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杜擎從仆人背上下來,顫巍巍坐好了,要張嘴說話,扯到了傷口,疼得他捂著嘴角哀嚎。

蕊姬惦念他的主子,早已跑了過去,因元衍就在一旁,但凡長了眼睛的都能瞧出來這兩位是動了手,蕊姬心裏難過,但又不敢說話,怕開罪人,隻是跪坐在杜擎一旁,低頭抹淚,她一哭,旁人也要跟著一起哭。

而罪魁禍首此刻端坐案前,全然一副不關他事的模樣,正舉箸大快朵頤,還斟了酒,仰首而盡。

湛君由元衍看至杜擎,神色頗為複雜。

杜擎在一片哀泣聲朝元衍舉杯,“多謝二郎手下留情。”

元衍看也不看他,隻當沒聽見。

杜擎嘶著氣,自顧說:“我冒犯在先,現下已記著了教訓,日後不會再犯,還望二郎寬宥我這回。”說完,為示賠罪之意,一口飲盡杯中綠酒,疼到真的哭了出來。

湛君瞧他實在可憐,忍不住關切,“你還好吧?”

她才出聲,杜擎便如臨大敵,忙去看元衍神色,見元衍沒反應,才皺著臉朝湛君揮手,示意她不要再講,實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樣。

湛君更可憐他了,不免想:“他怎麽這麽怕他?他瞧著也不像窮凶極惡之人,我隻在他將我丟下時怕過,倒還沒有怕過這個人。”

回到馬車上,湛君問蕊姬,“你說,他兩個為什麽打架?”

蕊姬低著頭,聲如蚊呐:“二郎對自己的東西,向來霸道些。”

湛君意識到她口中“自己的東西”是在講她,愣了一下,而後哂笑一聲,發誓再也不跟她講話了。

一路上風平浪靜。

元衍似乎避著湛君,每次見到她,轉身便走,湛君並不在意,他不想見她,難道她便想見到他了嗎?至於杜擎,幾乎是見不到的,湛君想他許是在養傷。

隊伍沉悶異常,馬兒還會嘶鳴,人卻都像啞巴,湛君安慰自己,等離了這些人,自然不會再受這些罪了。

不知行進到第幾日,湛君下車用食,轉首間似覺異狀,側了頭去看,見遠處金光耀眼,幾乎不可直視,要抬手去擋才不至傷了雙目。

蕊姬也一樣見了那金光,見湛君動作,笑道:“那是永安塔的塔刹,有十丈高,盡貼了金箔,天光好時便如此。”

湛君再看一眼,刺眼到想揉眼睛,隻好側過臉跟蕊姬說話,“永安塔?”

“是的,因在平寧寺裏,又叫平寧寺塔,都城裏那樣多的塔,數它最高,加塔刹足有百丈,拔地而起,直插到雲裏,不知道站在塔頂上能不能聽見天上人講話。”

湛君驚歎,“這樣高!”

蕊姬笑著點頭,“正是因它有這般高,百餘裏之外就能看見,遠來入京的人,隻要遙遙看見永安塔,便知道要到上京了……”

蕊姬正說著話,突然噤了聲,彎腰行禮。

湛君看過去,見多日不見的杜擎正走過去,看他去的方向,好像還是元衍的馬車。

杜擎隻是看見元衍,腿忍不住打顫,連嘴角快好的淤青都隱隱泛起痛來。

元衍正喝水,見杜擎不遠處佇立,手上還攥著什麽東西,便眼神示意他過來。

杜擎歎了口氣,慢慢挪過去,將手上信件遞與元衍,“你的信,西原來的,送到亭陽我家去了。”

聽到“西原”二字,元衍皺起眉,接到手裏來,撕開信封展信來讀,愈讀眉頭愈緊。

杜擎在一旁看著,不由得好奇起信中的內容來,若是普通家書,他何以這表情?杜擎又犯了老毛病,心裏癢起來。

元衍已讀完了信,卻仍保持著展信的姿勢。

杜擎到底長了記性,倘若是之前,元衍讀完信,他也能一並看完了,但他又沒完全長了記性,他還是想知道,於是沒克製住,問道:“信裏說了什麽?”問完又後悔。

元衍倒不隱瞞,直截了當和他講了:“董正揚寫信給我家裏,告了我一狀,我父親來信罵我,叫我去賠罪。”

“董正揚?他不是在定州?你怎麽惹上他?再者說了,他能寫信到你家去叫西原公教訓你,你得將他得罪成什麽樣?”

元衍便將先前的事簡短與杜擎說了。

杜擎訝然,“他管你這閑事?”說完忍不住去看湛君,很摸不著頭腦,“這兩人什麽關係?”

元衍收了信,“他兩人若有關係,當初便會講明。”旋即想起當初董弘言行,樁樁件件欲蓋彌彰,元衍雙目冷幽,便是有關係又如何,還能讓他從他手裏將人搶了過去?

“你打算怎麽辦?”

“父親叫我將人送至董府。”

杜擎一時忘了形,“郡公既說了,那便送去好了……”元衍一個眼神掃過去,他立馬閉了嘴,不敢再說。

“父親七月入京為陛下賀壽,要帶青桐來。”

杜擎不以為意,“那不是很正常?”

