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湛君顛簸在馬背上,腦中想的盡是韋跡滿是淚水的臉。明明她沒有做錯什麽,可那個少年的眼淚卻讓她覺得自己做了很壞的事。

她不明白為什麽,想很久也想不清楚。

湛君心不在焉的樣子,元衍盡收眼底,他想起方才的事,臉上一片晦暗,如山雨挾勢而來。

元衍猛地勒停了馬,湛君沉思太過,元衍下了馬也未能驚動她,她坐在馬上,略偏著頭,擰著眉,有苦惱之意。

“你在想什麽?”

湛君聽也未聽見,遑論回應。

元衍伸手就去拉湛君捏著馬鞍的手。

一股巨力拉扯,湛君驚覺天搖地動,再回神發覺自己跌坐在地上。

元衍把她拉下了馬,又推了她一下。

湛君並不覺得痛,可她認為元衍發瘋,好端端的折騰她,她很不滿,“你幹什麽?”

元衍俯視著她,這讓他想起那晚,他也是差不多從這角度看她,那時候她可不是這模樣。

“你要不舍得,我送你回去?”

“你在說什麽?”湛君仍坐在地上,眉頭皺著。

元衍抓著湛君的手一把將她提到眼前,兩人麵貼麵,近到呼吸交纏,元衍惡狠狠地說,“你這樣子的,合該把你關起來,牢牢看住了,這樣你才不會惹事!本就該如此,誰會放任自己的寶物到處亂跑呢?”

湛君很不舒服。元衍的話叫她很不舒服,元衍的行為也叫她不舒服。他整個人都叫她不舒服。

他憑什麽這樣子?

她委屈,氣憤,很難過。

湛君像個暴起的小獸,使狠力去推元衍,元衍措不及防,帶著她一齊跌倒。

元衍摔得不輕,還做了肉墊,一時懵在地上沒起來。

湛君從元衍身上爬起來,跪地上攥住他領子將他上半身提起來,幾乎是嚎啕大哭了,“誰惹事生非!我好好的為什麽會這樣!到底是誰的錯?我願意這樣的嗎?你為什麽不讓我回家去!”

她把元衍扔回地上,捧著臉哭了起來。

她哭的好傷心,元衍看著她,心裏慌起來。他一點都不生氣了。

“你怎麽又哭?”他坐起來,看見她眼淚從指縫裏滲出來。

他看著她哭,又煩又亂,不知道幹些什麽好,結果脫口一句,“這麽愛哭,怎麽沒見你在別人麵前哭,單哭給我一個人看的嗎?”

湛君憤然轉過身,背著他哭。

元衍看見她雙肩起起伏伏,心在這一刻軟的不像話。

“我惹她幹什麽呢?她簡直克我,她哭起來我一點法子都沒有。”

“好了,別哭了,是我錯了,不怪你,你是珍寶,別人膽敢覬覦你,那是他們有罪,哪裏能怪你?”他扳著湛君肩膀轉過來,見她哭的兩隻手都濕了,懊惱極了,把她手從她臉上撕下來,看見一張紛紅迷煙的臉,像霧裏洗過的虞美人。

元衍愣怔了下。

湛君把元衍的兩隻手甩下去,板著一張臉,窸窸窣窣站起身,竟是要走。

元衍霎時清醒過來,攥住了湛君的手拉住了她,“上哪去?”

湛君掰他的手,“我愛到哪裏就到哪裏去,死了也不要你收屍。”

“說什麽‘死’?莫說死了,你就是少了根頭發,我也要心疼的,倘若你有什麽不好,擄你走的那個,我便是再賞識他,也要把他切成幾千塊。”

“原來你知道我是被擄走的啊,是誰之前同我講,隻要我聽話,我就不會有事,結果呢?我被人擄走,擔驚受怕,還要被人罵惹事生非。”湛君擦幹眼淚,冷著臉道:“生死有命,不敢勞煩尊駕,我該什麽命,自受著好了!”

幾句話講的元衍心虛。他原先是氣昏了頭,才沒記起來,這事他本就要心虛的。

元衍有錯能改,拉著湛君的袖子同她道歉,“是我對不住你,你別跟我計較,以後再不會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形勢一朝顛倒。

湛君不輕易動氣,可一旦真動起氣來,也是真的不好哄。

元衍幾句話想揭過此事,簡直異想天開。

湛君已不哭了,也再不理會元衍,甩開他的手就要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該往哪走,但就是要走。

