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初春, 距離學校門口還有十四棵道旁樹的距離,空氣裏有冰冷的鋼鐵味道和新出爐的油條,雀鳥嘰嘰喳喳匆匆忙忙, 撲閃的小翅膀帶起了微小的氣流, 氣流瞬間成了浩**的風,從少年的心上呼嘯而過。
“陸香香,你,喜歡我?”
被無數陳朽枝葉和塵土掩蓋的火苗瞬間蔓延成了滔天大火。
燒得陸序心房滾燙, 手腳發麻。
他猛地收回自己的手, 盛羅看向手上的目光都讓他想要顫抖。
對了他收回的是手嗎?真的不是別的什麽身體的部位嗎?他的手的肌肉關節骨骼他能感覺到嗎汗毛的下麵是表皮表皮的下麵是真皮再下麵是血管通過結締組織血管附著在由肌肉纖維組成的肌肉上構成肌肉纖維的肌原纖維由肌球蛋白和肌動蛋白組合而成……他是誰他在哪他也許是盛羅眼睛裏的這個人也可能是他們旁邊的那棵樹又或者頭頂吵鬧的那隻鳥更有可能是路上的一塊石頭。
感覺自己是石頭的陸序吃力地張了張嘴。
可他又張不開。
雖然他的身體是一塊石頭, 可他的胸膛裏有一隻在蹦躂的麻雀,那隻麻雀還張著嘴吱哇亂叫著“喜歡喜歡喜歡喜歡……”
他要是貿然張嘴,那隻麻雀跳出來怎麽辦?
這還是陸序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困窘, 他甚至比確診色弱那時還無措。
發現陸香香傻愣愣地看著自己, 盛羅皺了下眉頭,她剛想說什麽,卻被陸香香的耳朵吸引了注意力。
好紅啊。
就像是空氣裏有個初春之神在惡作劇, 她親吻了少年的耳朵, 留下了一點染桃花時候剩下的色,她都贈與了這個新芽勃發的少年。
那句話盛羅是隨口說的, 現在她卻覺得嘴巴有點發幹。
陸香香耳朵上的那點紅在他白皙的臉頰上一點點透出來, 仿佛在追著她的目光。
盛羅眨了下眼睛,突然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
“盛羅,你們啥時候放假啊, 我們還有七天開學了, 你再給我上節課唄?”
盛羅回過神,看見了穿著新羽絨服的方卓也, 旁邊還站著比她矮了一截的楚上青。
“還有七天才開學?”已經開學好幾天的盛羅羨慕地看了一眼方卓也,接著想起來這家夥還是個小學生,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那你……今天中午過來吧,我介紹我老師給你認識,運氣好讓她給你上節課。”
這是盛羅早就想過的,方卓也有天分能吃苦腦子也靈活,肯定是莫西會喜歡的好苗子。
“你的老師?”
方卓也激動了,一下就“猴”了起來要往盛羅的身上躥,被楚上青給拽住了。
頭上戴著紅色毛線帽一臉淡定的楚上青看看盛羅,又看看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陸序,突然說:
“我聽說你語文要考上120,我整理了一點語文學習資料,晚飯的時候給你。”
一句話讓盛羅瞬間回到了現實,她看看一臉端正的楚上青,要說高興吧,實在算不上,但是人家又真是要幫自己……
從兜裏掏出來一百塊錢,她走過去給了楚上青。
“總不能讓你白忙。”
楚上青沒跟她客氣,把錢疊起來放在衣服兜裏收好,她抬頭說:“你也是老主顧了,我再送你十節課,你放心,一定能把我送你的資料給你講透。”
盛羅震驚了。
“不……”這種優惠也沒什麽必要啊!那一百塊是她的壓歲錢,這個隨便就給人加課時的奸商能不能把錢還回來?!
