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湛君在這船上幾日,日日擔驚受怕,飽受折磨。夜裏又一次因噩夢而驚醒後,她終於再熬不住,決意尋時機離開。
樓船雖巍峨如山,空間畢竟有限,船上近百人一日的消耗便十分驚人,不過幾日就得靠岸采買。
樓船靠岸的那一會兒,是湛君僅有的脫身之機,她須得牢牢把握,是以船靠岸前一天,湛君便借口生病不肯見人了。
元衍其實不如湛君以為的那般清閑,他明裏暗裏有許多事要做,這幾天本就多事,更忙碌了些,於湛君本就無暇顧及,對湛君生病一事不疑有他,隻叫青娘喊船上隨行的醫者去瞧她。
湛君堵著門不叫人進來,告訴青娘自己是頭一回坐船不適應,頭暈而已,她不愛吃藥,況且她難受,衣衫不整,一副病容也不好見人。
元衍的吩咐,青娘是不敢怠慢的,唯恐有了什麽錯漏不好交代,所以哪怕湛君推拒,她仍是盡心盡力在門外勸了許久,不過因有的人別有用心,她便是說破嘴,也是進不去的。
兩個人隔著扇門,說了得有小半個時辰,最後還是湛君講自己累了要睡,才將青娘打發了。
青娘憂心忡忡,預備明日將此事講給元衍聽,她雖沒辦成事,卻也得叫元衍知道她是盡了心的。
這一晚上,船上還算安穩。
第二日旭日初升時候,河水瀲灩斑駁如灑了碎金,樓船停在渡口,整條船便活了起來。
青娘是不準她那些女孩子下船的,可是女孩子的心總是飛揚難以按耐的,於是船上到處飄著央告聲,好兄長好阿弟們被女孩子們團團圍著,記下要買買什麽零嘴什麽粉花,個個也回以央告,求著少帶一些。
湛君就是在這樣的熱鬧裏下的船。她偷了件仆役的衣裳,拿巾子裹了頭,女子裏她身量算很高,與瘦弱些的男子無異,人群裏倒也不顯眼,來往忙碌,眾人皆無心他顧,湛君便無驚無險地下了船,又隨著幾個仆役走了一段,到了熙攘處,隻一個轉身,便如泥牛入海,再難尋蹤跡了。
湛君重獲自由,心如擂鼓,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她越想越是高興,在人群裏歡快地奔跑起來,頭發都要晃散。
她這次下山,短短數日,實在算不上美妙,她已打算回去了,日後要再出來,一定要跟先生一起。她決定在這座城池逗留幾日便返程,大不了路上走慢些,絕對不至於無趣。她這樣想著,隻覺得腳下輕盈,似踩了雲,一時得意極了。
然後便樂極生悲。
也不知是誰撞到了誰,不過湛君隻是胳膊疼,人還站立著,那老嫗卻已側躺在地上,連呼痛都未有。
湛君忙上前扶了人起來,語氣焦急,“您可還好?”
這老嫗頭發花白,雙眼發紅,神情麻木,一副失魂之態。
湛君有被她嚇到,可對方是個孱弱不堪的老婦,她也隻能硬著頭皮扶著。
老嫗仍是不發一言,一對枯黃眼珠盯著湛君,動也不動。
湛君頭皮愈發緊了,可仍堅持著不肯退,又關切問了一句,“您沒事吧?”
老嫗那土偶一般的臉終於有了些許動靜,她或許是想笑,卻因為她眼神的麻木呆滯,給不了人半分柔意,隻教人覺得可怖。她在突然之間攥住了湛君的手,力氣大到讓湛君有一種被藤蔓緊緊纏住的錯覺,湛君心裏懷疑,眼前這個瘦弱的老婦人真的會有這麽大力氣嗎?
老嫗張了嘴,聲音也是幹枯的,“我可能傷了腿,這位小娘子……”
“我這就帶您去醫館……”湛君立即道。
“不用不用。”老嫗擺手,“還沒那麽嬌貴,隻是行路不便,不過我要回家去,一個人怕是不行,小娘子能否送我?”
