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蘭溪是璧山下一座小城。
現今天下,狼煙四起,百姓流亡四地,鋒鏑餘生,白骨露野,十不存一。這樣的世道下,避世離俗的蘭溪卻是長久的一片安祥。
蘭溪閉塞,人口並不多,各家各戶幾乎都認識,素來和睦,人聚在一起,臉紅都少有。可這日賣泥人的攤子前圍起了大圈的人,風雨不透,爭吵聲哭鬧聲從裏頭傳出來,甚至有兵器出鞘聲。
湛君從藥鋪裏出來,抬眼就看見了泥人鋪子前那一圈子密密麻麻的人,當即著急起來,快步跑過去,扒開人群要進去。
湛君今日抓藥,帶了鯉兒下山。鯉兒身子弱,娘胎裏帶的,生下來就開始吃藥,最討厭的就是藥味,是以堅決不肯到藥鋪裏去。湛君就叫他在泥人攤子前看人捏泥人玩,等她買完藥接他。
就一會兒功夫,怎麽就出事?
“讓一讓,勞煩讓一讓。”湛君嘴裏不住喊著,好容易擠進去,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地上哭的鯉兒。
鯉兒眼睛哭的紅腫,此刻怒瞪著,懷裏緊緊抱著湛君剛給他買的兩個傀儡娃娃。
湛君視鯉兒為心肝,心疼的不得了,趕緊上前抱住了他,拍他的背哄他:“我們鯉兒不哭了,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
鯉兒想來是受了大委屈,有人哄,哭的更厲害了,臉埋在湛君懷裏不肯抬起來。
周圍人群情激憤,“雲娘子,鯉兒是叫人欺負了!他們就在這兒,叫咱們圍住了,你放心,今天他們要是不給交代,出不了咱們這地方!”此地人心齊,頓時引起烏泱泱一群附和。
湛君隻管鯉兒。
等鯉兒哭的沒那麽厲害了,湛君才分了神去看跟鯉兒起爭執的人,打算解決此事。
一樣是個小童,看著也和鯉兒一般大,隻是比起鯉兒來,他健壯的多,穿著打扮也貴氣,這會兒逆著光站著,昂著頭,一臉倨傲神態,擺足了目中無人的架勢。
湛君隔著幕籬,恍然瞥見他一眼,有些愣神,挑開幕籬一角,看清楚了他的臉,一時間動彈不得。
這小童身邊足圍了六七個人,滴水不漏地將他護了起來,其中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向前邁了一步,朝湛君行了個禮。
這人開口帶笑,“給娘子賠禮,誤會一場罷了,我家小郎君看中了貴家小公子那兩隻傀儡娃娃,我等便想著從小郎君手裏買下,隻是小郎君不太情願,便鬧了起來,本不是什麽大事。”
有人憤憤不平,“什麽誤會?我親眼看著那小崽子把鯉兒推倒在地上,然後就去搶鯉兒懷裏的東西,明擺著欺負人,你們一幫人就在一邊看著,一群人欺負一個小孩子,這會子成誤會了?”
聽到這般指責,這年長者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仍舊一副和樂模樣,就好像他沒有聽到一樣。
湛君沉默了很久。
她把額頭貼到鯉兒臉上,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鯉兒,他搶你東西?”
鯉兒摟住姑母的脖頸,輕輕點頭。湛君把鯉兒抱起來,眼睛低垂,看著那小童,低聲道:“怎麽搶別人東西?誰教的你這樣,沒有教養。”
她聲音很低很低,可該聽見的人聽得清清楚楚,那小童立時發起怒來,對左右人喊,“把這女人給我抓起來抽爛她的嘴!”那些人都很聽他的話,沒有絲毫猶豫就要上前。
“慢著!”劉慶皺著眉喊,向左右各看一眼以示警示。
劉慶對這金尊玉貴的小郎君有看護之責,不敢令其有絲毫閃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招搖惹事。所幸這小主子雖是個難伺候的魔王脾性,但好歹能聽得進話。
劉慶低聲和他說了幾句,他哼一聲,別過臉,也就不再管了。
劉慶又向湛君賠罪,態度算得上誠懇。
湛君低著頭,一句也聽不到心裏去。鯉兒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貼到她耳邊,小聲地喊姑母。
湛君再不說話,隻默默轉了身,抱了鯉兒要走,隻走了兩步,又轉回身來,將鯉兒手中其中一隻傀儡娃娃遞給那小童。
那小童剛挨了湛君的罵,如何肯接,甚至連看一眼都不願。
湛君的臉隱在幕籬內,神色難辨,隻聽得她低聲說:“拿著吧,是給你的。”
小童半點不為所動。他堂堂元氏的郎君,想要什麽得不到,那傀儡娃娃也不是什麽金貴玩意兒,方才有了興趣才想要,這會兒失了興致,便是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湛君等不來他接,其餘人也沒有要幫他收下的意思,這些人護衛森嚴,她塞不到他手裏,於是隻好緩緩將那娃娃放到地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也許是很久,也許隻是一瞬,再睜眼時,湛君落下一顆淚,除了自己沒人知道。她不願再停留,抱著鯉兒就擠開人群往再走,快到近乎是跑。
鯉兒在湛君懷裏,下巴擱在她肩上,看著那地上的傀儡離他越來越遠,他難過極了,問湛君:“姑母,給了他,弟弟要怎麽辦?”