元衍有些煩躁,“五月青桐便要十五歲了。”

杜擎從他這句話裏咂摸出點味來,登時怒道:“你什麽意思?”

元衍不自覺看了一眼正與蕊姬說話的湛君,煩躁更甚,“青桐很好,但是……但是……”他幾次嚐試,都不知道該怎麽講,索性不言。

“但是什麽?元二,你想幹什麽!青桐哪裏對不住你?你為了個認識幾天的女人如此!”

元衍怒喝:“不是因為她!”

杜擎聲勢漸漸矮了下去。

元衍喪氣道:“不關她們的事。”

湛君同蕊姬走過來,問:“你們吵架?”

“沒有。”元衍矢口否認。

湛君明顯不信,但元衍不願說,杜擎偏過臉,也是一副不願說的模樣,湛君也就不再問,隻說:“我們什麽時候入城?我想去看塔。”

“塔?”

“對!”湛君很雀躍,“想去平寧寺。”

元衍捏了捏眉心,“今日不行,離得還遠,要等明日。”

湛君明顯有些失落,“好吧。”又問:“先生幾時到?”

元衍被問的愣怔,他已經許久沒收到薑掩的音訊了,明明薑掩才是他此次南下的目的。

“快了,不會晚太久。”元衍含糊著說。

湛君倒不懷疑,元衍既沒杜擎沒吵架,不必她勸和,她也不多留,轉身走了。

元衍轉過臉看杜擎,“待進了城,叫她住你家去。”

杜擎嚇了一大跳,“這怎麽行!”他拒絕的沒有半分猶豫,又軟了語氣示弱,“我進京來就是為了說親,帶個貌美女子到我家去,杜大人要拿棍子抽我的,我長這麽張臉,在他那裏已經是罪大惡極了,他一早就嫌我丟他的臉,再鬧出事,他不會放過我的!你把他帶平康裏你家去啊,還能住不下?”

“她現在不能住我家去,不明不白,我總要為她考慮。”

“對啊,也一並為青桐考慮了。”杜擎刺他。

元衍這會兒沒空和他計較這些,隻是如何安置湛君這事確實叫他憂愁,他倒不缺相熟的朋友,隻是他未久居上京,所識之人皆不如杜擎情誼深厚,實難叫人安心,住客舍便更不可能了。

杜擎靈光一閃,“你不如送她去平寧寺,她不是正好想去,沙門清淨,裏頭修行的盡是些士族女子,不必擔憂安危,我記得你有個姨母在,托她照應,你總能安心。”

元衍很是意動,他確有個姨母在平寧寺,乃是他母親的族妹,喜愛佛法,早年在平寧寺落發,如今正是她掌管平寧寺,將人托付給她,確實沒有更妥當的了。

正思慮間,有幾騎飛奔而至,直闖入隊伍間,驚了正安歇的馬,四處狂奔了起來,一時間混亂不堪。

杜擎已是大怒,“我倒看看,誰送我這份大禮!”

話音方落,這幾騎已到了他跟前,跳下馬便行禮。

元衍認出來人,“棹伯?”

“二郎,我等來迎你。”元棹笑嗬嗬道。

來人既是元府中人,杜擎那口氣也隻好咽了下去。

元棹又朝杜擎行禮,“見過三郎。”

杜擎隻能笑著應了。

元棹又道:“我等心急,一時沒停住,驚了三郎家的馬,還望三郎不要怪罪。”

“些許小事,棹伯何須記掛?”

論起來,元棹算是元衍的族叔,百年之前一祖同宗,深得元衍父元佑的信任,如今在京中侍奉元佑的長子,元衍的兄長元承。

元衍問:“棹伯,你怎知我在此?”

“是從左仆射大人處得到消息,得知二郎你今日抵京。”

尚書左仆射杜遜,正是杜擎之父,是以杜擎很覺鬱鬱,元府還是從他家裏得到的消息,可他家裏卻不來人迎他。

元衍看了一眼杜擎,道:“棹伯,我明日才能入城,你來得早了。”

“今日如何不能入城?隻是晚些罷了,二郎既已至家門,豈可不入門而居旁處?”

“棹伯,馬車不比匹馬,趕不上宵禁的。”

“這有何妨?大郎如何不為二郎考慮,我來時,大郎去了太尉府上,太尉言明,今日二郎不至,城門不閉。”

杜擎在一旁聽著,心想怪不得自家不來人,還是不來的好。

“簡直胡鬧!”見元棹變了臉色,元衍隻能壓低了火氣,做蠢事的是他兄長,他連重話也沒辦法講,隻好對杜擎道:“叫他們開拔,我們早些入城。”

杜擎不敢怠慢,點了頭便去尋自家管事。

湛君這會兒尋過來,剛才那番動亂,委實嚇到了她,四周平定下來,她便來尋元衍,若不跟元衍一塊,她總覺不安心。

湛君才到跟前,元棹看見了她,問元衍:“二郎,這便是那女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