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半夜三更,平野深林,雲霧晦冥。

湛君仍舊被捆著,她趴地上,看那老嫗奮力掘一座新墳,身軀顫抖著,已哭不出眼淚。

老婦自始至終沒有抬過頭。

湛君聽到“嘭”的一聲,知道老婦已挖到了棺材,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老婦穿穿鑿鑿,正欲起釘。開棺之後,她就會將湛君扔到棺材裏同她那死了的兒子合葬。

思及此,不必入棺,湛君已不能呼吸。死亡離她如此之近,她死在這裏,除了天地神鬼,這老婦同她,無人知她身死,無人知她葬於此地。

難道這就是我的命嗎?

湛君抖得不成樣子,說話沒有調子:“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我略懂些相術……若我與令郎命理不合,你強為此事,百害而無一利……”

老嫗的動作停了下來。

湛君窺得生機,雙眼猛地一亮,怕來不及似的,言語懇切,語速極快:“我所言非虛,不看庚貼,未測吉凶,怎可共結連理?莫說在黃泉之下不得安寧,怕是於來生都有礙,你放我去吧!你欲為令郎締結良緣,世上未長而殤的女子何其多也,她們未婚嫁,不得入祖墳,天地間無所依,若做你家婦,也有了歸宿,如此兩全之事,日後必有福報!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你害我性命,徒損陰騭,又是何必!”湛君本就長久滴水未進,這麽長的話說下來,咳的停不下來,可她充滿希冀的目光仍舊沒有移開老婦半分。

湛君以為自己說動了她。

可老嫗走到她跟前,在她身前蹲下,視她的懇求於無物,仍是那副土偶神情,掐住她雙臂往那掘開了的墳處拖去。

湛君終於撐不住,風度教養全都不顧,高聲尖叫,掙紮不止。

就在湛君的臉蹭到濕潤的泥土時,除了她獸一般的呼叫,混亂的一切戛然而止,有溫熱的東西淋漓在她脖頸上。

湛君臉埋在泥裏,快要不能呼吸,可她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她漸漸窒息,覺得痛苦,太難受了,她甚至開始想,或許死了會好些——她真的要死了。

生死之際,有人將她翻了過來。

霧靄沉沉,湛君看不見天空。

元衍俯視著她,神情同那老嫗並無什麽兩樣,沒什麽表情,卻讓人脊背發涼。

他將湛君的狼狽樣子盡收眼底,卻不發一言,隻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湛君睜大驚恐的眼,高聲哀求:“回來,求求你,快回來,別離開我……”

元衍腳步不停。

湛君手腳不能行動,口中不住哀求:“你回來,回來……”

元衍沒有回去,他隻是停下了腳步。

湛君看他不動,掙紮著站起來,踉蹌走了一段路,才到元衍身前,腳一崴又摔倒。她力氣用盡,再站不起來,隻能抬頭看他,神色可憐如一隻被遺棄的幼犬,仿佛眼中人是她唯一的依附。

此時此刻,元衍心中閃過無數邪惡卑劣的念頭。他注視她被捆縛的身體,血紅的嫁衣,淩亂的頭發,和著淚和泥土的絕色容顏,渾身上下都寫明了要別人可憐。他在她麵前蹲下,緩緩勾起嘴角,朝她露出一個看起來並無任何意味的笑。

“你不是喜歡跑嗎?接著跑啊。”

湛君劇烈搖頭,臉上盡是懼意,“我不跑了,我再也不亂跑了,你別丟下我,帶我走,求求你,帶我離開這裏。”

可元衍卻說,“哦?你求我?可我已經被你搞得厭倦至極,你是塊燒紅的鐵,我攥不住,你既喜歡跑,我成全你便是,救你這一回,已經是我仁至義盡了。”

“不,我不跑了,我都聽你的,你叫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再也不跑了!”她哭起來,“我真的怕,你別不管我……”

元衍冷笑道:“什麽都聽我的?你在船上也是這麽說的,然後呢?”

湛君竭力抬起頭,下巴高高昂起,脖頸**無遺,她想看他的臉,也叫他看見她,“我已知錯了,你不要這樣,沒有你,我不知要如何,求你……”

一個女人示弱至此,男人很便很難不心生憐愛,況她這般美麗,現下又這樣脆弱,她已講了,沒有他,她不知道要怎麽辦。

元衍隻是嚇她,他怎麽會不管她呢?隻是她太不聽話,不受些教訓是學不會乖的。

“怎麽這樣講,我看你能耐大的很,有勇有謀,有了這回,下回能更聰明些,便不用旁人救你了。”說完,他掏出匕首,將湛君身上繩索割斷,笑說:“好了,你自由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

