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湛君想回青雲山上去。
她並不後悔下山,隻是遇上這人,實在是時運不濟。
湛君久居山間,並沒有什麽機會通水性,不然她就直接跳進這江裏。可她不會水,且還十分惜命,於是再孤高不肯屈服,於此事也隻能想想。
她不跳水,便隻能任人擺布,最後被強拉上一艘樓船。
倘若她先前所乘小舟不過江上一葦,如今腳下這樓船可謂是龐然巨物,簡直是座水上漂流的宮殿。
湛君從未見過宮闕,她料想應是如是,她站在登船的踏板上,失掉了言語的能力。
船上萬聲湧動,風聲笑聲歌聲管弦聲不絕於耳,來往眾人皆是髻雲高簇,眉目如花。衣香鬢影,非複人間。
“停在這裏做什麽?”元衍從後麵攏住湛君肩膀,帶著她往樓船上走。
此人先前的輕佻之言猶在耳畔,此刻又做這般舉動,湛君惱怒起來,掙紮著要脫離他。隻是兩人力量懸殊,湛君未能如願,無可奈何被他挾製著登上了船。
一群人笑著圍上來。當然,都是圍元衍去的。
元衍先同這幫女子調笑了幾句,又問:“青娘呢?”
有女孩子飛快指了一處,“在那兒呢!”
“是嗎?多謝你了。”元衍朝那女孩子笑了笑,摟著湛君往她指的方向去。
那女孩子因元衍單獨同她講了一句話,如同醉了酒,不知今夕何夕了,身旁她的朋友,因嫉妒同她打鬧起來,一群人嘻嘻哈哈,笑聲清脆如銀鈴,仿佛這一生沒有過哀愁。
元衍的手一直不曾離開過湛君身體,湛君對此抵觸至極,可無論如何抵抗,不能撼動他分毫,反而叫兩人挨得更近了。
元衍摟著湛君肩膀進了那道門。房內正有一女子對鏡梳妝,問聲回頭,大約雙十年歲,綠鬢紅顏雪膚花貌,見到元衍,笑道:“是二郎啊,真是許久未見了。”眼睛緊接著挪到湛君身上,目光亮了亮,新奇問:“這是哪來的小娘子?我閱美無數,還沒見過更標致的。”
“我也覺得她美,觀音似的,不過在我心裏,還是青娘你更美些,她還是個小孩子,比不得青娘你。”
青娘以手掩麵,笑得身軀顫動,講:“真是這樣嗎?我可要信了。”
元衍道,“如何不真?”說罷亦笑起來。
隻有湛君氣憤難當。
元衍再一次攥住湛君掙脫的手,對青娘道:“青娘,勞煩你給她收拾一番,你不曉得,她前幾天扮做路邊一乞兒,真是不能入眼,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傷眼睛。”
湛君聞言大罵,“誰又叫你看了呢?難道全天下隻你一人生了對臂膀?專愛管別人的閑事。”
青娘覺著有趣,哈哈大笑起來。
元衍將湛君往青娘處推,“青娘,人交給你。”
青娘順勢抓住湛君的手,把人帶到眼前,笑著應道:“交到我手裏,二郎放心好了。”
元衍又去看湛君,麵有揶揄之色,“那過會兒再見。”
青娘笑著將盛怒的湛君按在了妝台前,抬起湛君的下巴左右看她的臉,再一次由衷讚歎,“美的不似凡人,我手底下那些女孩子,當真隻是腳下泥土了。”
湛君皺著眉避開青娘的手。
青娘一雙手雪白細膩,動作又輕柔,並沒有給她帶來半點身體上的不適,隻是她動作本身叫湛君覺得冒犯,好似她是旁人手裏一個物件。
青娘笑眯了眼,抬手撫上湛君長眉,“這眉天生就很好,不過好似沒休整過,顯得你還像個小孩子。”
湛君現在聽到什麽話都想反駁,不然不足以證明自己憤怒,“像小孩子怎麽了?這難道是什麽丟臉的事嗎?”
青娘怔了怔,又立刻回作先前神情,道:“好,這如何不好?是天大的福氣。”她拿起釵環,往湛君頭上比劃,“小娘子麗質天成,不施粉黛也是美絕,不過要我看來,濃妝許比淡妝合適,更顯得出小娘子傾城之姿。”
湛君伸手去奪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飾,不叫青娘在她頭上擺弄,她轉了頭,哀求道:“姊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去?他強帶我至此,我家裏人不知道要多擔心。”
青娘拿梳子的手頓了頓,望著湛君的目光摻雜了些許哀憫,但就如同她方才的愣怔,她所有情緒變化不過一瞬,而後便當做沒聽到一般,繼續同湛君講釵環粉黛。
湛君見她仍滔滔不絕講這些,知她不會幫自己,心中焦躁,一點不肯配合,一揮手打翻一盒香粉,盡灑在青娘臉上。
青娘呼叫一聲,人停在那兒,還保持著遮擋的動作。
湛君一下子冷靜下來,知自己失禮,忙起身,拿袖子為青娘擦拭,口中不住道歉,“我實非有意,莫要怪罪。”
青娘握住了湛君的手,用一張覆滿白、粉的臉朝湛君露出一個笑,其實頗是駭人,但湛君卻奇異地被這個笑安撫到了,漸漸不再慌張。
青娘將湛君手放下,先是用手拂去臉上餘粉,又拿出帕子細細的擦,她朝湛君微微一笑,歎了口氣後說:“我知你著急,但我亦是幫不了你,你知我這裏是做什麽的?”