湛君不哭的話,在元衍看來,這事也就算過去了。如他所說,他對不住湛君在先,所以湛君同她鬧脾氣也是情有可原,於是牽著馬走在湛君身後,想她總會消氣的,他等著就是。

兩人一馬,靜悄悄行著,陌上雜花生地,蜂蝶亂飛,春光迤邐。

湛君采了大把的花,默默編起花冠來。元衍跟在她身後,看她摘了什麽花,也采兩朵在手裏,堆了一大把,白馬伸長了脖子要嚼,被他一掌拍在額上。

湛君花冠捧在手上,低頭欲再找一朵白色團花,忽聽得前方馬蹄雜亂,動地而來,隱隱有金革之聲。

湛君正發愣,元衍已率先一步上前,將湛君擋在身後。

道路盡頭竟有百十騎,負堅執銳,氣勢森然,遠觀如黑雲。

眨眼之間,這百十騎已到跟前,十丈外停下,為首一人縱馬而出,直奔元衍及湛君而來。

如此壓迫威嚇,湛君已連呼吸都屏住,元衍隻是皺著眉。

來人到跟前,摘下兜鍪,冷默不言。

見得來人麵目,元衍嗤笑一聲,閑閑道:“我當是誰,好大的架勢。”

來人將兜鍪挾於肋下,朝湛君努了努下巴,“二郎,那是誰?”

元衍不悅皺眉,“你看誰?”

來人大笑,“二郎,怎地有馬不乘,偏要兩條腿走?”

“管得著嗎?”元衍說完亦笑起來,問:“你怎在這裏?”

張鑒下了馬,“我奉命接應董大人入京,剛得見大人,便被大人催趕來尋你。”他再看一眼湛君,問:“那便是你的美人?”

元衍不應答,隻說:“不是密詔?這般大張旗鼓。”

“確是密詔,殿下本不欲驚動各方。”張鑒無奈笑笑,“二郎既身處其中,個中曲折,無需我多言,我出京時,東宮已是人仰馬翻,複歸去,不知是何等光景。”

“幸我是個閑人,不必掛牽這些。”

張鑒麵有不豫,“二郎,大丈夫當為國效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更何況是這等危……”元衍甫一抬手,張鑒便收了聲,歎道:“你這副樣子,也不知是像了誰。”

“伯明,人各有誌。”

張鑒苦笑,“我是勸不動你。”又說,“我倒想問,董大人講你身陷危難之間,如今觀之,好似言過其實。”

“我已解決了,勞煩你跑一趟。”

“我跑幾趟倒沒什麽大不了,隻你無恙便好。”

湛君聽他兩人說著話,偷偷看了一眼張鑒,見他二十五六歲,器宇軒昂,雖也十分俊秀,可氣勢駭人,讓人懼怕,難生親近之心,於是便又縮了些,將自己盡量隱藏。

她這動作被張鑒捕捉到,張鑒下意識要去看她,又想起元衍前番態度,便收住了沒有動作,隻一心同元衍說話。

正說話間,幾騎又至,湛君抬頭去看,見是幾個陌生人,卻不與那些人一般作軍士打扮。

董弘下了馬,快步走向元衍,按住元衍兩臂,急切道:“二郎,也太衝動了些,幸而無恙!”他話是對元衍,眼神卻看向元衍身後的湛君。這一看,不免有些愣。

昨日時辰已晚,天光無色,如今青天白日,看的真切,像,真的是太像了……

“董公?”

元衍一連喊了數聲,麵上已大為不悅。

董弘忙收了神,“小娘子也無事?”

湛君不認得董弘,但見他彬彬文質,年歲又頗高,便回道:“多謝掛懷,我尚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

隻是難免失神。

氣氛一時有些古怪。

元衍記起昨夜同今晨董弘的古怪來,收斂了神色,不作言語,隻細細觀之。

董弘到底忍不住,又開口問道:“敢問小娘子名姓?”

湛君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元衍。她心裏不大情願,可念著麵前這人是長輩,不好無禮,便耐著性子答道:“我名雲澈,水澄之澈。”

“雲澈……”

董弘看著湛君,無聲呢喃著這兩字。

湛君望著眼前這人,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注視。這須發花白的老者眼睛裏似乎藏著一把鉤子,像是通過湛君這個人,鉤住了過往的不可挽留的時光。

這讓湛君覺得不舒服,她覺得疑惑,“我認得他嗎?還是他識得我?”

元衍在心裏想,“原來湛君是她的小字。”

董弘動了動嘴,而後又像是歎了口氣,最後笑了笑,很是慈愛地同湛君說話,“這些年過的怎麽樣?”

湛君已經要皺眉了。

湛君還未答,董弘便又問,“你不在家裏,怎麽跑出來?你家大人不管你的嗎?快回家去吧,我叫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湛君雙眼一亮,“真的嗎?”。

“董公!”元衍一聲急喝,又放緩了音調,慢條斯理道:“何意?”

董弘麵色不變,“二郎,你是男兒,小娘子在室,如何能與你一道奔波?”

此言一出,不僅元衍臉色巨變,連張鑒都稍稍有些驚訝。

隻有湛君絲毫不覺,“真的可以送我回家去嗎?我家在……啊!你幹什麽!”湛君怒瞪元衍。

元衍麵無表情看著她,“你到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