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淩城不是旅遊城市, 人口又一直在減少,現存最好的酒店還是以前的煤礦招待所改建的,號稱是四星級, 其實連沈城的三星級酒店都比不上, 據說裏頭有的浴巾都給磨成布條子了,感動於盛羅他們一家三口熱情邀請,林莫西幹脆退掉了酒店,住進了盛羅的家裏。
盛羅的床寬度一米五, 之前還能睡下她和尹韶雪兩個瘦削的小女孩兒, 現在被林莫西一個人就能占去了大半。
看看那張床再看看盛羅, 林莫西笑了:“小西西長大了,以前被我抱著睡覺,隻有這麽小。”
她比劃出了一個籃球的大小。
盛羅抱著被子和枕頭, 笑著說:“我才沒有那麽小。”
林莫西哈哈大笑。
外麵客廳裏, 盛老爺子已經把沙發的靠背放了下來,沙發變成了沙發床。
羅老太太從廚房出來,用新毛巾裹著一個裝滿了熱水的鐵瓶子。
雖然有暖氣, 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是涼的, 尤其是被窩裏,蹬腿兒都會覺得涼腳丫子, 盛羅家裏沒有熱水袋, 也沒有多餘的電褥子,羅老太太用的是土法子,把熱燙燙的瓶子放在盛羅睡覺時候放腳的地方, 幫著盛羅把被子鋪好。
盛羅洗臉刷牙出來, 她的姥姥姥爺已經進屋休息了。
她卻沒睡覺,而是趁著清醒的時候拿出了尹韶雪給她的閱讀理解材料。
語文要考120, 這是得下大功夫的。
放在茶幾上的小鬧鍾一點點地往前走字兒,盛羅做完了兩篇閱讀理解,對照著答案自己批改了一下。
錯得她齜牙咧嘴。
時針指向了十二,盛羅打了個哈欠。
這時,林莫西從她的房間裏出來,去了一趟衛生間,又坐在了沙發邊上,看著她。
“莫西,你怎麽還不睡?”
莫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對盛羅做了個鬼臉,小小聲:“我肚子說想宵夜。”
她指了指門口:“我請客,你帶我宵夜?”
大冬天的淩城哪有什麽宵夜啊?
盛羅看了一眼姥姥姥爺的臥室,搖頭:“我給你做吧。”
林莫西抱著自己的肚子看著盛羅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進了廚房。
幾年前,好像也有這樣的時候,從家裏跑出來的小女孩兒借住在她家裏,一邊要上學,一邊要跟著她摔摔打打,還是會在天還沒有完全亮起的清晨走向廚房,留下這樣的一個背影。
那時的她癱倒在沙發上,身上還帶著隔夜的酒氣。
因為有西西在,她很久都沒有再帶自己在酒吧裏相中的男人回家,也不會在外麵過夜。
隻有神氣滿滿的小女孩兒在她家裏轉圈兒地忙。
“莫西!去洗臉洗手,我給你煮麵吃!”
廚房的燈亮了起來,傳來了微乎其微的響動,過了一會兒,已經長到了十六歲的女孩兒打開廚房的門,端了兩個盤子出來。
“莫西,我做了蛋炒飯。”
飯是從店裏帶回來打算明早煮粥的,放了雞蛋和蔥花黃瓜丁一起炒,林莫西吃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比你以前做的好吃多了!”
“我以前隻是隨便做做,能吃就行。”盛羅坐在林莫西的對麵,同樣端著一盤炒飯。
一聽見宵夜兩個字兒她也有點兒餓了,她放學回來的時候她姥姥給她的那一碗湯麵早就消化光了。
餐桌上漸漸安靜,隻有兩個人吃飯的聲音。
快吃完的時候,林莫西看向盛羅。
她今天聽見了,小飯館裏的客人們都叫盛羅小老板。
又倔強又要強的小女孩兒現在叫盛羅,她隻想當一個小飯館的老板。
林莫西想說點什麽可她又說不出來。
在剛來淩城的時候,她的心中對盛羅的外公外婆有著些許怨恨,她恨他們讓西西在這裏毫無鬥誌地活著。
但是,此時,她似乎又理解了那兩位老人。
仇恨、怨憎、憤怒……這些東西,比不上盛羅地快樂和平靜,他們未必是對的,可他們是用心愛她的。
……
天上落下了一片葉子,他拿在手裏,看著那片葉子裂開成了消散在空中的碎光。
他突然有些累,坐在了地上。
目光跟著那些飄忽的光往前走,他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個身影在動。
在快速地、拚盡全力地奔跑。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那個身影有點眼熟,卻發現“小小的身影”真的是小小的,隻有一個茶杯那麽高。
茶杯高的小人兒很努力地跑了過來,嘴裏“嘿嘿哈哈”在喊著口號,小小的步伐踩在了碎光上。
他看著小人兒,也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對方跑到了自己的身邊。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陸序還是升起了一些好奇心,他探頭去看那個小人兒,卻看不清五官。
“你在幹什麽?”
