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湛君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身上疲乏不減,難受到手指頭都不想動彈一下。
蕊姬端了飯食從外麵進來,笑盈盈喊她用飯。
湛君見蕊姬步履輕盈,麵無疲色,大為不解:“明明你我做什麽都一起,怎麽我成了這模樣,蕊姬你看起來卻一點不適都沒有。”
蕊姬行至湛君床前,捧了衣裙要為她湛君穿衣,聞言笑說:“蕊姬婢女之身,職責所在便是為主人分憂,若同主人一般金貴,那便是罪過了。”蕊姬臉上一向帶笑,她本就是個美人,笑起來更添三分姿色,瞧著真是賞心悅目,但此刻湛君卻覺得她明晃晃的笑無比刺眼。
青雲山上隻有三個人,英娘照顧薑掩同湛君的起居。自湛君有記憶起,英娘便一直在她生活裏,她會因為湛君亂擱東西生氣,會因為湛君隻半天便將衣裙弄髒罵人,湛君不覺得她是奴仆,認為她是母親。
湛君同蕊姬相伴而行,日夜相對半月,湛君覺得她們或許有些情誼,可她今天這樣講。
湛君爬起來,從蕊姬手裏扯過衣裙,胡亂往自己身上裹,她穿好了衣裳,蕊姬還不知所措著。湛君穿鞋時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好沒意思。”
她不需要奴仆。
湛君自己去尋水洗漱,她初至平寧寺,對這裏的一切都不熟悉,隻好亂逛,希望能找到一兩個人為她指路。
妙華說蓮台偏遠,少有人打擾,此言當真非虛,湛君走了約一炷香的時間,一個人都沒有見到。
湛君本來就沒歇好,走了這一會兒就累的不行,心裏煩躁更甚,氣到一步也不想走了。
她這會兒在一處荷塘邊,水麵碧綠,盡是青翠蓮蓋,隨風吹而微微**漾,塘邊密植柳樹,群鳥亂飛,鳴聲相續。
湛君吹了會兒涼風,心境又變得平緩。
蓮塘盡頭有一高台,茂密高樹掩映,飛簷橫出叢柯外,孤零零得突兀。
這是一個初夏的清晨,氣序清和,荷葉在生長,樹在搖晃葉子,湛君被冥冥中的怪力驅引,走過青石板路,踏上石階,推開了那扇青枝掩映的厚重門扉。
目之所及,高門華屋,丹檻繡桷,綺戶雕窗,有如宮殿宏偉敞麗,珍草遍植,花蕊被庭,彩蝶翻飛其間,東南角有一老桑,枝條繁茂,下有圓井。
此處被打理的極好,想來有人居住於此,隻是湛君佇立許久,未見有人往來,她口幹舌燥,便顧不得失禮,提步向水井走去。
湛君打了桶水上來,想先將臉洗淨,可除了一個桶外再尋不到物什盛水,正心急間,忽聽得一聲嬌喝。
“你是誰!”
湛君遽然回頭,見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女尼,胸前抱著個水盆,正一臉怒容地望著她。
湛君還愣著,小尼姑小跑著到了她跟前,昂著頭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個遍,又問了一句,“你是誰?”
湛君說:“我路過。”
小尼姑眉壓得更低,“那你快走,這裏不給人進!”說完她就扯著湛君的胳膊想把她往門那裏拖。
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又瘦弱不堪,湛君生的比她高,湛君若不想動,她隻是做無用功。
她自己也意識到,於是鬆了手,氣鼓鼓瞪著湛君,好似湛君是什麽仇敵。
湛君說:“我走那麽久,隻是為了找水,你好歹叫我洗個臉。”
小尼姑頻頻往門口處望,無可奈何地妥協,“那你快些!”
湛君不解。
小尼姑高聲說:“我都跟你講了,這裏不許人進!叫人知道你進了來,我要有麻煩的!”突然,她停了聲音,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壓著湛君的身子將她往井與桑樹幹之間推,壓低了聲音催促:“快!你藏好!待在這裏不要動!別叫人看到你!”
小尼姑看著湛君蹲好,在自己身上飛快地拍了一通,快步朝門口走去,走了一段又折返,再次警告湛君:“我不來找你你就不要動!”