可是想想自己那得考上120的語文,盛獅子隻能歎了口氣。
她想揉楚上青的頭毛兒泄憤,卻發現她的頭上戴著帽子,軟軟的卷發從帽子邊緣露出來,打著鉤兒,就像是黑色的毛絨花邊兒。
無從下手的盛獅子捏了下楚上青的小臉蛋。
被捏著臉楚上青又看了陸序一眼:“我們去吃飯了,你們……也別在學校門口站著。”
說完,她拽著方卓也就走,倆人手裏都拎著油條,顯然是去買了早飯回來。
盛羅“哦”了一聲。
終於挺過了加補語文的噩耗,她擰著身子去看陸香香:“走吧。”
陸序點了點頭。
剛剛發生的一切,好像都成了夢。
路上的同學比剛剛多了,盛羅走在前麵,掰著手指頭算自己能在飯館裏幫忙的時間,現在有了小馮哥進廚房幫工,她中午回去就被摁在桌邊吃飯,姥爺說最近店裏已經在招新的幫工了。
平日裏有同桌那顆越來越凶殘的雞蛋緊迫盯人,周末要補習一節數學、兩節英語,加上小狼崽加入了語文輔導,語文就成了兩節課……物理化學生物還有陸香香抽空給她講題。
盛羅開始很認真地思考,要不要適當地多展示一點自己的英語和數學水平,最好是讓小狼崽和陸香香別再盯著她了。
可這樣就意味著更大的麻煩。
從她被姥姥和姥爺接回淩城的那天起,不,應該說從她在派出所親口改掉了自己的名字的那刻起,她人生的意義就是那家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包容了她的小飯館。
“你要是想不明白自己以後應該怎麽辦,就跟著我學做菜吧,能讓人填飽了肚子可以說是最腳踏實地的本事了。”
她學了一身腳踏實地的本事,難道就要離開小飯館嗎?
她也曾經學了一身保護人的本事,可她失去了媽媽,誰都沒有能夠保護。
仰起頭讓晨間的風吹去自己腦袋裏不好的回憶,盛羅回過頭,看見陸香香在自己身後兩步的地方。
陸序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情緒。
他已經想明白了,盛羅那句話是順著“我們這麽多人喜歡你”問的,並沒有別的意思,這個學校裏喜歡盛羅的人多了去了,每個人的喜歡都是不同的,他的那句話沒有問題,盛羅抓住的重點……偏是偏了點兒,可是放在考卷上也是能拿兩分的,滿分有二十分的那種。
盛羅在前麵停下腳步,陸序抬起頭,發現他們已經到了教學樓的跟前。
“你怎麽了?”
他問她。
盛羅搖了搖頭,又繼續往前走。
上台階,上樓梯,轉過去,繼續上樓梯。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盛羅又停了下來。
“你是忘了拿東西嗎?”
陸序問她。
“不是。”
盛羅看著比自己矮了兩個台階的陸香香,眨了眨眼。
“我是想說……”
女孩兒微微傾了傾身子,嘴唇從被初春之神吻過的耳邊劃過。
“我也挺喜歡你的。”
她如此說。
“嘭。”
在極短的瞬間裏,有兩顆不同的心髒同時跳了下。
遙遠處的淩河上有一塊冰在一縷風的輕拂緩緩裂開,
發出了一聲轟鳴,驚動了水底的魚和河邊的鳥。
是春天來了。
…………
約會,同遊,過夜……恒熙集團新任董事長陸序在深圳的實業圈裏算是年輕一派的領軍人物,他的私下動向自然也被不少人盯著,一些小報和新媒體人是不是就把他和一個年輕女人在一起的樣子拍下來,匯總了發到網上。
各路財經博主和公眾號起的標題名字也頗為醒目:
“恒熙二代董事長約會新晉網紅”
“新總裁上任三年事業暢通,化工巨頭陸氏又傳喜訊”
這些事自然有人報到了陸序的麵前,他看著那些截圖,卻沒有像他離婚之前那樣要求人們封鎖自己的私人消息。
盛羅的心是一隻蝴蝶。
當他擁有那隻蝴蝶的時候,他隻想把她珍藏起來,不讓這個世界來驚擾。
當他不能擁有那隻蝴蝶的時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讓所有人知道那隻蝴蝶是他的,本來是他的,應該是他的,一定是他的。
“……標題隨便他們寫,但是不能發盛羅的照片,還有,告訴他們,他們拍到的是我在追我的前妻。”
徐助理在一旁聽了,小心地說:“董事長,這樣的話,會不會再引出當年的事來?”