小人兒沒理他,隻是很努力地跑,一直跑。
“別跑了,你不累麽?”
小人兒沒理他,哼哼唧唧,跑向了遠方。
陸序看過去,濃濃的黑暗與霧氣中間有一點細小的光,是那個小人兒在奔跑。
像是踩著很多很多細小的星星。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序又看見那個小人兒從剛剛來時的方向跑了過來。
一次,又一次。
碎小的光一次次地亮起,一次次消失在遠方。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陸序終於看不下去了。
他在長久的凝視中仿佛生出了另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很高的地方,看透了黑暗與濃霧,看見了整個跑道的全貌——一個無窮無盡的莫比烏斯環。
這是沒有終點的旅程。
“別跑了。”陸序對小人兒說。
小人兒沒理他。
在小人兒再次跑過來的時候,陸序把手放在了小人的麵前,就看見小人兒跑到了自己的手上,還沿著他的手臂一路狂奔,抓著他的耳垂奮力跨過了他的後頸,還在他的頭發上**秋千。
終於,小人兒從陸序的另一條手臂上爬下去,回到了跑道上。
陸序又把小人兒抓了起來:“在這條路上你哪裏都去不了。”
著急要跑的小人兒卻還咿咿呀呀,伸胳膊蹬腿兒。
陸序用手指去摸小人兒的小腦袋:“停下來吧。”
小人兒竟然抱住了他的手指打算靠攀登來擺脫束縛。
真可憐。陸序在心裏想。
無用的徒勞的掙紮什麽都改變不了。
小人兒是灰色的,五官模糊,陸序卻覺得很可愛。
很奇怪,這個世界上讓他感覺到可愛的東西不多。
因為這份可貴的可愛,陸序願意和小人兒講講道理:“你一直跑也沒有用,隻是在繞著轉圈。”
可小人兒還是掙紮,嘴裏嘟嘟囔囔。
把小人兒提到自己耳邊,陸序笑著說:“你在說什麽?”
小人兒的掙紮停止了,垂著四肢,像是一直乖巧的小貓咪,在陸序的耳邊,說了兩個字。
夢裏的時間停滯了。
小人兒說的是:“媽媽。”
夢境裏的天空似乎被人一刀劈開,有絢麗的光束從頭頂照下來,霧氣更濃,黑暗更重,在這樣的瞬間,陸序知道了這個小人兒是誰。
盛羅。
是……努力地想為媽媽做什麽的盛羅。
是……他已經知道了結局的盛羅。
巨大的痛苦從現實延伸到了虛幻。
小心翼翼,陸序想把小人兒捧在手心,茶杯高的小人兒變成了茶杯高的盛羅,她站在陸序的手心,仰著頭看著他。
她甚至會叉腰。
夢裏的少年生怕自己的呼吸掀動了她:“盛羅……”
說了兩個字,他又停住了。
他想替她哭,他想讓她笑,“喜歡”是一件極為可惡的東西,自從它出現,他的神經變得纖細,想把屬於盛羅的一切都包裹起來,保護她,也為她驅使。
陸序突然看見了藤蔓從自己的身上冒了出來,捧著盛羅的雙手變成了綠葉繁茂的枝杈,他似乎是變成了一棵很高又筆直的樹。
樹越來越高,捧著小小的盛羅的手也越來越高。
陸序高興了起來。
對,這才是這道題真正的解法,拋棄那個莫比烏斯環,改變維度,才能讓盛羅到她想去的地方去。
小人兒似乎也被巨大的變化驚呆了,在他的“手裏”坐著不動,隻有小腦袋轉來轉去到處張望。
看著她的樣子陸序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到了融化的邊緣,從前他不理解為什麽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可以這麽膚淺,隻看著人的表象就能沉迷其中,現在他懂了,他甚至覺得從前那些人對他外表的癡迷真的太過淺淡,不像他,如果可以,他可以看著盛羅看很久很久,就像是水邊的庫爾采凝望著駕車穿過蒼穹的阿波羅太陽神*。
“別怕。”他對小小的盛羅說。
小小的人兒依然抬起頭仰望著他。
藤蔓徐徐上升,陸序努力地伸展著自己的手臂。
突然,一陣大風刮了過來,把小小的盛羅吹到了半空中。
陸序連忙伸手要把盛羅搶回來,卻聽見了“嘭”的一聲響。
手上傳來了痛感,少年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他自己的手搭在了床頭櫃上。
他猛地坐起來,還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早上六點半,聽見姥姥問自己昨晚上是不是又自己炒飯吃了,叼著豬肉餡餅的盛羅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大口粥,因為原本要做米粥的米沒有了,這個粥是玉米麵兒做的,往裏麵添一勺糖,香香甜甜。
這種健康的時間,林莫西是起不來的,羅老太太做的醬油荷包蛋盛羅一個人承包了四個。
擦擦嘴,喝口水,盛羅走到陽台上去拿自己的書包,看見了熹微的晨光裏有個人正站在那兒。
“姥姥,餡餅有多的嗎?”
