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見到林莫西的那天是正月十三, 陸序和往常一樣在中午放學後和盛羅一起到了小飯館。
一路上他們還在討論尹韶雪。
在尹韶雪的父母來學校裏鬧過了之後,尹韶雪向學校提交了住校申請,顯擺著上麵屬於自己母親的簽名, 尹韶雪笑著說:“我跟我爸媽說要是不讓我住校我就住到盛羅家裏去。”
盛羅似乎對尹韶雪的父母造成了巨大的驚嚇, 他們仿佛把這個跟自己女兒同齡的少女當成了什麽洪水猛獸,甚至可以用她來威脅他們。
不過,陸序很清楚,他們一時的退讓並不意味著放棄, 而是改變了策略——不聽父母話的孩子是一定會吃虧的, 他們靜靜地等著自己女兒的勇氣和決心在現實麵前支離破碎。
“好像你們班快要換座位了。”回家的路上, 陸序對盛羅說起了自己在老師辦公室聽見的消息,“下個周的摸底考試之後你們班會按照成績進行作為重排,尹韶雪的父母鬧成了這個樣子, 你們班主任的壓力也是很大的。”
盛羅點點頭:“我們班老薛說過類似的意思, 我懂的。”
看著她的樣子,陸序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
他一步步地走近盛羅的世界,也經常會困惑, 一個人竟然可以為別人做到這個地步, 卻又不圖回報,不在乎別人的態度和傷害麽?
“盛羅。”
“幹啥?”
陸序卻又說不出讓她不要去再管尹韶雪的話。
“……我帶了兩套物理和化學的卷子, 一會兒吃完飯我給你講講吧。”
“啥玩意兒?”原本在看著路邊一家新攤子的盛羅驚訝地轉過頭, “雞蛋她天天折騰我,陸香香你怎麽也跟上了?”
陸序隻笑。
盛羅自己哼哼唧唧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算了, 學就學吧, 我同桌她現在這樣,我也得撐著她點兒。”
陸序還是笑。
盛羅的目光又溜到了路對麵:“那家攤子是不是新開的?辣湯刀削麵, 看著挺好吃。”
鐵皮三輪車撐起來的攤子,鍋子燒滾,熱氣蒸騰,香辣味兒溜溜達達橫衝直撞地過了街。
盛羅深吸了一口氣:“他們這個湯做的挺講究,放了雞架子和豬骨頭,辣椒也用的是好辣椒,沒用辣椒精。”
東西做得講究,自然就受歡迎,小小的攤子被放了學的學生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盛羅看了好幾眼,連他們那個攤子長得啥樣兒都看不清。
聽了她的話,陸序也看了過去。
“好像是不錯。”陸序琢磨著怎麽能買一份兒,讓盛羅嚐嚐。
最好是在她上課上餓了的時候。
聽見陸香香這麽說,盛羅扭頭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過了馬路,那個新開的刀削麵攤子離他們越來越遠。
還沒出正月,風依然是冷得凍鼻子,盛羅抬頭看看還沒打算冒芽的禿樹枝子,又低頭,正好看見了自己脖子上的圍巾。
被圍得整整齊齊。
她抬起了眼睛,清了清嗓子說:“辣湯挺容易的,也就是揉麵麻煩點兒,得醒麵好幾次。周末吧。”
陸序看向她,卻隻看見了她的側臉。
就是做碗麵的事兒,某隻獅子卻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點兒不自在,她大步往前走,突然看見自家小飯館的門口站著一個女人。
女人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即使穿著一件厚厚的老式軍大衣都能讓人看出她身形豐滿壯碩。
捧著一個熱乎乎的烤地瓜,女人正吃著,也看見了正向她走過來的少女。
“小西西?”
“大西西!”
盛羅笑了起來,飛奔兩步衝向了她。
“Mercy!我好想你呀!”
在盛羅身後,陸序收回了自己伸出來卻什麽都沒抓住的手,眼睜睜看著盛羅和別人抱在了一起。
盛羅倒也沒忘了他,和女人緊緊擁抱了一分鍾之後,她抬起頭,指著走過來的陸序說:
“莫西,這是陸香香,我朋友!陸香香,這是莫西,我媽媽的朋友,我的武術老師。”
林莫西看起來三十歲上下,生了一張很容易讓人想到陽光和沙灘的豔麗臉龐。
她是爺爺輩就移居到了國外的華裔,出生在夏威夷,大學畢業之後到深圳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深圳她認識了盛羅的媽媽盛漫漫。
這些都是陸序從林莫西的自我介紹裏聽來的。
空著的那隻手一隻攬著盛羅,林莫西笑著說:“小西西你長高太多了吧?已經快比我高了!”