陸序隨手拿起了一旁的筆,轉了下。
當年他和盛羅結婚其實很大原因是因為他父親陸望山和爺爺陸鶴原鬧翻,陸鶴原舉辦畫展的時候接受了外國媒體的采訪,把自己的長子陸望山描述成了一個已經神誌不清的瘋子,甚至揚言要和陸望山斷絕關係,再加上恒熙進軍藥品研發行業屢屢受挫,整個資本市場對陸望山的決策開始失去信心。
他才去找了盛羅,和她協議結婚,炮製出了“陸家長子娶了救命恩人”的新聞來轉移大眾視線。
互聯網是有記憶的,現在人們去深扒他的私生活,自然還會找出當年的那些事情。
那時的輿論比現在可實在好操作太多了,如今那些在網上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網友們看見這些“陳年猛料”還不知道能發散出怎麽聳人聽聞的消息呢。
“無所謂,你跟他們說,不管他們把我說成是多麽狼心狗肺的渣男都無所謂,但是如果騷擾和侵害了盛羅的權益,恒熙的法務部門會跟他們剛到底。”
“我明白了。”徐助理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陸序看著自己手中轉動的筆,過了好一會兒,他苦笑了下。
這樣,其實也算是苦肉計吧。
狼狽不堪,下賤自輕,他從前最討厭的那些姿態,現在他都做了出來。
可他完全沒有更進一步的勇氣……甚至,他連告白都不敢再有,生怕會打破現有的平衡。
工作已經被處理得七七八八,陸序拿起了手機打算搜索深圳有沒有什麽讓人驚喜的餐廳,下個周盛羅要去上海參加動漫展,回來之後會給學員補課,要是最近兩天不找她,以後恐怕就約不出來了。
打開手機APP,陸序先看見了開學快樂幾個字。
對……冬天就要過去了。
陸序看著手機屏幕,陷入了沉思。
他,想陪盛羅回淩城。
……
“最近咱們學校周圍偷拍的人比之前多了。”
方卓也站在門口,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麵,幾個拿著高清攝像機的人被人驅趕著離去。
她們都知道,那些負責維持秩序的人是陸老狗派來的。
楚上青也看著窗外,她是來深圳辦一個案子,順便來看方卓也的。
二十六歲的楚上青身高一米六五,作為法律界的新銳律師頗有幾分鋒芒畢露的氣質,她抬眼看了看窗外,又垂了下來。
“盛羅要起訴他父親追討她母親的遺產和她外公外婆對她母親生前的贈與。”她說。
方卓也點了點頭:“這事兒我知道啊,盛羅就該這麽幹。”
楚上青“嗯”了一聲。
她也不是反對,她就是覺得……自己這次來,感覺盛羅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不是來采訪的!我隻是來找人!”
門外突然發生了爭執,幾個陸老狗派來的人攔住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方卓也看了兩眼,發現那個女人單槍匹馬地來,又格外難纏,幹脆打開門走了出去。
“什麽情況?”
“方老師,這個人說她是來找盛老師的,可是她的包是媒體工作包。”
方卓也看了一眼女人身上的包,真的看見了“XX娛樂”幾個字。
“我雖然是在新媒體公司工作,可我不是來采訪的,我是來見盛羅的。”
女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露出了一張白皙圓潤的臉龐,但看五官非常精致,舉止間卻讓人覺得她特別的不自信。
“我、我姓尹。”
看見自己麵前多了一個帥氣的“男生”,女人比之前更緊張了,也不知道她這個樣子是怎麽幹新媒體的。
“我是、我是盛羅的同學,淩城一中,我也是淩城一中她同班同學。”
木頭門前掛著的鈴鐺輕晃,是有人打開門走了出來。
導盲杖點在地上的聲音是清脆的。
“是有人找我麽?”
盛羅的眼睛上蒙著一條白色的絲帶,身上穿著白色的練功服,她走下台階,側了側頭判定聲音傳來的方向。
方卓也發現,在看見盛羅的那一刻,這個自稱是盛羅同學的女人眼睛紅了。
“是盛羅。”女人小聲說。
像是一個陳舊的夢突然實現。
她繞過方卓也,快步走到了盛羅的麵前,卻又在距離她還有一米多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盛羅,我就是想跟你說,謝謝,對不起。”
說完,她轉身就跑走了,路邊還有一輛快車在等著她。
方卓也一頭霧水。
盛羅也仿佛很茫然地站了一會兒。
“她說她姓尹。”方卓也幹巴巴地說道。
盛羅點了點頭,忽然,她笑了。
“她是不是,臉很白,像一顆剝了殼的雞蛋?”
剝了殼的雞蛋?
居然有人這麽形容別人的長相嘛?
在比喻句上毫無天賦的方卓也撓頭想了想:“是有點像。”
“我知道了。”盛羅臉上還是笑著的,她轉身,走了回去。
一直站在玻璃窗前的楚上青看著這一切,緩緩地歎了一口氣。
謝謝。
對不起。
這種話遲了這麽多年,又有什麽意義呢?
楚上青把自己心裏的疑問說出了口。
“當然有意義。”
盛羅停在了楚上青的身邊,側著臉“看”向她。
“我現在很高興。即使是遲來的高興,也是高興。”
盛羅很高興,她想吃蒸餃,芹菜的也好,豬肉酸菜的也好,最好是淩城那個小飯館裏她姥姥親手包的那種,大大的,香香的,藏著很多很多的汁水。
就像她還在上學的時候那樣,她能吃著好吃的蒸餃,做著雖然沒什麽意義,但是能讓自己開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