湛君看著她才跑到門邊去,外麵就進來一位年輕公子,高冠華服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間氣勢頗盛,單看側臉也十分俊秀。
青年郎君先開了口,講了什麽湛君聽不見,小尼姑低著頭回了他的話,隨後那郎君便提步步過中庭往屋舍去,小尼姑跟在他身後。
湛君看見她一臉擔憂緊張地往這邊望了多次。
小尼姑開了門,彎了腰在門口等,那郎君則進了去。
小尼姑門外等候期間,時不時就要往水井這邊看。湛君原先是蹲著,好方便她窺看,後來蹲麻了,有些難撐,但她記著小尼姑的話,不敢有太大動作,隻是靠了井坐著,腿還蜷在一起。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湛君又饑又渴,快要昏過去了。
小尼姑把她從地上拖起來,語氣著急:“哎你怎麽了,快起來!”她為了叫湛君清醒甚至朝湛君臉上打了兩下。
湛君生平第一回 被人抽了耳光,整個人懵了,張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小尼姑。
小尼姑被湛君看的心虛,囁嚅道:“我也是擔心你……”她手上一時卸了力,湛君又跌坐回去,小尼姑哎了一聲又趕緊去扶。
小尼姑把湛君扶到井邊圍欄上坐著,真情實意給湛君道歉:“我真的是一時心急,對不起啊……”
湛君手撐在井邊,呼出一口氣,越想越委屈,“我不過想找水洗漱,結果到現在臉沒有洗,快日中了吧?”
小尼姑連忙說:“我找個盆子來給你洗臉!”她踢了踢腳下那個空盆,“這是擦洗器物用的,我拿我的盆子給你。”
湛君折騰了大半天,終於有了水洗漱,小尼姑遞給她巾子擦臉,又說:“我那裏有點心,你要不要吃一些。”
湛君無力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小尼姑扶著她繞了兩下,到了一處屋房前。這屋子雖算不上簡陋,卻跟方才所見也算得上天差地別了。
小尼姑端出一碟子糕來,湛君夾了就往嘴裏送,三口吃掉一個,結果糕點有些幹,咽著有點困難,小尼姑見狀,趕緊倒了杯水遞給她。
湛君潤了喉嚨,好過了不少,向小尼姑道謝。
小尼姑不耐煩地揮手,“你好煩啊,動不動就說謝。”
湛君不好意思地笑笑,問小尼姑:“你明明是個挺平易的人,怎麽我們才見時你那麽凶?”
小尼姑又不知道哪裏翻出一個兜子來,倒出兩塊糖到湛君麵前的碟子裏,“我又不是個壞人,對你凶是有原因的,我不覺得我有錯。”
“那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小尼姑閑不住,又翻出件未做完的衣裳縫,“因為那個人來了啊,我也很害怕。”
湛君想起那個青年郎君。
小尼姑繼續說:“他是個大人物,這裏曾經住過他的母親,聽人說,大概住了有一年吧,死掉了,他為了緬懷他母親,每個月都要過來,有時候隔三天,有時候隔五天,最多不超過十天,他一定要來的。每次來都要待很久,也不知道他都做什麽,也許是看他母親那幅畫像吧。”小尼姑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轉頭去看湛君的臉,“咦”了一聲,“說起來,你長的挺像那幅畫的,不過你好看些。”
“是嗎?”湛君摸了摸自己的臉,“你這麽說的話,我還挺想看看的。”
“不行!”小尼姑嚴詞拒絕,“你不能進去,我每次去裏麵膽戰心驚,還要先求佛祖保佑我,要是不小心弄壞什麽東西,我的小命可就沒了!哪敢放你進去!”
“這麽嚴重?”
“之前就是有人失手打碎了一個瓶子,然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小尼姑苦著臉,“要不是隨時都有可能丟命,這種清閑活計才落不到我頭上呢,我隻需要把這裏打理好,別的活都不用做。”
湛君瞪大了眼,怎麽也不敢信,“隻因為一個瓶子,就要一個人的命?”
“可不是!在那些大人物眼裏,我們的命還不如那個瓶子寶貝呢。”小尼姑有自己的傷心,“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說點別的吧。你今天是怎麽過來的,我平常都見不到人的。
“我住附近,隨便走就到這裏來了。”
“啊?你住這裏?你也皈依佛祖了嗎?”小尼姑眼睛往湛君那烏黑濃密的頭發上看,咬了咬嘴唇,“就算皈依了佛祖,你也千萬不要剪掉頭發,不然好難看的,就是你這麽美,沒有頭發也不會好看的。”
湛君摸著自己的頭發,“什麽叫就算皈依了佛祖也千萬不要剪掉頭發,出家的話,不是都要把頭發剪掉的嗎?”
“誰說的?平寧寺是上京最大的尼寺,莫說貴族娘子們,就是宮裏的公主禦嬪也有到這裏侍奉佛祖的,她們有的就不剪頭發。”她說著,語氣裏盡是感歎,“真羨慕她們。”她看著湛君,偷偷地說:“我其實一點都不信佛祖,但是佛祖會給我一口飯吃,我就願意終身侍奉他老人家。”小尼姑擱下衣裳,歎了一口氣,“對了,你叫什麽啊?”
湛君挺喜歡這小尼姑,所以並不隱瞞,笑著說:“我叫雲澈。”
小尼姑眼睛猛地亮起來,“我也姓雲!”但是很快又變得失落,“不過我現在叫識清了。”小尼姑咂了下嘴,“也沒關係啦,反正知道我先前叫什麽名字的人都已經死光了,姓什麽叫什麽沒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