董弘,“大人,我等還是先離此地。”

元衍奔回客房,哪裏還能見到湛君的影子?

元衍站在洞開的窗前,臉色青白不定,雙眸卻笑眯著。

董弘這時也趕到,不見湛君,也是大驚,忙問道:“那位雲小娘子何在?”語氣急切,顯然十分關切。

元衍笑出聲來,看向董弘,“大人,你說,這無緣無故的,怎麽就起了火?”

董弘一時語塞。

董家家仆尋來,“大人,縱火之人已抓住,尚有活口。”

湛君醒來時覺得渾身酸痛,頭頂尤甚,她摸著腦袋坐起來,待看到頭頂那青灰色帳子之後,湛君抱住頭痛苦地叫出聲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又是這樣!這次我又做錯了什麽!

我從頭到尾隻做錯一件事罷了,我不該下山的!先生說得對,青雲山是我的桃源,我這一生都不該離開!

這一次又是做什麽?也是要我同死人婚配嗎?

湛君仰麵望著帳頂,心如死灰。

忽然湛君聽到聲音,應當是門被打開了,可她絲毫不想理會,仍坐著一動不動。

一張臉忽然出現在她頭頂正上方,取代青灰色帳子占據了她的全部視線。

這是一張算得上熟悉的臉,她從窗子往下望時,看到的就是這張臉,很年輕,甚至算得上年幼,但就是這樣一個看著還有些孩子氣的人,將湛君從客舍擄來至此。

這人見湛君毫無反應,先是疑惑,而後頗為不滿,他撇嘴,“你為什麽不害怕呀?”

湛君像塊木頭,“大不了就是死,死就死,我真受夠了。”

這人聽見湛君這樣說,先是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你真好玩!”

湛君爬起來,一臉憤恨地看著他,聲嘶力竭道:“哪裏好玩!怎麽我一點都瞧不出來!你又是要做什麽!”

湛君吼的地動山搖,這人像是被驚到了,聲音低了下去,人也顯得怯懦了,“我隻說了一句話,你為什麽那麽凶?”

“為什麽?為什麽要問我為什麽?我好好的,為什麽會在這裏!難道不該是我問你為什麽嗎?”

這人聽湛君這樣說,低著頭,手指攪著衣角,一副做錯事的姿態,看著更像一個小孩子了。

“我喜歡你,才帶你到這裏來的。”

喜歡喜歡!誰都這樣說!有什麽好喜歡的!“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什麽啊!”

“好看。”他如是說,“因為你好看,我看到了就很喜歡。”

“你喜歡就喜歡,我給你看,但為什麽要把我帶這裏來!”

“因為……人見到很喜歡的東西,”說到這裏他抬頭看了一眼湛君,“就會想要得到啊。我想和你成親,然後永世不分離。”他說這話的時候在笑,無論怎麽看還都是小孩子。

聽到成親兩個字,湛君隻覺得荒謬,好呀,這回不需要她嫁死人,是個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