回竹居的路那麽遠,湛君一個字也沒有說。
湛君將藥交給英娘,仍舊一言不發,轉身回房,閉門不出。
英娘隻好問鯉兒:“姑母是怎麽了?”
鯉兒告訴英娘:“今天有碰到一群壞人,姑姑許是被他們氣到了。”
英娘忙問出了什麽事,鯉兒一五一十說了。
英娘聽完,沉默一陣兒,回頭望一眼緊閉的門扉,歎一口氣,領著鯉兒到別處玩兒去了。
到了晚上,英娘輕聲扣門,“湛君,吃些東西吧。”裏頭人沒應答,英娘又說:“我曉得你難過,可你也難過了一天了,該過去了,收拾收拾出來,別叫人擔憂,你要實在是想,咱們就去偷偷去,看一眼,啊?”
還是沒聲響。
湛君這些年身子也是不好,英娘怕她別是一個人在裏頭出了事,扣門改拍門,手下才用上一點力,“吱呀”一聲,竹門開了。
室內空無一人,月光灑落,寂靜生塵。
湛君有些微醉,坐在後山枯樹下望月。對於先前做下的事,她並不後悔,隻是很難過。也隻能難過。
他們該待他很好,隻是與她無關。
思及此,湛君雖心中空**,卻也漸漸不再那麽難過。
月上西天,她飲下最後一杯酒,起身返回竹舍。
歸途中遇到熟人。
也算不上熟。
元淩滿臉的血,麵色冷峻,冷冷與湛君對望。
湛君看的心驚,他不過五歲,卻有這樣的眼神。
湛君忍不住想,他真的半點都不像我。
劉慶已是強弩之末,見到了人,強撐在胸中的最後一口氣也要散掉了。他咳出兩口血,朝湛君伸出了手,顫巍巍喊,“這位娘子……”
湛君走上前去,她避不開,也不能避開。
劉慶見湛君過來,輕輕往前推了推元淩,粗喘著對他說,“過去,快過去啊……”
元淩咬著唇,眼裏泛起淚花。說到底也隻是個四歲的孩子罷了,麵對此等狀況,心中還是害怕,這會兒他已經清楚地知道,隻剩他一個人了。
湛君已到了眼前,劉慶堅持著朝湛君行了一個大禮,按著元淩的肩將他往前推,講話時上氣不接下氣,“這、這是我們小郎君,我們取道此地,是要往嚴州去的,帶小郎君找他父親,我們一路上已極盡小心,但還是被仇家尋到了蹤跡……我等死不足惜,但小郎君不能有失,否則愧對主公恩情,請娘子念他不過一稚童,推己及人,生些憐憫之情,送他去嚴州……小郎君無恙,主公定有重謝……”
哪怕知道元淩臉上的血絕非出自他身上,湛君仍心痛如刀絞,顫抖著掏出帕子要給他擦。
元淩還記著湛君今日說他沒有教養的話,又叫她瞧見此刻狼狽模樣,氣憤著將臉轉向一邊,不肯叫她碰。他流眼淚,淚水衝掉他臉上幹涸的血,淌出兩條白色痕跡。
劉慶很著急,手上用力猛將他往前推,斥道:“此刻豈是哭泣之時!快隨娘子離去,留住性命,才不枉我等以命相搏!快去!”他用盡這最後力氣,眼神行將渙散,還是望著元淩方位。
湛君上前一把將元淩抱住,含淚對劉慶講:“君且安心,便是豁出我的性命來,也定護他無恙。”
劉慶得了這許諾,長鬆一口氣,露出一個微笑,立時斷了氣。
元淩掙出湛君懷抱,伏在劉慶屍體上大哭。湛君不敢久待,硬扒才將他扒起來,拖著他走,他年紀小,力氣卻不小,湛君幾乎製不住他。
他哭著大喊,“好歹把他藏起來,怎麽就能這樣把他扔在這!”他哭的實在慘烈,湛君心中不忍,於是幫著他將人拖到了隱秘處,用落葉藤蔓遮擋了。
借著月光,湛君看見元淩腳上鞋已經爛了,隱隱透出血色,想他或者許他自生下來起,還沒受過這樣的苦。湛君忍著心痛,蹲下去,不叫他看見她的表情,低聲講,“你過來,我背你。”湛君等了有一會兒,才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有柔軟的重物壓在了她的背上,真實而又虛幻的觸感。幾乎是同一時刻,湛君的眼淚便不由自主落下來,砸進腳下紛亂的枯葉裏。
湛君對璧山不能再熟悉,選了一條荒僻幾無人煙的小道,背著元淩緩慢行走。
這個夜晚這般安靜。
太安靜了,湛君忍不住和元淩說話,“你們是怎麽回事?”
元淩好似已經收整好情緒,湛君問他話他也會答,隻是聲音很小很輕,“他們都是為了救我才死的,我真不應該離開家。”
湛君察覺到背上有濕意,想他許是在哭,於是好想回頭看他一眼。她側了身,本是看他,卻遠遠望見竹舍一片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