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芙蓉塘上空,晴空萬裏的藍天忽而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悶雷般的鳴動。人們紛紛奇怪地抬頭看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天空烈日高懸,哪來的雷鳴?

芙蓉塘高中剛下課間操,做完操的學生們正朝教學樓走。教室裏,男生靠著椅子,雙腿翹在桌上,兩條椅腿有一搭沒一搭懸著。

教室裏隻有他一個人。

崇蘇拿下蓋在臉上的書,目光轉向窗外。

他個子高,坐在最後一排,一雙黑色的眼眸倒映窗外明亮的藍色天空。那澄藍在他的眼中迅速發生變化,烏雲從四麵八方滾滾而來,天還未完全變色,又是一聲轟鳴炸響!

操場上的學生老師們嚇得大叫,匆忙抬頭看天的功夫,雨已刷然而至,轉瞬間雨幕籠罩了整個芙蓉塘。突如其來的暴雨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學生們紛紛湧向教學樓,而此時此刻,太陽才將將被烏雲掩去。

仿佛眨眼間天空被捅了個窟窿。隨著暴雨的降臨,氣溫竟然也發生了一絲變化。雨從打開的窗戶劈裏啪啦砸進教室,將窗邊的桌椅和書本一瞬淋得透濕。雨落在崇蘇的臉上,帶著冰冷的涼意。

“我的天呐!這什麽鬼天氣?!突然下這麽大的雨!”

“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快跑啊!”

學生們如落湯雞般跑進教室,彼此嘲笑對方糗態。他們進教室的時候,所有朝外的窗戶已經關上了,而崇蘇則不見了身影。

另一邊三人更毫無形象。正好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三人在雨中狂奔,趙佳怡大叫“什麽鬼什麽鬼”,陳心用背包包緊她的相機,蕭雪拎著三腳架,人差點被雨淋傻了:“怎麽突然下這麽大的雨啊!”

陳心:“前麵有個雨亭!我們過去避雨!”

三人手忙腳亂跑進雨亭,蕭雪好久沒這麽短時間內加速跑,一進雨亭就扶著柱子喘氣。趙佳怡叉著腰站在亭子下麵,眼看著暴雨一臉疑惑:“天氣預報說這一周都是大晴天啊?”

陸陸續續有其他有人跑進雨亭。雨竟帶來了涼意,大家被雨淋了透濕,紛紛開始感到冷了。人們議論這古怪的雨,隻有陳心望著雨中朦朧的大湖,湖中的白蓮與綠荷葉搖曳不止。

大雨之中,陳心無聲地歎了口氣。氣溫驟降得有些厲害,雨亭裏已經有人開始咳嗽,蕭雪甚至冷得有一絲發抖。

他茫然看著雨,大湖已被萬千雨絲模糊了容貌。

亭下陌生的遊人與嘈雜的聲音漸漸離他遠去了。雨聲籠罩了他的聽覺,重複的、龐然的自然之音,像某種來自世界外的神秘呼喚,牽引他的心神。大湖在暴雨中綻出萬千漣漪,滿湖白蓮綠葉震顫不休,雨打在花葉上的絲縷之影忽而變得無比清晰。

蕭雪的心跳變緩了,他恍若靈魂出竅,人還站在亭下,意識卻被大湖中傳來的奇異聲響抽去,飄向不知名的方向。

“小雪哥?”

陳心叫了蕭雪一聲。耳鳴如尖刺穿過蕭雪的意識,他猛地一陣頭疼不已,捂住耳朵整整暈眩了好幾秒,眼前盡是漆黑。

等他清醒過來,隻見陳心扶著他的肩,趙佳怡站在一旁擔憂看著他:“小雪,怎麽了?”

蕭雪喘一口氣,方才他的頭一下疼得快炸開,差點就要直挺挺倒在地上。他勉強平複那種難受想要作嘔的感覺:“……沒事。可能剛才一下……跑急了。”

“年輕人要多鍛煉啊。”趙佳怡握住蕭雪的手:“手這麽冷,回去多半是要感冒了。這雨真是稀奇,我還頭一回見到晴天裏打雷下雨……”

不知為何,其他人都尚能忍耐,畢竟還是夏天,氣溫不會太低。唯獨蕭雪冷得瑟瑟發抖,臉色開始發白。眾人見他情況不對,紛紛擔心地圍上來。

一位阿姨包裏帶了隨身的小毛巾,平時用來給小孩擦汗,現在拿出小毛巾捧著蕭雪的臉擦去他臉上的雨水:“擦幹水,就不那麽難受了。”

趙佳怡也從包裏翻出紙巾,蕭雪被人圍著,有些無措起來:“謝謝。”

他忍不住打幾個噴嚏,不知是否是身上的雨水被擦幹,他的體溫似乎在漸漸回升。

幾分鍾的功夫,雨勢肉眼可見地減小,像一道經過芙蓉塘上空的大雲,被風帶著來了又走。

就在眾人談話的功夫裏,雨停了,天空恢複清朗,太陽重新高掛天空,氣溫也攀升至正常溫度。

空氣中充滿密密的潮濕氣味。人們互相告別,趕緊各自回家去。趙佳怡忙從包裏翻出相機檢查, 陳心和蕭雪走在後麵。蕭雪被炎熱的夏日一照,簡直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怎麽會一下這麽冷,一下又這麽熱?這天氣到底怎麽回事?

