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湛君十七歲了。昨日剛過的生辰。

英娘送了她一身新衣做生辰禮物,說了好多祝福的話,先生什麽也沒有說,送給她一根簪子,還是舊物,看著有些許年頭了,素淨的過了頭。

湛君收到禮物之後,一整天再沒有見過先生,同往年的生辰一樣。

湛君生辰這一天,薑掩總是很難過。湛君不知道先生為什麽難過,也問過他,他從來不說。

湛君是薑掩養大的孩子。她沒見過父母,關於身世,她一樣問過薑掩,薑掩倒告訴了她,講她父母盡死了,他是她母親的舊友,於是他接了她來養。

湛君為此感到難過,難過了兩天,也就不再難過。

湛君在薑掩手底下長到十七歲,長了一張沒人不愛的臉,且天真純善,是個一定讓人喜歡的女孩子。她又讀過許多書,甚至算得上博學,所以她常有抱怨。她認識了世界,可這世界不是真實的。

十七年來,她沒有離開過青雲山。

薑掩會時不時外出,湛君向往青雲山之外,想要跟他一起去,他不答應。

湛君問為什麽,薑掩望著她時,目光總是哀愁。他說不帶她出去是為了保護她。

湛君不解,她會有什麽危險?

“這世上總是有許多危險,所以你不要離開靜謐的桃源。”薑掩談不上年輕了,他的鬢發已經斑白,臉上有了紋路,歲月堆積著,無聲爬過了他的臉。

湛君講:“我又不癡傻,知道有危險,難道不會避開。先生,我讀了那樣多的書,很想到外麵看一看。”

薑掩終究不同意。

青雲山很好,可湛君實在待的乏味了。

“天生我一雙眼睛,千山萬水,我總要去看看。”

於是她決定離開,就在今天。

也就是下山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元衍。

後來湛君回憶此時,總有許多細則記不起來,她不知道他那天穿什麽顏色的衣裳,帶什麽配飾,臉上又是怎樣的神情,她原以為那隻是一次再簡單不過的擦肩而過。

陳賀是薑掩的朋友,湛君見過他多次。她是個極有禮的人,可是當時她做壞事,表現得便不是那麽大方,還要陳賀先開口。

“湛君,你到哪裏去?”

湛君捏緊了包袱,聲調也裝得自然,“我四處走走。”

陳賀想不到湛君是要出走,因此他隻是說,“別跑太遠,早些回來。”

湛君壓著喜意,點頭應了,與陳賀致了意,側身等候他們先行,她一直低著頭,所以並不知道,那跟在陳賀身後的年輕人究竟以何種目光望她。

湛君有驚無險出了青雲山,眼前天地寬闊,她出了山,卻好似鳥飛向了山,覺到了無比的舒心暢意。

她在河邊打滾,泥水髒汙了她的臉,使她的頭發板結,衣服再看不出原本的眼色,聞起來也不太妙,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難以忍受。

她就這一副樣子,奔赴她向往的世界。

湛君快活了好幾天,直到碰見元衍。

彼時她正坐牆邊吃饅頭,剛蒸好的饅頭很燙,她拿不住,手指在饅頭上快速翻飛,印出無數個烏黑的指印。她咬下第一口,被燙的吐舌頭,然後就聽到一聲輕笑。

她抬了頭,看見一個人年輕人正低頭看著她,一臉戲謔。

她看見他的臉,先是覺得這人挺會長,好了一會兒,忽然就覺得有些麵善,卻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他看著她疑惑的神情,“噗嗤”一聲笑出來,問她:“你怎麽成這模樣了?”

湛君手裏還捏著饅頭,看著人皺起了眉,她直覺這人可能會把她帶回青雲山去,於是看向他的眼神便不太友善。

他笑得更放肆了些,“怎麽這麽瞧著我?”

湛君咽下嘴裏的饅頭,問:“你做什麽?”

“我?”他指了指自己,說:“我不做什麽,我就看看你。”

湛君往後仰了仰頭,不太高興地說:“看我做什麽?”

他答:“你好看,所以看你。”

湛君低頭自視,覺得甚難入眼,對於他睜眼說瞎話這事很是鄙夷。她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惹得他又是一陣大笑。

湛君徹底惱了,高聲問:“你到底是要做什麽?”

他一個跨步到了湛君跟前,同她並排坐下了,難為他離這麽近還能麵不改色。

他說,“其實我看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要跑。”

湛君這時候想起來,哦!他是那天山道上遇到的那人,不好的猜測成了真,她登時戒備起來,出聲反駁:“什麽叫跑?”

他好脾氣地改了口,“好,你不是跑,你是出來玩,那你預備什麽時候回去呢?你家裏可翻了天了。”

湛君眼珠子轉了兩圈,說:“我馬上就回去。”

“哦,這樣啊!”他拖了長腔,“那要我送一送你嗎?”

湛君猛地站起來,對於這人的多管閑事,她很氣憤,瞪大了眼睛:“你是誰,我要你管?”