她倒也沒忘了那個熱騰騰的烤地瓜。
啃一口,又在盛羅的臉上親了一口,糊了盛羅一臉。
在醋海裏暢遊的陸序很快就從林莫西的身上發現了很多和盛羅相似的點,比如她們都喜歡做不喜歡說,吃起飯來也都是同樣的又快又猛。
她們身上有著很鮮明的、曾經共同生活過的痕跡。
而這些都在他的認知之外。
同樣看著她們的還有盛老爺子。
“嘿嘿嘿,莫西今天打電話問我們在哪兒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跳,一個人拎著包就從深圳跑咱淩城來了,我尋思她明天到我開著車去接。”
陸序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沈城機場到淩城的距離,忍不住看向了停在了小飯館門口的三輪。
“盛爺爺,你要是有想要用車的時候跟我說,走遠道還是別騎您那三輪了……”
這麽冷的天,倆人在高速上就凍透了。
對了,電三輪能上高速嗎?
盛老爺子被陸序逗笑了:“小陸老師你也忒看得起我呀,我會開車,A證呢!”
看著小孩兒被自己嚇著了,盛老爺子的嘴都快咧到後腦勺了,滿滿的都是得意:
“沒想到吧,哈哈哈哈,我會的還不少呢!”
估摸著要出菜了,老人快步向廚房走去,留下了再次被刷新了認知的陸序。
盛羅那邊,在最初久別重逢的驚喜之後,氣氛開始變得沉默。
林莫西看著眼前長大的女孩兒,又啃了一口自己麵前的粘豆包兒。
操著一口粵普,她說:“小西西,你在你的家鄉過得還好麽?”
“挺好的。”盛羅笑著說,“我姥姥姥爺都對我特別好,我還有好幾個朋友,陸香香就挺好,雖然……想得特別多,但是挺善良的,還會幫我姥爺端盤子刷碗。我的還有個同桌兒,人也可好了,長得還好看,臉白的像個去皮兒雞蛋。”
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生活中的珍寶捧出來給她看。
林莫西一樣樣看過去,能看到她生活中的璀璨和柔軟,於是,一邊聽一邊點頭。
過了一會兒,林莫西對盛羅說:“你的樣子,比我想象中要好,但是,還不夠好。”
啃完了粘豆包的女人擦了擦嘴,脫下了身上的軍大衣,她在裏麵穿的是貼身的羊絨衫,真實地顯露出了她結實豐腴的身體曲線。
她靠在身後的牆壁上,甩了下頭發,看了一眼牆上禁止吸煙的標語,把從褲兜裏拿出來的雪茄盒放在了一邊。
“小西西,我對你的狀態的評價隻有一個……”
她盯著盛羅。
與她對視,盛羅微笑:“莫西,我真的很好。”
林莫西搖頭,卻沒有再說什麽。
羅大廚端著一盤鍋包肉走了出來,放在了她的麵前,林莫西立刻高興起來:
“哇!這個看起來真的和咕咾肉不太一樣!”
“鍋包肉是幹粉拖糊,炒料是油包水不沾盤,吃起來得脆,咕咾肉是要的油炸香氣,炸出來得浸在汁兒裏滋味兒才足。”
舉著筷子的林莫西茫然了。
她,聽不大懂。
看著林莫西的表情,盛羅想起了方卓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覺得方卓也和林莫西在一起肯定沒有語言障礙。
被招呼過來一起吃飯的陸序靜靜坐在一旁,認真聽著兩個人說話。
吃完了飯,盛羅收拾盤子,林莫西拿著雪茄裹著也不知道她從哪兒買的軍大衣走出了小飯館。
靠著牆站了會兒,隔著雪茄裏噴出來的煙氣看向這座陌生的中國北方小城,林莫西表情幽深。
她來淩城,其實是想帶她的學生出國的。
距離盛漫漫去世有兩個月的時候,林莫西自己的父親也病重,她回了夏威夷將近一年,再回到深圳,已經物是人非。
身旁傳來一點輕微的響動。
林莫西抬眼看過去,看見少年正在清掃小飯館門口的雜物。
她移開了視線。
隻有在熟悉的人麵前,她才是一副熱情又健談的模樣。
雪茄抽了一半,林莫西又聽見了一陣清脆的響聲。
是剛剛那個少年又提著一些煤灰從小飯館裏出來,走向了不遠處的垃圾箱。
林莫西深吸了一口煙。
“嘿,小紳士,你過來。”
在陸序即將掀開棉布簾子回店裏的時候,林莫西叫住了他。
“你覺得,西西現在怎麽樣?”
