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湛君跑得太快,一個不慎摔倒在地,膝蓋手臂火辣辣的疼,可她顧不得傷,爬起來就繼續跑。

還未靠近竹舍,湛君便被長刀架住了脖子,她氣喘尤未定,仍大聲斥道:“爾等何人!膽敢如此!”

才平定下來,便聽見鯉兒的哭聲,湛君心中焦急,高聲朝裏喊,“鯉兒!”

鯉兒聽見湛君聲音,哭著喊姑母。

“鯉兒不要怕!”湛君急得去推頸上長刀,推不動,整個人氣急敗壞,積攢了一天的陰鬱情緒一下子爆發,膽子大到去推人,嘴裏不住咒罵。

盡管如此,那製住湛君的人也未表露出絲毫傷害之意,隻因她實在美麗,哪怕她此刻狼狽不堪。

鯉兒的哭聲逐漸近了,他被人從竹舍裏提著出來,看見湛君就揮舞著手臂喊姑母。

湛君喊著他的名字衝上去,竟成功將人奪下,當即抱進懷中,戒備著往後退。

“你們是誰的人馬,作何找我們麻煩?”

月不知何時已入深雲,天地間昏暗一片,唯有麵前燈火是眼前唯一光亮,四周盡是玄衣夜行之人,火光映照下,有如鬼魅。

“我道這聲音聽著熟悉,想著該是舊人,原來竟是公主殿下,數年不見,不知可還識得微臣?”

湛君聽到這聲音,一瞬間如墜冰窟,遍體生寒,她聽得出來,來人正是李雍。

湛君強裝鎮定,“你待如何?”

李雍越眾而出,站到湛君對麵,饒有興味地看著湛君以及她懷中的鯉兒。湛君不由得將鯉兒抱得更緊。

“既喊殿下姑母,這位想來便是皇孫了。”他笑一下,依稀能窺見舊日影子,“我丟了寶玉,卻撿到黃金,也不算是虧了。”

湛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李雍是楊圻的侄兒。昔日大魏尚在,楊圻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元熙五年七夕,帝王誕辰,滿宮歡慶之時,楊圻率部入宮,弑君謀逆,屠戮宗室。楊圻大逆不道,天怒人怨,各地紛紛起兵討伐,自此天下徹底大亂。

楊圻崛起行伍之間,有萬人不當之勇,可謀逆之臣,天命不佑,作亂後不久便病死,楊圻之子果而無謀,難成氣候,不多時便被義軍擊破,腦袋掛上了城牆。

大魏國祚已絕,亂黨亦被誅滅,隻各地諸雄,誰可號令天下?於是各地諸侯,稱王稱霸,太平之日遙遠無期。

李雍既是楊圻的內侄,楊圻及子喪生後,李雍收編了楊圻的殘部,轉入北境,占據奉州之地,又怎會在此?

湛君立時想到了元淩。

李雍從湛君手裏奪過鯉兒,捏著他的下巴看他的臉,誌得意滿:“大魏皇孫在此,天下誰敢不從?”

湛君想要上前奪回鯉兒,但被兩個人按住肩膀,壓著跪倒在地。鯉兒因為恐懼而大哭。湛君咬著牙,“如今各地盡是皇帝,大魏皇孫又算得了什麽?”她放軟了聲調,哀求道:“我們不過孤兒寡母,天下大局,既無心也無力,看在你我昔日尚有些交情的份上,放過我們吧,你要皇孫,我找信物給你,有了信物,你說誰是皇孫誰便是皇孫……”

“交情?”李雍冷笑道,“公主殿下,我同你可沒有什麽交情,倒是與你那情郎交情頗深,我正好許久不見他,不如你寫信,請他來,咱們幾個敘一敘舊情!”

陷入此等絕境,湛君一口氣沒上來,泛起心絞痛,倒在地上,痛到以手抓地。李雍手裏捏著人質,不怕她有詐,因此隻是冷眼看著。鯉兒卻不能看姑母這般,於是張口去咬李雍的手臂,李雍吃痛,下意識鬆手,鯉兒連滾帶爬跑向湛君,嘴裏不停喊姑母。李雍伸手要抓他回來,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冷風滑過耳畔。

李雍機警,立時抓起一人擋在身前才保全了性命,驚起抬頭,隻見他帶來十數人已盡數倒地,生還者唯他一人而已。李雍額間冷汗低落,當即猱身上前要去抓湛君,然而被一支利箭阻退,沒有片刻疑慮,他立刻閃身飛入草木叢中,於黑暗中消弭無形。

亂局方始,湛君便把鯉兒壓在身下護著,此刻她仍舊喘息困難,鯉兒哭著在她腰際摸索,找到一個藥瓶,倒出一丸藥,扒開她的嘴喂了進去。

湛君的臉已漲成了青紫色,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好轉,可也紅潤的不甚正常,鯉兒抱著她哭。湛君仰麵躺著,雙目難以聚神,迷迷糊糊看見一個人模糊的臉,正低頭與她對望。

湛君昏過去前想,我有多久沒有見到他了?