湛君搖頭,今日所遇這樓船,與她書所見記載有些出入,她當真不知。
“我打江南來,沿原江北上,是要去都城為陛下賀壽。你比我小,是好人家的女兒,我鬥膽喊你一聲妹子,我不瞞你,我這船上,做的是皮肉生意,不是什麽幹淨地方。”
這話湛君還聽得懂,於是猛地抬頭,露出一個驚恐的神情,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青娘苦笑,“你要因此瞧不起我,我不怪你,但倘若是還有丁點的活路,誰又願意叫人瞧不起呢?”
湛君初次遇到此等境況,慌亂得很,四下裏看,不知此刻該擺什麽表情。青娘一番話講得情真意切,聽到的人都要覺得難過,她卻隻覺得害怕,而且並不想叫青娘覺得她瞧不起她,所以忙擺手,口中訥訥:“沒有,不是的,沒有……”可眼睛卻再不敢看青娘。
她真的害怕,要哭出來了。
“我想回山上去,回去找先生……”
青娘這會兒有些哭笑不得,“我告訴你這些,是想告訴你,我做不得你的主,幫不了你,你是二郎帶來的人,我哪裏敢動呢?咱們一樣,都得聽他的,所以,妹子,我也是無法,別為難我。”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往湛君靠近,湛君正處於驚悸中,手腳無力,於是便輕易被青娘拉去妝台前坐下。
元衍站在船頭,手上執壺,臨風而立,衣袂飄搖,意態風流。
船上各處都有女孩子看他,他動一下,她們便低下頭,湊在一起笑。
元衍心情甚好。今日晴好,風好人好,哪裏都好。
他想起方才聽到的事以及送出的信,遙遙舉杯,意氣風發:“西原再會,薑先生。”
不遠處女孩子們又是一陣**。
身後有環佩之聲,元衍聞聲轉身,一瞬間溫香軟玉撞入懷中。
懷中人瑟瑟發抖,攬著元衍的腰不肯鬆手。元衍低頭,隻看到鬢發如雲,不見麵目。
“美人投懷送抱,此等恩情,如何消受?”他雖這樣說著,伸手卻要將人從他懷裏推開。
懷中人當他是救命的稻草,察覺到他意圖,抱緊了不肯鬆開,抬了頭看他,眼中不掩哀求之色,做足了可憐模樣。
元衍愣立當場。
懷中這綠衣美人,二八年華,高髻翹然,紅妝豔麗,容光絕美乃生平未睹。青娘言已身閱美無數,元衍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仍是被眼前這容色撼懾。
美人咽聲道:“隻要你能將我送回青雲山,我什麽都答應你。”
元衍聽了這話,方意識到,原來是她呀。
薑掩攪的嚴州天翻地覆,若是為了這一張臉,倒也能夠讓人理解。
“是嗎?你這麽乖?”
湛君瑟瑟著不再說話,眼淚卻流了下來。
這之後,湛君不肯離他一步,惶惶如驚弓之鳥,她不肯見旁人,便哀求著元衍與她共處內室,不到別處走動。
元衍從青娘處得知她此番巨變的緣由,心裏生出些歉意,可兩人於一處時總忍不住想逗弄她。
“我如何不願意同你一起?隻是你也太無趣,我同你一塊做什麽呢?你是同她們一樣有潤如春雨的好嗓子唱天籟之音,還是和她們一樣可做掌中之舞?或者你會撫琴,撥弦彈琵琶也行,你叫我陪你,總要給我些樂趣,不然的話,你強留我在這裏,不會覺得自己太過分嗎?”
湛君委屈至極,心裏恨透這輕浮的豎子,若不是這人,她何至於淪落此境地!如今竟要哀求他以保全自身,這般莫低聲下氣。可她也隻敢在心中怨恨,言語行為皆不敢表露,憋屈的不行。
可憐她不會唱歌,更不會舞,撫琴倒會,卻不願意給他聽,但更害怕他真丟下她一個人,於是再憋悶也隻得忍耐,拉住他袖子,天見猶憐:“我念書給你聽,好不好?你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