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崇蘇家裏依舊沒人。何大哥一家今天都在,見蕭雪來了,一定要喊他們兩個年輕人到家裏吃飯。蕭雪盛情難卻,乖乖把買來的菜上交,坐在何海家裏等飯。
何海家買了個新的液晶電視,何海的老婆廣秀想看投屏電視,不會操作,崇蘇在給他們調電視。夫妻倆在廚房一起做飯,廣秀切了盤水果拿出來:“小雪,來吃點水果。”
蕭雪有些拘束地起身道謝接過,廣秀笑著說:“何海說你買的都是蔬菜,肉都沒有,小孩子不知道讓自己吃點營養的,以後就幹脆來我們家吃飯好了。”
蕭雪忙說:“不麻煩你們,謝謝。”
“平時小蘇晚上也在家裏吃飯,他不喜歡上晚自習。正好你下班與小蘇一起回來,人多吃飯也熱鬧嘛。”
蕭雪無語看一眼崇蘇,崇蘇正按遙控器,轉頭微一挑眉,示意他有什麽意見。蕭雪心想竟然光明正大的不去上晚自習,大人也太寵你了吧。
廣秀回廚房做飯去了,崇蘇調好了電視,正在用廣秀的手機試投屏。蕭雪有點好奇何大哥自己的小孩在哪上學,他還從來沒見過。
崇蘇看都沒看他,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說:“舅舅和舅媽沒有小孩,他們一直把我當作自家孩子照顧。”
蕭雪“哦”了一聲,不問了。何海與廣秀做好一桌菜,四人圍坐一起吃晚餐,何海與廣秀脾氣溫和親切,蕭雪與他們交流時,感到一種難得的溫情氛圍。
臨走前何海一再讓蕭雪以後多來家裏吃飯。何海說:“男孩子一個人住,肯定不得細心照顧自己。你要是實在不自在,就去崇蘇那裏,讓他給你做飯吃。”
何海叫來崇蘇:“小蘇,送你蕭雪哥回去。”
“不用……”
何海笑著說:“就讓他送你吧。這還是頭一次見他往屋裏帶朋友,你們兩個有緣,他不愛說話,性子卻是很好的,你們平時多一起玩。”
崇蘇拿起鑰匙過來,蕭雪與夫妻二人告別,和崇蘇下了樓。崇蘇騎出自己的自行車,與蕭雪並排前行。
這些年縣城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去了大城市,留下的老人也一個個走了。城中心已很久未建新娛樂場所,最大的商場還是十幾年前建起來的。夏夜幽靜,到了晚上,路上的人與車都漸漸少了。
“你舅舅和舅媽性格真好,竟然都不管你學習。”
“小地方的人隨便長,不參與大城市的人才競爭。”
“隻是你不想參與而已吧。”
晚風吹過崇蘇的短發,他眉目英挺俊朗,雖年紀小,卻有一股不與世爭的疏離氣質。
“人之中再多紛擾,都是天地輪回一瞬。千百年也是一彈指,不如順心而為,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就成為什麽樣的人。”
蕭雪說:“可這種事也不是說說那麽容易吧?規矩和桎梏總是大過大多數人的夢想的。”
“人類社會規則雖多,卻有不少是故步自封。脫離舊的思路,自會有一片新天地。”
蕭雪疑惑道:“你說話的語氣為什麽這麽老成?你還是青春洋溢的男高中生嗎?”
崇蘇閉嘴不說話了。蕭雪追著逗他,崇蘇卻酷酷地瞥他一眼,開啟勿擾模式。
崇蘇把蕭雪送到宿舍樓下,問:“最近睡得如何。”
蕭雪答:“每天都睡得很好。怎麽了?”
這麽一說,蕭雪倒想起來自己不是慫得總不敢一個人睡覺嗎,怎麽好像最近些天都倒頭就睡著,連不久前經曆的撞鬼事件都拋在了腦後。要不是崇蘇提起,他都要忘記了。
看來一個人生活還有助於磨練膽量。
他抬頭與崇蘇說話,垂在身側的手腕瘦白,一圈淡淡的青色水光在他的手腕上一閃而過,隱去不見。
崇蘇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目光自然地收回,與蕭雪對視。
“沒什麽。”他說:“明天見。”
兩人成了幾乎每天早上麵對麵坐一起吃早飯的一對,晚上崇蘇則很少去上晚自習,要麽去江裏遊泳,要麽帶著一臉期待的蕭雪回家給他做飯。
聽廣秀姐說崇蘇的成績竟然還相當好,且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字,蕭雪見過他的課本筆記,字跡有頗像古代大家的行書,瀟灑飄逸,像他無拘無束的性子。
崇蘇在廚房做飯的時候,蕭雪不好意思閑著,擠進來想幫崇蘇幹活。但崇蘇做飯自有一套安排,蕭雪笨手笨腳的,幾次打亂他的節奏後,他便令蕭雪在自己做飯的時候不許靠近一米以內。
“弟弟別這麽嫌棄我嘛。”
蕭雪想拿崇蘇尋開心的時候就喜歡叫他弟弟,“實在不行,我幫你捏捏肩捶捶背也好。”
崇蘇現在也對他叫自己弟弟沒什麽反應了,他站在水池邊低頭剝菜葉,冷淡道:“建議你不要太囂張。”
蕭雪堵在他麵前:“我就是囂張,你要揍我嗎?”