陳心問:“小雪哥,你還好嗎?”

蕭雪:“抱歉,讓你們擔心了。剛才可能是突然淋了雨,頭疼了一陣,現在已經好了。”

陳心此時仍是一身被淋濕的狼狽模樣,說話時一副從容的語氣沒變:“我曾看過書上說,人有三魂七魄,主魂位居天靈。主魂為生命,生命的體現即為大腦的運行,頭疼了, 就是主魂受到擾動。”

首先如果要讓這種說法成立,我們就要再次回到死亡的哲學命題上,先論證靈魂的存在,再次論證人體和靈魂符合二元論,且二者之間存在著某種物理學上的聯係……蕭雪腦子裏亂七八糟的,順著回答:“嗯,還是我身體不夠強壯,呃,生命……生命比較虛弱,淋場雨就被擾動了。”

陳心又是一笑,安慰:“沒關係,大湖的神明會守護你,你不會有事的。”

蕭雪一怔:“什麽……神明?”

陳心道:“神居於山,龍潛於川,芙蓉塘受山川環抱,匯聚天地靈氣,萬物生靈在此地世代繁衍不息,可不就是個神仙居住的世外桃源?”

這說法雖然聽著玄乎,但賦予人文意義來理解似乎也沒問題。蕭雪點頭,“是這樣沒錯。”

一場雨害得拍攝任務沒完成,趙佳怡隻得悻悻開車回單位。路上蕭雪手機響起樂聲,他拿出來看,真沒想到,竟然是崇蘇發來的消息。

[淋雨後容易感冒,來我家喝豆腐湯?]

蕭雪簡直疑惑飛出天際:[你怎麽知道我淋雨了?]

[不是說今天上午去大湖拍照?]

蕭雪使勁回憶,想起自己好像是和崇蘇提過一嘴。

這小孩也太體貼了。蕭雪心裏感到一陣暖意,正好到中午午休時間,他想了想,請趙佳怡把自己放到商場門口,與趙佳怡和陳心道別。

臨走之前,陳心要了他的聯係方式,說以後說不定還有聯係。

蕭雪感覺陳心雖是大學生,容貌也是個開朗溫暖的帥氣大男孩,說話與氣質卻像研究地方誌的文化工作者,還怪有意思。

這麽一想,他來到芙蓉塘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已經遇到好些有趣的人。開朗外向的“研究者”陳心,風風火火的佳怡姐,可靠的何大哥和溫柔的廣秀姐,以及冷淡又貼心的帥弟弟崇蘇。

他原以為自己來到芙蓉塘隻是延續過往單一而孤獨的生活。他沒有體會過朋友的滋味,對家人的感受也模糊缺乏實感。世上總有人遊離群體之外,何況誰不是一個人來到世上,最後一個人離去。無非是聲勢浩大地道別,還是悄無聲息地消失。

他像撿到一個稀奇的盒子,打開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寶貝。

蕭雪走在雨後潮濕的夏日裏,路旁的綠意經暴雨水洗後更盛。他的頭隱隱又有些疼起來,大湖上無數雪白的蓮花在雨中戰栗的畫麵在他的腦海裏反複上映,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揉捏眉心,想緩解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暈眩感。

中午十二點半,崇蘇才等到蕭雪來。

崇蘇打開門,蕭雪提著一個袋子進來,衝他一笑:“來晚啦,抱歉。”

崇蘇:“做什麽去了?”

“去超市給你買吃的。”蕭雪從他身前鑽進去,把袋子裏的零食一個個拿出來放進櫃子裏:“我猜你平時在學校的時候容易肚子餓,就買了一些你喜歡吃的零食,你帶一些去學校,還可以分給同學吃。”

崇蘇抬手摸進他短發,蕭雪嚇一跳,崇蘇皺眉道:“頭發還是濕的,去洗澡。”

蕭雪疑惑:“啊?我就來吃個飯,不是來洗澡的……而且身上早就幹了。”

崇蘇不與他多說,從自己房裏拿出一套衣服——還是蕭雪上次來他家洗澡後換的那身衣服:“快去。”

蕭雪抱著衣服被推進浴室,隻好脫衣服洗澡。等到熱水淋到身上,他忍不住打個噴嚏,才意識到自己的皮膚很冷。

可明明他在太陽底下走了那麽久,身上為什麽還是冷的?