湛君絕不讓他走,她的雙手獲得了解放,望著他轉身便叫她驚悸難支,她伸手抱住他抬起的腿,在他回頭時同她對望,她不說話,但想說的話全在一雙眼裏,她不停地朝他搖頭,閉上眼淚水又落下來。

元衍哼一聲,譏道:“不知好歹的東西,好吃好穿供著你,對你還不夠好?變著法找死。”接著卻換了臉色,一副笑顏,複蹲下、身,抬起手為她整理亂發,又輕柔撥去她臉上的泥塊,語氣憐愛,卻講這樣的話:“下次再不聽話,就把你丟掉,留你一個人,管別人是要你嫁死人還是怎麽樣。”

湛君隻愣愣看著他,眼淚不受控製地落下。

湛君寸步不離地跟著元衍。

她必須保證元衍時刻在她視線中才不會恐慌,哪怕隻有片刻見不到他,都會讓她覺得自己即將踏入萬劫不複之地。哪怕夜裏,也得有元衍在身旁才安心,可就算元衍被她哀求著共處一室,她也很難入睡。她似乎患上了疑心病,害怕哪裏會突然冒出人來要置她死地。她睡不著。

元衍卻不一樣。隻是他入睡雖沒有困難,但睡著了會被哭聲吵醒,如此往複,也睡不著了。

好容易捱到天明,元衍一臉萎靡,帶著湛君去買馬。

經前一番生死劫難,湛君除了元衍不敢再信任何人,甚至有些怕人。西市販夫走卒往來如堵,湛君隻拉著元衍衣袖,不敢稍作抬頭。若是察覺到有目光望她,她便會緊張,手上將元衍袖子抓得更緊。

元衍打定主意要給她教訓,況且她目前這模樣,實在叫人滿意,看了便覺得暢意,是以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講。

湛君小聲問元衍,“我們什麽時候回青娘的船上去?”要是回到船上,就不用見那麽多的陌生人了。

“青娘?”元衍故意擺了張冷臉給她瞧,“人家難道沒有正經事做?你跑了兩天,難不成船還船等你?若你老老實實待在船上,又怎會生出這些枝節?”一番話說的湛君不敢再開口,可她又覺得委屈。

湛君從小到大沒遇過什麽危險,也沒受過這般的冷遇,她頭一回後悔沒聽先生的話。

可後悔也無濟於事,她現在被元衍拿捏在手心裏,一舉一動都要看他臉色,而且就算元衍給她臉色看,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她已經害怕了,害怕自己一個人,害怕危險,害怕死亡。

她知道如今一切是自己自作自受,可沒辦法不難過。

元衍什麽都瞧得出來,可他就是什麽都不講。

臨城已算得上座繁華城池,有東西二市,西市比東市規模大些,南北行貨多於此地交易,馬行便在西市。

元衍本要北上,搭乘青娘的樓船便十分便利,無奈湛君從樓船上出走,元衍不能棄她不顧,卻又不能耽誤青娘的行程,於是隻好同青娘告別,現今要自行買馬。

臨城的繁華已是遠近之最,但在元衍眼裏亦不過窮鄉僻壤,他倒沒想在此地見到什麽寶馬名駒,不過尋一稍看得過眼的,如此而已。

隻是不想,今日因緣際會,倒有意外之喜。

元衍遠遠就偏見了那匹神駿,體格健碩,高大遠勝其同類,遠觀如雪,隻見前軀則知絕非凡品。

元衍見了這馬,腳下都快了許多,扯著他衣袖行路的湛君幾乎要跟不上。

顯然這馬的主人亦知他這坐騎的名貴,配以寶鞍,飾以金玉,動之則有聲。

這馬近看,通神雪白無雜色,眼神機警,如天馬入凡塵。

元衍不禁擊節讚歎,“好馬,好馬。”抬頭四望,高聲喊,“此馬主人何在?”

他本少年公子,生就一副富貴模樣,龍章鳳姿豐神如玉,此番高喝,更是引人注意。西市本就熙攘,不一會兒便聚集了大片人,既是看馬,亦是觀人。

這般多的人聚來,湛君是傷弓之鳥,更瑟縮了些,便又朝元衍靠近,兩人乍看親密無間。

圍出這般大陣勢,馬主人很快便出現在眾人麵前,他是個虯須大漢,看不大出年歲,但直覺正當壯年,身軀高大,頗有氣勢。

此情景這馬主人想來是曆經過不少,隻瞧一眼便知發生了何事,樂嗬嗬的同元衍講:“好馬?對不對?”辭色頗為得意。

元衍手已觸上馬鬃,聞言道:“自然是好馬,我看中了,那麽請問,我要如何得到?”

馬主人脾氣甚好,元衍這般冒犯之語,仍不見其怒色,“此馬得公子誇讚,我榮幸之至,隻是此馬是我心愛之物,我並無相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