崇蘇轉頭看他,蕭雪很欠揍地抬頭與他對視。崇蘇把菜扔進盆裏,隨意在衣服上擦幹手,走過來二話不說攔腰把蕭雪一扛——
蕭雪頓時頭朝下被他扛在肩上,連忙叫喚:“錯了錯了,不囂張了,我自己出去!”
崇蘇充耳不聞,一手箍著蕭雪把他扛出廚房,蕭雪一路大叫,被崇蘇扔進沙發,摔個屁股墩。
蕭雪捂著摔疼的屁股:“我要和你舅舅告狀。”
崇蘇回廚房忙去了,像一個對無理取鬧的小朋友置之不理的冷酷大人。蕭雪爬起來坐好,心想不對,到底誰才是弟弟。
崇蘇時而表現出一種超出年齡的成熟和穩定感,他似乎缺乏青春期大男生大多該有的欲望和追求,對任何事沒有表現出過額外的在意,沒有害怕的時候,不特別開心,也不生氣惱怒。
但他對蕭雪意外的有求必應。不僅如此,還有一點在照顧他的樣子,雖然他會時而被蕭雪奇異的腦回路弄得無言以對。
接下來的周末兩天,蕭雪都是在何海與廣秀家過的。七八月的季節,正是芙蓉塘的魚蝦繁殖旺季,當地的養殖蝦個大肥美,在周邊地區小有名氣。何海聯係養殖戶朋友送來十多斤魚蝦,周末兩天就把蕭雪和崇蘇捉在家裏,想各種烹飪方法消耗食材。清蒸紅燒爆炒蒜蓉燒烤,怎麽做都好吃。芙蓉塘的人還會用當地特製芥末醃製蝦肉,那味道直衝蕭雪天靈蓋,差點把他吃哭。
周一一早蕭雪來單位,剛寫完周報,趙佳怡就興衝衝背著相機提著三腳架來找他。與主任和何大哥請過公事假後,蕭雪和趙佳怡一同前往大湖。
趙佳怡自己開輛老桑塔納,車裏開了空調,車座還燒得蕭雪屁股發燙。趙佳怡對蕭雪說:“正好我遠房小堂弟也回了,他常年在外地念書,這個暑假回老家住一個月。他會玩攝影,我特地把他也叫過來,指導一下咱們怎麽拍。”
“好的。”
“他已經先過去等咱們了。嗨呀這天也太熱了,我這老破車根本沒法散熱。往年芙蓉塘都沒這麽熱過。”
蕭雪原本也以為芙蓉塘既有大麵積的湖區,綠植繁茂,又沒有高樓大廈,夏季應該不至於太熱才對。不過現在全球氣溫都異常,大概連山清水秀的小地方也逃脫不了這種氣候變化的影響。
兩人抵達大湖,芙蓉塘一大半都被湖區環繞,走下車放眼望去盡是湖水,遠方青山隱約,天透藍,今天晴朗得沒有一絲雲,天氣預報接下來一周都是熱烈的大晴天。
趙佳怡撐著太陽傘下來,蕭雪幫她拎包。她朝對麵揮揮手,喊:“陳心!”
不遠處公園大門口的花藤廊陰涼處,一高個子的男生從長椅站起來。他穿著簡單的背心和短褲,四肢修長,背一個斜挎包,朝他們招招手。
“姐!”
陳心幾步跑過來,他熱得一頭汗,後背衣服都打濕了,笑容陽光爽朗:“好久不見,想你啦!”