他也站起來,挑了挑眉,笑著說:“我是元家的二郎。”

湛君哼道:“元家的二郎是誰?我不認識。”

元衍仍舊好脾氣,“元家的二郎是我,你這時不認識我,等我送你回了薑先生處,你便識得我是誰了。”

湛君驟然抬頭,“你!”

元衍笑起來,“你不願意回去?”

才出來還沒玩夠,誰想要回去?湛君隻瞧著他不說話。

元衍說:“我是懂你的,你一點不想回去,山上枯燥乏味,你肯定待的厭煩了,我正要往都城去,那才是天下繁華之所在,你要是願意,我帶你一塊去。”

元衍由陳賀引薦,到青雲山拜見薑掩。他去請薑掩出山,想日後為他所用。他開出的條件極高,可薑掩沒有絲毫猶豫就拒了他。他不死心,可任他言辭如何懇切,也絲毫不能打動薑掩半分。元衍不肯退卻,他足夠誠懇,做好了久耗的準備,一定要薑掩跟他去。

薑掩此人頗為離奇。天下英傑眾多,人們津津樂道的並沒有他的名字,他隱沒在青山中,不為世人知曉。可他有濟世安民之能,數次為陳賀出策,否則如今天下之勢,嚴州何以獨安?其中功勞,陳賀不敢獨攬。

薑掩心中必定有蒼生,可他堅定地不肯下山。

元衍端坐客位,正思慮該如何打動麵前這八風不動之人,然後便見一中年仆婦匆匆而來,麵有急色,將手中一封書信交與薑掩。薑掩展信,不過匆匆一瞥,便已麵色大變。

刹那間元衍福至心靈。

湛君說:“我是想去,可我不跟你一塊去。”

“為什麽?”

湛君上下打量他,最後撇了下嘴,講:“你這樣的,不像個好人。”

元衍也把自己上下瞧了一遍,反問:“我哪裏不像好人?”

湛君背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反正我不跟你去。”她轉了身要走,突然被人從後麵按住了肩膀,力氣大到她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後邊人道:“你既然都這樣講了,可見這個好人我是做不成了,那就當個壞人給你瞧瞧。”

湛君還沒來得及說話,頸肩一陣劇痛,接著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湛君再醒來時是在船上。

耳畔流水潺潺,涼風習習,她換了一身衣裳,頭發也梳的好好的,臉自然也洗了幹淨。她剛醒來就懼怕地在身上一陣摸,確定自己安然無恙之後,長呼了一口氣。

元衍一直看著她,最後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

湛君是聽到笑聲才意識到身邊有人,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兒,盯著眼前人,眉頭皺的死緊。

艙內隻湛君同元衍兩人,元衍朝湛君舉杯,“嚐嚐?”

湛君撐著身子往後退,脖子卻往前伸著,倔強著不肯泄露自己的膽怯,可惜聲音顫抖,“你……你到底做什麽?”

“我不是說過了嗎,邀你同遊。”

湛君急道:“我又沒有答應!”

元衍擱了杯子,手臂撐在幾案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湛君,淺笑著說:“何須你答應?你看,你不是在這兒嘛?”

湛君審時度勢,立刻放軟了聲調,“我不過頑皮些,隻想著離家兩日,叫家裏人著急,日後好多愛護我些,你這樣帶了我走,我家裏人該多擔憂?”

“我已經寫信給你家裏人了,講你愛慕繁華,央我帶你往都成去,我實難拂命,隻好順了你的意,叫薑先生不要著急。”

湛君一時語塞,臉憋的通紅,最後罵道:“你怎可這般顛倒黑白?”

元衍眨眨眼睛,笑著說:“不是你講的,我是壞人,壞人怎麽會做好事?”

湛君不知為何會惹上這等人,此時已經歇了玩的心思,著急要回去,可她掀開手邊竹簾,低眼見水光如綾,白鷺擊水而過,是生平未見之景。已不知身處何地了。

她喃喃一句,“我這是在哪裏……”

元衍回答她:“你睡了一天了,這是原江,我們坐船去都城。”

湛君拽著簾子,回了頭,恨恨講:“我說了我不去!你送我回去!”

“為什麽要回去呢?你出來不就是想玩嗎?我帶你玩,你不感激,怎還怨懟?你一個人,知道的又少,有我在,你不知道要多省心力,何必這般抗拒?”

“我怎樣是我自己的事!與你何幹,要你管我的事!”

元衍義正言辭,“你講我不是好人,你罵我,當然幹我的事。”

“少裝模作樣,你必有所圖,不妨明講,好過這般白費口舌。”

元衍突然間正了臉色,猛地伸手抓住了湛君的胳膊,一用力便將湛君整個人帶到了矮幾處,兩人麵目相距不過數寸,四目相對。湛君隻覺心跳的厲害,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產生了這般劇烈的想要逃避對視的欲望。

他笑著說:“你難道瞧不出來,我所圖的,便是你啊。”

他逆著光,牙齒明亮好似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