羅老太太指了指旁邊放著的小鐵盒:“這個是給小雪的,這個你給小陸。”
“恩恩。”把一個小鐵盒揣在書包裏,又用塑料袋捏了點兒醬黃瓜菜放兜兒裏,盛羅捏著另一個裝了餡兒餅的鐵盒子叮鈴咣當地下了樓。
“陸香香,你來了怎麽不上去啊?”
陸序走到自己麵前的盛羅,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還好,盛羅在這裏,她沒有消失不見。
“我跑步,跑習慣了,不小心跑過來的。”雙手插在褲兜裏,陸序很慶幸自己克製住了自己擁抱盛羅的渴望。
盛羅點點頭,把手裏的餡餅給了他。
“趁著背風趕緊吃。”
她也沒忘了自己衣服兜裏的醬黃瓜菜。
捧著盛羅給自己的早飯,陸序深吸了一口氣,讓凜冽的寒風幫助自己清醒。
“盛羅。”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當小飯館的老板,你打算幹什麽?”
走在陸序身後順便替他擋風的女孩兒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向他。
陸香香啃著餡餅在問她。
盛羅又轉了回去:“我沒想過。”
陸序卻不肯罷休,他夢裏的那個莫比烏斯環是盛羅曾經徒勞的過去,可他不能讓盛羅隻因為心裏的痛苦就在一個地方打轉兒,莫比烏斯環,不能是盛羅的未來。
“你現在想也行。”
盛羅又回頭看他。
這次她看的時間有點長。
“陸香香,你以後打算幹什麽?”
兩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在初春的晨風裏都沉默了。
陸序三兩口吃完了盛羅給自己的餡餅,他從兜裏掏出濕巾擦幹淨了手指,又把鐵飯盒用塑料袋妥當地包了起來。
拐過這個路口,就能看見他們學校了。
清晨的麻雀撲棱著翅膀尋找著過了冬的草籽。
有同學騎著自行車睡意猶存地蹬了過去。
盛羅走在前麵。
陸序跟在她後麵。
“如果是三年多以前,我可以告訴你,我以後會當一個畫家。”
也許是初春的風,也是麵前的背影,也許是夜裏的夢,也許是昨天的眼淚,也許是長久以來不停變化的內心給了陸序巨大的勇氣。
他說:“可是我當不了畫家,我是一個色弱。”
“如果是半年前,我也可以告訴你,我以後就是要出國留學,然後回來繼承我爸爸的公司。”
他又說:“可現在我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盛羅的書包。
讓走在他前麵的女孩兒停住了腳步。
莽撞得像一個無所畏懼的少年。
哦對,他本來就是個少年。
路燈旁邊的一棵樹,盛羅聽見自己的書包撞在了樹上,她書包裏的鐵飯盒發出了碰撞的聲響。
她的麵前,陸香香看著她的眼睛。
“盛羅,你之前跟我說每個人都不能對別人的人生輕易做出評價,現在我得告訴你我的想法,你姥姥和姥爺在經曆過了傳奇一樣的大半生之後開起了小飯館,不管時代怎麽變化,他們都在做無愧於自己內心的事情。尹韶雪付出了那麽大的努力也不過是希望能夠把握自己的人生她也不想按照自己父母安排的路去走嗎,她要自己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他們告訴了我什麽是人生的目標,是不會後悔的爭取,是拚盡了一切之後再回頭去看的釋懷。
“還有你,我是從你的身上學會了該怎麽不要在別人的眼光和期待裏長成讓自己討厭的樣子的。現在輪到你了,盛羅,你告訴我,你的人生你想怎麽過?我不信羅奶奶他們給了你那麽多毫無保留的愛,你卻隻把它們變成了枷鎖用來困住自己。有那麽多人喜歡你,盛羅,我們喜歡你是希望這些喜歡變成力量讓你往前走,不是每次都聽著你說什麽你隻想當一個小飯館的小老板!”
帶著柑橘氣味的呼吸近在咫尺,背著書包的女孩兒微微抬著頭。
她的目光緩緩轉動,看向了陸香香撐在自己身體一側的那隻手臂。
這個姿勢……
誒?剛剛她聽見了什麽?
“陸香香,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