提著煤灰抽屜的少年身上披著羽絨服,他放下了抽屜,把羽絨服重新整理一下穿好。
“我覺得,盛羅過得怎麽樣,隻有她自己知道。”
人,要忠誠於自己內心的評價標準,不妥協,不避讓。
——這是十六歲的他從十六歲的盛羅身上學到的。
林莫西看著他,她換了一個問題:
“那你告訴我,你覺得西西這個人怎樣。”
陸序的一隻手放在了兜裏。
那裏有一支筆在他的指間輕晃。
他的臉上很平靜,仿佛隻是在跟一個不太熟的長輩閑聊,又客氣,又真誠:
“我覺得盛羅很好,而且她的好不是單純的性格或者行為,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發現她身上更多更好的東西,她有很強大的內心。”
陸序看著林莫西手中的雪茄,不斷評估著此時麵前這個人的心理活動。
“而且,我覺得她其實很平和,大概是受到了盛爺爺和羅奶奶的影響,她有明確清晰的人生目標和安於現狀的心態。這才我們這個年紀是很難得的。”
“F**K!死撲街仔!”
林莫西突然罵了一句混血髒話。
陸序心裏一動。
他知道,他成功戳中了林莫西心中隱藏的憤怒。
這能讓他獲得她想要的信息。
在和盛羅同齡的少年麵前,林莫西強迫自己不要過於憤怒。
“平和?安於現狀?!如果不是她有那麽一個爸爸!她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安於現狀?!”
煩躁地把雪茄在牆壁的石磚上碾熄,林莫西的表情陰沉。
陸序毫不懷疑,如果盛羅的父親在這裏,她會毫不猶豫地擰斷他的脖子。
“你十二歲的時候在做什麽?”
林莫西問陸序。
陸序愣了下:“學習,還有畫畫。”
林莫西挑了下眉頭:“這是正常人應該有的生活,你可知道西西十二歲的時候在做什麽?”
身上還帶著煙氣的女人臉龐湊到少年的麵前。
“她在跟我學習,怎麽殺死她的爸爸,救出她的媽媽。”
心裏一直以來排布巨大的色塊突然開始旋轉。
陸序仿佛聽到自己身體內部傳來了一陣劇烈的轟鳴聲。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爺爺想要讓盛羅作他的模特。
因為爺爺看見了盛羅的內心——被可怕的憤怒反複錘鍛出的灰燼。
她善良,因為她見過自己的媽媽最慘痛狼狽的樣子,知道一個人的心會有多痛。
她對別人的惡意包容,因為她見過更可怕和恐怖的人的內心,那些惡意與之相比自然微不足道。
她對人性絕望,卻還能對人生充滿希望。
少年呆立在原地。
見狀,林莫西翹了下嘴角。
她深吸了一口氣,凜冽的風進入了她的肺部,讓她咳了起來。
大概是風或者咳嗽讓她眼睛發紅,她抬起手用手腕擦了下眼睛。
“因為她一次次看著她爸爸給她媽媽停藥,隻為了記錄她媽媽的痛苦,用來換取別人的同情,和捐款。平和?安於現狀?她現在是巨大心理創傷後導致的應激狀態,她不去考慮自己人生的其他可能性,不去追逐屬於自己的人生目標,你叫它平和?Her heart had been destroyed!這是十六歲的人應該有的人生嗎?”
……
“陸香香倒煤灰是不是自己摔進垃圾箱裏了?”
把洗好的盤子套上塑料袋,盛羅探頭看了一眼廚房外麵。
站在灶前的羅大廚突然說:
“西西,我手腕兒有點不舒服,你替我炒兩個菜吧。”
“手腕兒不舒服?”
盛羅猛地站起來去看自己姥姥的手腕子,被老太太給掙開了:
“應該就是拉了下,一會兒就好了。”
看著盛羅站在了大灶前麵開始準備做炒豆芽,羅月走出了廚房。
盛老爺子看見她出來了,回身看了一眼門外麵。
“倆人聊著呢。”
他小聲說。
“嗯。”
轉了下手腕子,羅老太太點點頭,一貫嚴肅的臉龐上有了絲笑意。
她得找很多人,推著她家西西往前走,走到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