湛君連忙答應,但還是憂慮,“。我害您如此,會擔責的,我一定將您送回您家裏去,不過我們還是先去一趟醫館,叫醫者給您瞧瞧,不然我心中不安。”
“不用,隻要小娘子送我歸家即可……”老嫗說完話,佝僂舉步。
湛君忙扶住她,“您慢一些。”
湛君攙扶著這老嫗,漸漸離人群遠了,不多久,行進一片竹林,老婦指著遠處一角對湛君道:“那便是我的住處,小娘子到我家裏喝杯茶吧。”
湛君遙望,見屋舍儼然,心下難掩驚訝。這老婦麵色淒苦,想來生計艱難,卻不想倒是殷實之家。湛君暫按下心頭疑慮,扶著老嫗到了門前,老嫗再次邀請湛君進門飲茶。
此時正是日中,烈日高懸,湛君走了許久路,口幹人倦,這老嫗盛情相邀,她不做別想,道了聲多謝便進了門。
湛君入門之後,被簷下兩隻白燈籠懾住了心神。
這家裏似有人新喪,引魂幡還未撤下,隨風飄搖。湛君做如此想,也不管自己口渴要飲水,不想入內,當下便要告辭,回頭便看見老婦關上了院子大門。
湛君睜大了眼睛,眼皮瘋狂地跳起來。
老嫗對她笑,吊詭到瘮人,“小娘子隨我來。”
湛君咽了口吐沫,斟酌著詞句,“……我方想起,我與人有約,這會兒已快要過時辰了,我得速去。”
老嫗神色不變,“是嗎?隻是飲一碗水,不費時的,是我的一片心。”她抓住湛君的手,強硬著把湛君往屋裏帶。她力氣大的驚人,湛君竟掙脫不得,一路被拉著進了屋宇。
入內後一眼便見正中一塊牌位,正午日頭烈,光照的刺眼,湛君還未來得及分辨牌位上寫了什麽,一隻碗已經塞到了她的手裏。
“人無信不立,小娘子你喝了這碗水就快去赴約吧。”
湛君聽了這話,心裏猛地一鬆,想趕緊喝完這碗水離開,低頭便開始大口飲。
老嫗在一旁說話,“我兒子就常這句話掛嘴邊,他從不失信於人的,他一直都是個好孩子……”
湛君水喝到一半,忽然覺得頭暈眼花了起來,她心裏疑惑,我這是中了暑氣?三月裏雖已熱了起來,她也確實走了很遠的路,但也不至於到此等地步。
老婦仍在呶呶不休,“我兒乖巧懂事,書又讀的很好,我有這麽一個兒子,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小娘子和我兒般配得很……”
湛君昏過去前迷迷糊糊地想,她到底在說什麽?
湛君是在爭吵中醒來的。恍惚間她以為自己是在竹舍中午睡,有人擾她好眠,她因此而煩悶,於是翻了個身。
可是,青雲山哪裏會有這樣的喧嘩呢?
湛君忽地愣怔,爭吵聲漸漸入耳。
“你趕緊將人送回去,免得到時候吃官司,你我這老骨頭,能在牢裏熬幾天?”
“兒子在地底下孤單,你難道不心疼?他托夢說要人陪,就送個人去陪他!尋常人我難道入得了眼!她就是我的兒婦,要跟我兒子葬在一處,生生世世都在一塊!”
“咱們兒子是個死人!死了!你還記得嗎!這是個活生生的女孩兒!”
“管她死的活的,她就是要下去陪我兒子!”
這一聲尖利到像山間的梟鳥,聽到便讓人心生懼意,湛君打了個顫,而後意識到,自己雙手似乎被綁縛,不止雙手,她整個人都被綁著,翻身已經是她行動的極限。
湛君一瞬間遍身冷汗。
“趕緊趁人還沒醒,解了繩索,裝作無事發生,也就過去了,不要生事!”
“你敢動一下試試!”
沉重的撞擊聲,伴隨著一聲短促的痛呼,咣當一聲,什麽重物落到了地上。
湛君再忍不住,顫抖著身軀小聲哭了起來。
此刻她隻想自己在青雲山,在先生身邊,哪怕一生不離開青雲山,也好過此境地。
她正哭泣,被人粗暴地扳過軀體,她緊閉著雙眼不願睜開。她不願意接受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
有幹澀的事物在她臉上遊移,她知道那是老嫗的手,可是人的手怎會如此冰涼?又怎會叫她產生這般的懼意。
眼淚順著湛君的臉流下。
“多好看的臉呐,”老婦讚歎,“也就隻有這樣的臉,才配的上我的兒子,這是咱們的緣分,我才知曉了我兒子的意思就碰到了你,這難道不是上天指示的姻緣?你身上穿的,是我預備給我兒子娶婦的。”說到這裏,老嫗握住湛君的手,低聲哭泣起來,“我就這麽一個孩兒,他麽聽話懂事,又那麽爭氣,人人都說他要做大官的,我後半生的福氣都在他身上,可他怎麽能先我去了呢!我不要什麽福氣,我就要我兒子啊!”她哭,湛君也哭,一時間這房子裏盡是哭聲。
不知過了多會兒,老嫗終於停止了哭泣,在湛君耳邊冷冰冰地說:“我兒子回不來了,可他得有個妻子,你下去陪他吧,你們一同轉世,來世還做夫妻,他當了大官,能讓你做風光無限的夫人。”
察覺到老嫗走了,湛君才敢睜開眼睛,她無神地望著眼前的磚牆,驚魂難定,又一次哭了出來。
誰要和鬼做夫妻?況且聽那瘋婦的意思,是要她死,她隻是想看天地,怎麽會惹上這樣的禍事?
“救我,先生救我,先生,嗚嗚,先生……”
湛君悔不當初,對比今時,隻是被拘在船上又算得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