“哎呀,小帥哥嘴真甜,好乖。”
陳心和趙佳怡抱了一下,轉頭和蕭雪打招呼:“你好,我叫陳心。”
蕭雪禮貌道:“我叫蕭雪。”
三人一同走進大湖公園,陳心走在中間,感歎:“好久沒回來,大湖都修起了公園,弄得這麽漂亮了。”
趙佳怡說:“其實也就大門這一塊修了個樣子,裏頭還是一點沒變。大湖太大了,咱們芙蓉塘又沒錢,隻能走原生態風了。”
陳心問蕭雪:“蕭雪多大?看起來像高中生。”
“蕭雪都二十多了,你該叫他哥。別老這麽自來熟。”
陳心嘿嘿笑,自然地對蕭雪改了口:“小雪哥,你來過大湖嗎?”
陳心很開朗,話不少,不知為何,讓蕭雪想起圍著人轉圈的微笑天使狗狗薩摩耶。
蕭雪說:“我這個月才來芙蓉塘上班,這還是第一次來大湖。”
陳心點頭:“芙蓉塘氣候好,生活節奏慢,水果和魚蝦都特新鮮特好吃,房價也低,是個宜居城市。小雪哥真有眼光。”
陳心開始侃侃而談芙蓉塘的地理位置與城市宜居性,趙佳怡也是個健談的,堂姐弟倆聊起天來口若懸河,還一定要蕭雪對他們的討論發表意見。
陳心:“我說魚和蝦當然是要清蒸才最好吃,一切加入過多醬料的行為都是對新鮮食材的不尊重!”
趙佳怡:“芥末蝦是我們芙蓉塘人的寶藏!你不要沒嚐過就發表這種淺薄的意見,今晚我就帶你去嚐嚐,隻要你吃上一口你就一定會愛上的!”
“我不,我不!”
陳心往蕭雪身後躲,趙佳怡要抓他,蕭雪生出一種自己在被迫玩老鷹抓小雞的錯覺,他隻得攔住這兩個幼稚鬼:“我們還是先拍照吧。”
趙佳怡終於想起來她是來幹活的,拿起相機和三腳架開始做正事。這次他們來大湖的主要拍攝對象是水芙蓉,水芙蓉主要集中在蓮心橋附近,走過長長的沿湖步道,遠遠就能看見湖麵上一片清新明亮的翠綠與雪白。
再走近看,可見那水芙蓉白極了,柔嫩舒展的花瓣一絲雜色也無,以蓮心橋為中心向四周兩岸散開,少說有成百上千朵花。開了這麽多花,香味卻不非常濃鬱,湖中一片好聞的花清香。
趙佳怡和陳心忙著找角度拍照,蕭雪抱著三腳架蹲旁邊陰涼地,發呆看湖裏的花。
趙佳怡社交能力太強,跑去采訪路過的遊人了。陳心趁機摸魚,蹲到蕭雪身邊和他一起乘涼。
蕭雪與他閑聊:“你和佳怡姐關係真好,像親姐弟一樣。”
陳心笑著說:“其實我倆是關係很遠的親戚,叫做堂姐弟罷了。姐姐的外祖父姓陳,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家和他們家是一個村裏的同族人。”
蕭雪聽了他的話,忽而想起之前他們在辦公室聊起過的一個話題。
“聽說原先這裏是個村,後來漲水被淹了,從前的湖泊與後來形成的湖泊相連,成為了大湖。”
陳心“嗯”一聲,抬手虛虛指著蓮心橋繞了一圈:“我沒記錯的話,村子就在這一塊,從蓮心橋的這邊,快到那裏的湖心島。”
陳心指了一個距離。蕭雪吃驚道:“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陳心朝蕭雪一眨眼:“因為我家的祖輩從前就住在那個村子裏。”
蕭雪明白過來。陳心繼續道:“大概是在六十年前,某一年氣候極端異常,雨水暴漲,荊江水位突增,芙蓉塘地處下遊,洪澇災害頻繁,最終洪水淹了整個村莊,村民也全都搬去了鎮上。漸漸這一片形成了大湖,成為江水支流的一部分。”
這種人類曾群集生活過的地方最終消失在自然力量下的故事,讓蕭雪聽得有些悵然。他問:“村子叫什麽名字?地方誌上應該有記載過村莊的曆史,說不定還有你們家祖輩的名字。”
陳心轉頭看向蕭雪。這樣的距離下,蕭雪才注意到陳心的眼睛非常好看,他的眼珠清透,若天生含著一點溫柔的笑意,那目光卻是沉靜的。
“村子原本沒有名字。當它還在的時候,它被群山環繞,遠離人煙,幾乎與世隔絕。”
陳心的聲音溫和而低緩:“後來通向村子的路修起來了。村子在長江一條支流的下遊,於是人們就叫它……”
“河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