頭時而隱隱作痛,牽線一般扯著神經。蕭雪心想可能真淋感冒了,倒黴。

他洗過熱水澡,換上崇蘇的衣服出來,桌上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米飯和湯。蕭雪擦擦頭發,頂著一頭炸開的亂毛坐下,眼睛亮亮的:“好香。”

崇蘇煮了一大鍋酸辣魚豆腐湯,蕭雪拿勺子喝一口,表情一獰:“好辣。”

“喝。”崇蘇坐在對麵,“發汗。”

辣是辣,但味道絕佳。蕭雪喝一口湯,吃一口飯,很快吃得臉發起熱,身上冒出汗來。

崇蘇等他喝完一大碗湯,問:“還加嗎?”

蕭雪辣得汗和鼻涕一起流,拿過紙巾紅著臉擤鼻涕:“我吃飽了,謝謝。”

崇蘇就去廚房把鍋裏剩下的湯倒進自己碗裏,就著飯幾口吃完了。蕭雪心想怎麽能讓年紀小的弟弟吃剩下的湯?高中生還在長身體,他也太沒有做哥哥的樣子了!但轉念一想好像一開始就沒有這種樣子……算了。

“今天去大湖哪裏拍照?”

“蓮心橋附近。”蕭雪說:“終於見識到芙蓉塘的水芙蓉了,一大片開得真好看,我還沒見過顏色那麽純正的白蓮品種。可惜雨下得太突然,不然就在那裏再多轉轉。”

“和誰一起?”

“佳怡姐,還有佳怡姐的一位堂弟,大概就比你大兩三歲吧。”

蕭雪起身收拾碗筷進廚房洗碗,崇蘇隨後也跟了進來。

蕭雪轉頭看他一眼:“怎麽了?”

兩人的距離有點近。崇蘇似乎很淺地嗅了一下,低頭看著他:“你病了,下午最好請假休息。”

蕭雪認真刷碗:“我好像是要感冒了,頭有點疼。不過不難受,下午還是可以去上班的。”

崇蘇說:“你不是要感冒,你是要發燒了。”

“啊,這你都能知道?”

蕭雪洗好碗擦幹淨放進架子,一邊擦幹淨手走出廚房:“應該不會發燒,我身體還沒那麽差勁呢。不過衣服得放在你這裏洗了,下回我來的時候再拿走吧。”

蕭雪自然地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他已經習慣了待在崇蘇家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當然他不會隨意進崇蘇的臥室,那是他的私人空間。隻是窩在沙發上看看電視吃吃喝喝,蕭雪還是沒有心理負擔的。

崇蘇坐在沙發另一邊玩手機,蕭雪瞄了一眼,發現他竟然在玩保衛蘿卜。

“現在的高中生中午都不學習嗎?”蕭雪問。他當初念高中的時候可是連中午的時間都拿來爭分奪秒地看書,連午覺時間都得掐著點睡。

崇蘇漫不經心道:“我的成績已經夠好了,不需要再額外學習。”

蕭雪穿著短褲光著腳,輕輕踢了一下崇蘇的小腿,示意你小子真是太狂妄了。崇蘇不在意地握住他腳腕,放到沙發上。他的手指修長,手心溫暖幹燥,溫度在蕭雪的腳腕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

崇蘇沒有開電風扇,客廳的空調溫度適宜。蕭雪的疲憊感一直沒能消除,他抱著靠枕蜷在沙發角,頭時而不舒服地犯疼。

“我困了……先睡會兒。”

一場雨把他淋得懨懨無力。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半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崇蘇一直等他睡熟,後站起身,彎腰把蕭雪懷裏的靠枕拿走,把人抱起來。蕭雪不大舒服地微皺著眉,腦袋靠在崇蘇肩上,就像平時溫順柔和的樣子。

崇蘇把人抱進自己臥室,放到**蓋上被子。蕭雪微微暈紅著臉,呼吸漸重,果然開始發燒了。崇蘇撫摸他發燙的額頭,低頭注視他的臉,手背輕輕蹭過臉頰。

“蕭雪。”

崇蘇叫了聲蕭雪,蕭雪卻沒有反應,他不安地抓著被子,細密的汗打濕了後頸,發尾沾濕粘在耳後,似乎是被夢魘住了。從淋過雨後他就不舒服,臉一直白著,方才是一直勉強打起精神與崇蘇說話。睡下之後,他就像隻病怏怏的小狗,一動不動了。

“蕭雪。”崇蘇又叫了聲蕭雪,指腹輕按他的眉心。他的聲音很低。

“回應我。”

微光自眉間亮起,沉睡的蕭雪終於呼出一口氣,迷糊“嗯”了一聲。

水湍急流動的聲音在蕭雪耳邊響起。他驀然睜開眼。

他的麵前是一片長長的河流。河對岸是暗綠的山,他坐在一片碎石的河灘上。

舉目四望,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