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擎正與湛君擦肩,聽得元棹那句,當即按住了湛君的胳膊,拖著她原路回去,“我正好有事找你,快跟我來。”
湛君給他拖著倒行,很是疑惑:“哎,你做什麽!”
杜擎與湛君一道離了視線,元衍將目光轉回,麵上冷淡:“棹伯,此話從何說起?”
元棹笑意融融:“二郎有所不知,主母前幾日來信,除吩咐我等看顧好二郎外,於二郎的紅顏亦有安排。”
元衍不由得挑眉,“哦?什麽樣的安排?”
“自然是叫我等好生侍奉。”
因著董弘一封信,西原元府已經知道了湛君這個被元衍強擄去的人。於此一事上,董弘氣憤難當,必不會講元衍什麽好話,是以元佑讀了信,立即修書兩封,一封代兒子向董弘賠罪,一方要元衍親自賠罪,而元夫人方艾關注之事則與丈夫不同。她不寫信給兒子,而是親寫了信給忠仆元棹。她不關心自己兒子是如何將人弄到手上的,她隻關心那勾了她兒子的女子能否配得上她錚錚佼佼的兒子,所以叫元棹務必搞清楚來龍去脈並探清湛君的底細,一一報與她知道。
所謂知子莫若母,一樣的道理,兒子對母親的了解也必是深刻的。
元衍笑起來,對著元棹語重心長地說:“棹伯,哪裏來的什麽紅顏?”
杜擎將湛君交給蕊姬,“我們待會兒就啟程,今日便能入城,你們今晚就到平寧寺去,待會兒我給你元氏名帖,你帶著直接去拜見妙華法師,叫她安置你們。”說完又去看湛君,囑咐道:“你看好她,不能叫她有閃失。”蕊姬連忙垂首應是。
杜擎交代完這邊,還要去通知自家奴仆,再不久留,急匆匆去了。
湛君雖想知道發生了什麽變故,可見杜擎形色匆匆,也忍住了不問。她早知道自己就是個被安排的命,便是知道了也無力做些什麽,一樣是要聽別人的話,隻能咬著唇暗罵自己活該。
馬車上,湛君第三次撞到了頭,實在壓不住心中的怒火,忍不住向蕊姬抱怨,“這是發哪門子的瘋?”
因著急趕路,馬車顛簸異常,蕊姬此刻形容也頗狼狽,她不敢抱怨,隻是勸道:“娘子再忍一忍,入了城便不會再受這份辛苦了。”
湛君索性閉目。
車隊日暮前趕至昌平門,早有人等候多時。
元氏長公子元承的貼身侍從上前牽住了元衍的馬,“二郎,太尉為二郎及杜郎君設宴洗塵,郎君命我引二郎前往。”
杜府來迎的是杜擎的族弟,杜擎正與他寒暄,聽得這句,望過去,見到楊府管事,哈哈笑道:“我比不得二郎,這一番急行,骨頭都要散架,若到了府上,怕不能盡興,不盡興便是掃興了,隻好辜負太尉美意,改日定當登門賠罪。”
楊府管事聞言,上前盛情相邀,杜擎自是推拒,如此幾次,楊府管事便不再提。
本來,楊府擺宴也隻是為迎元衍,邀杜擎不過是過個場麵。請客的並非真心,被請的真心不想去,兩方心知肚明。
杜氏自詡純臣,早不與楊氏往來,杜擎若敢去今日這宴,落到杜大人眼裏,又是一條罪狀。至於元氏,西原公元佑天生一副好性子,沒人敢得罪他,他也誰也不得罪,元衍倒沒有杜擎的顧慮,且他還存著自己的一番心思。
於是元衍便同杜擎告了別,幾方人馬分作兩路,元衍與元府同楊府眾人騎馬先行離去,杜擎隊伍冗雜,倒不著急,隻慢慢走著。不知在哪個街角,一輛馬車緩了速度,漸漸脫離了車隊,月色掩蓋下朝另一處去了。
楊府向來門庭若市,今日卻冷落,隻堪堪停了幾輛馬車。元承未親至城門迎元衍,這會兒在楊府門前等候,才聽見馬蹄聲,便已按捺不住欣喜之情。
元衍下馬要行禮,元承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臂,上上下下地仔細瞧他。
元衍笑著喊了一聲阿兄。
元承笑著拍元衍肩膀,說:“又高了些。”
兄弟兩人站一起,和睦非常。
元佑無有妾室,元承與元衍乃一母所生,隻是頗差了些年歲,元承今年二十又九,足大了元衍十一歲,現今已是而立之年,風流儒雅。
太尉楊圻之子楊琢亦在府門前等待,在兄弟二人一旁笑著說:“逢恩,有什麽話不妨入內再說,二郎連日行路,怕早累了,讓他坐下歇一歇,飲兩杯熱酒,舒緩一番。”
元承朝楊琢拱手:“今日多有叨擾。”
楊琢大手一揮,“逢恩這樣見外?”又轉頭看一旁默不作聲的元衍,笑吟吟道:“我與逢恩你親密如手足,自然視二郎如親弟。”
元衍淺笑以做應答。
幾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到了宴上,歌舞還未開場,主人楊圻落座主位。
楊琢走到楊圻身側,笑著稟告:“父親,二郎已至。”
元衍跟在元承身後,兄弟二人一同行禮。
楊圻笑嗬嗬站起來,走上前去將兩人扶起,笑著說:“到了這裏,不過是回了自家,怎麽還這樣拘謹。”又特意對元衍道:“二郎一路辛苦。”
楊圻今年尚不到五十歲,雖是寒門出身,可憑著戰場上廝殺,如今掌天下軍事,當世無人能敵。這樣的鐵血人物,卻是一副麵慈心善之相。
元衍態度謙遜,“我一路玩過來,不算辛苦。”
元承與楊圻對視一眼,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模樣。
楊圻卻直言,“大丈夫當思報國,豈能流連鄉野,不過消磨誌氣!依我看,早些入朝尋個差事才是正經。”
元承給他弟弟說話,“他年紀還小,想做什麽便叫他去做,再叫他快活幾年。”
楊圻笑了笑,“你們這樣慣他。”
元承無奈得很,“誰也管不住他,莫說我了,便是家中父母,也難得能讓他聽兩句話。”
楊圻食指在元衍臉上虛點,“你好命,便繼續就胡鬧吧!”說罷笑起來。
楊圻既笑,旁人自然要附和著一同笑。
笑完了,楊琢開口,“父親,二郎既已到了,快些開宴吧。”
楊圻一掌輕輕拍在額上,很是懊惱:“年紀大了不中用了,是我欠了考慮。”隨即拉起元衍的手往主位上去,“來,二郎與我一同坐!”