湛君醒來時仍覺不適,胸口疼悶,鯉兒伏在她肩膀上低泣,元衍站在桌旁靜靜望著,一雙眼睛未見波瀾。

英娘從外頭進來,她一早便嚇暈了過去,此刻也是才醒,撲到床邊便是一陣痛哭。

鯉兒和英娘的哭聲,湛君全都無暇顧及,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恰如他一般。

他實在變了許多。

又有人從外頭進來,行至元衍跟前,急聲道:“找不到小郎君。”元衍變了臉色,怒斥道:“怎麽會找不到!”

“除卻小郎君和劉先生,其餘人……的屍體,已盡數找到了……”

聽得這消息,元衍閉上眼,身軀搖晃。

“他在哪兒我知道的。”湛君掙紮著從**爬起來。

“就在這兒的啊。”湛君聲音顫抖,仍在不停翻動灌木叢,她急得要哭了:“我明明叫他在這裏不要動的!”

元衍已經將唇咬破,頂著一張青白的臉,他一把將湛君從地上拽起來,咬牙切齒:“你知道是他,你還叫他一個人在這裏!”

湛君哭著說:“他在這裏又不會有事,他們圍了竹舍,我得回去找鯉兒,鯉兒不能有事!”

“鯉兒鯉兒!”元衍怒喝,“你眼裏隻有他是嗎?當初是現在也是!你從來沒有選過他,你就是不要他!”

“你不要他。”

元衍抹掉自己的眼淚,冷冷地看著麵前哭泣的女人。

湛君伏在地上,除卻哭泣,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她不能想象,如果元淩遭遇不測……

夜裏的風冰涼,一下下,一刀刀,隻管將人淩遲。

遠處忽然傳來呼喊,“將軍!找到了!”

湛君猛地抬起頭來。

元淩被裹在披風裏抱給元衍。

他四歲,長得那麽高了,可現在縮成小小一團,睡著了,睡不安穩,他流眼淚,身體還不時輕輕地抽搐。

元衍將他小心翼翼抱住,臉輕觸他額頭,滿眼盡是心疼。

“找到時,小郎君已經睡著了,趴在劉先生的屍體上……”

一群人沉默不說話。

湛君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再痛苦的哭泣也沒有聲響。

元衍轉頭看她,笑起來,嘲諷道:“你現在又哭什麽呢?”

鯉兒走到湛君身邊,蹲下了身子,湛君自然而然抱住了他,讓他趴在自己膝上,鬢角輕輕蹭著他。

鯉兒小聲問:“姑母怎麽了?”湛君一時沒有說話,鯉兒也乖乖的沒有再出聲。

過了會兒,湛君開口:“鯉兒,昨天晚上嚇到你了吧?”

鯉兒抬起頭,眼裏浮現懼怕之色,點頭說:“我真的好害怕,那些人要殺我們!他們是誰?”

“他們是壞人,很壞很壞的人……”

鯉兒變得很焦急,“那怎麽辦!”湛君拍他的背安撫他,眼睛裏沒有半點神采,“沒事的,有姑母在,鯉兒不會有事的,不要害怕。”

鯉兒最聽湛君的話,她說不要害怕,他就真的不再害怕了。

湛君說:“我們要離開這裏了,鯉兒。”

鯉兒仰著頭,看著她,問:“那我們到哪裏去呢?去找阿公嗎?”

湛君搖頭,“有人知道我們了,其他人也會知道,阿公也護不住我們的。”

鯉兒又開始急了,“那怎麽辦?”

湛君抱住鯉兒的頭,忽然問他:“昨天那個搶你娃娃的小孩,你還記得嗎?”鯉兒點頭,“記得,他怎麽了嗎?”

湛君捧起鯉兒的臉,認真地告訴他,“鯉兒,那是弟弟。”

鯉兒瞪大了眼睛,“弟弟?”

元衍掀開了簾子進來,麵無表情:“他們說你不肯吃飯。”

元淩剛哭過,臉上淚痕未幹,一雙眼睛通紅,看著冷漠的父親,嘴一癟,又哭了起來。

元衍無可奈何,掏出帕子擦他的臉,但依舊冷聲冷語:“你這樣子怪得了誰呢?還不是你自己胡鬧!”

元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朝元衍張開雙臂,要元衍抱他。

元衍終究心疼,如他的願抱他起來,拿下巴蹭他的臉,“好了,別哭了,就問你下次還敢不敢?命都要沒了,你要是出了事,我要怎麽辦?”

元淩抽噎著,摟住了元衍的脖頸不撒手。

元衍把他放下來,端起粥碗親自喂他,“怎麽就從家裏跑出來了?”

元淩不肯吃,將臉轉到一旁,憤恨地說:“我恨他們,不想看見他們。”

元衍把勺子塞進元淩嘴裏,硬把東西喂給他吃,問他:“誰惹你了?”

元淩想起自己受的委屈,眼裏又漫起了淚,恨恨說:“他們所有人!包括祖母。”

元衍喂粥的手停了下來,“祖母?祖母怎麽了?她那麽疼你,你那麽多兄弟姊妹,她最疼你。”

元淩仰望父親高大的身軀,眼淚從眼角滑落,他哭起來,話也要說不清楚。

“他們說我是個孽種,我母親不肯要我,我才生下來她就要掐死我。”

元衍一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