在場幾人,元衍年紀最小,長幼有序,如何能與楊圻一起坐?於是幾番推拒,最後還是坐了楊圻下首旁邊的位置,挨著元承,元承對麵是楊琢,元衍算坐了最次席。
楊圻吩咐開宴,使女魚貫而入,捧來杯盤,樂音應聲而起,舞姬第次入場,中庭跳起舞來。
楊圻向依次向元承元衍舉杯,元承元衍回敬。
第一支舞還未畢,門口走進一位麗裝佳人,高挑挺拔,朱唇粉麵,眉眼多是英氣,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乃是楊圻愛女楊寶珠。
楊寶珠快步入內,她先看了一眼桌案後的元衍,本就帶笑的眼睛更彎了些,愈發顯得明亮狡黠,她不停步,徑自往楊圻處去,提裙坐下,拉著楊圻的胳膊晃**,嗔怒道:“父親,怎麽有客也不喊我!”
正如同楊圻給他女兒取的名字,楊圻待他這獨女可謂是如寶似珠,嬌慣得不行。
女兒的心事,楊圻自是知道的,這時神色促狹,“我宴請二郎,喊你做什麽?不喊你你自己跑過來,是不知羞了!”
麵對父親的調笑,楊寶珠麵如紅雲,惱著喊了一聲父親,撒起嬌來。
楊圻看向元承這邊,歎了一口氣,“啊呀,我是教不出好女兒來了!”
楊琢道:“父親這話我不認同,若是今日這宴上沒有二郎在,你便是著人去請我們寶珠來,她未必肯過來看一眼。”
楊琢這話已將小女兒的心思盡數挑明了,楊寶珠立馬轉頭瞪他,臉上是一副怒氣衝衝的表情,可她明明雙眼含水,沒半點怒意。
楊寶珠傾心元衍,屬實不算什麽秘密,她從未掩飾自己心意,哪怕元衍早已娶了妻,且那人已以少夫人的名頭在元氏生活了十年。
又怎麽樣呢?
楊寶珠絲毫不在意,她不覺得自己會得不到元衍,她有底氣,因為她自己,也因為她的父親。
她知道她無所不能的父親會給她想要的一切。
楊寶珠看向元衍的目光裏沒有羞怯,她大大方方,不肯躲躲藏藏。
元衍看著她微笑,兩人目光交匯,楊寶珠偏了下頭,朝他露出一個意氣揚揚的笑。
元承看得清楚,卻一點也不覺得不妥當。
他是元氏的長子,將來要支撐門楣,他為元氏的將來打算,在他眼中,家族凋敝的孤女自是比不上權傾天下的太尉之女。他明知楊寶珠所想,卻裝聾作啞,甚至有意相促。他認為他的弟弟清楚哪一種選擇更明智,天底下不是傻瓜的人都知道該如何選。
湛君被蕊姬輕聲喚醒。
她聽見渺茫的金器撞擊之聲,遙遠像自天外來,空靈滌**,欲靜聽,卻再尋不到蹤跡,叫人覺得那聲音不過是臆想。
蕊姬說已到了地方,湛君就著她的手慢吞吞從馬車上下來,想自己應當睡昏了頭。
此時輕風吹拂,略散掉了臉上睡出來的紅熱,湛君再次聽到了那幽微空靈之聲,風停下來時,那聲音也一並漸漸散去了。
這下湛君不覺得是臆想,左右望著,想要找到那聲音的來處,一轉身便看見了那月色下聳立的高塔,尖促的塔尖仿佛一根針,直直插入月中,宏偉非人間之物。借著月色,湛君看到了塔簷墜著的金鐸,正因風動而明滅有聲。
蕊姬出聲提醒,湛君隻得收回了目光,由一個十來歲的女尼引路,往平寧寺深處走去。
平寧寺各處有燈幢,此時早已點明了火燭,幽幽燒著,可四周還是晦暗,空氣裏漂浮著木香花香,夜晚靜謐到有足音的回響。
湛君忽然產生了一種她正一步步踏入不可知之境的可怕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