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蕭雪從河灘上站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地方,這裏是哪裏?他轉過頭,看見身後是一片村莊的矮平房。村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平房像用暗黃的顏料塗抹上去的,遙遠又模糊。

蕭雪莫名有些害怕。他左右看了看,試著喚了聲:“崇蘇?”

“我在。”

蕭雪嚇得大叫一聲後退,差點被石子絆倒。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崇蘇伸手拉住他,讓他站穩。

“你從哪冒出來的!”蕭雪心髒病都要被嚇出來。

崇蘇依舊穿著他的校服,麵色淡淡的:“你夢見我了。”

蕭雪心想這個夢境也太真實了,無人的村莊,亂石河灘,靜謐流淌的河流,簡直瘮人。還好夢到了崇蘇,讓他的恐懼感頓時減輕大半。

蕭雪蹲下來,手小心碰了碰河麵,水流從他的指尖分流而過,冰冷的水的觸感。他茫然不已,抬頭看向天空,卻驚訝地發現天不是天,而是一片流淌的、淡青的巨大水紋。

“這個夢太詭異了。”蕭雪很慫地靠近崇蘇,“怎麽出去啊?我聽說在夢裏使勁閉眼睛的話,就可以強行讓自己醒過來。”

他的手被一個溫暖而幹燥的手握住。蕭雪一愣,崇蘇垂眸看著他,手心與他的貼著,傳來溫暖的觸感。

崇蘇平靜道:“我在這裏,你怕什麽。”

最後一點不安在崇蘇的話語裏煙消雲散。蕭雪笑起來,與他牽著手:“說得也是,我們靠譜的小蘇弟弟。”

崇蘇不置可否,牽著他轉身離開河灘。蕭雪剛邁出一步,周遭的場景就隨著他的腳步同時發生了變化。山與河倒退,村莊的房屋與樹木如活物一般朝他移動而來,蕭雪下意識要避開,崇蘇卻扣緊他的手:“別怕。”

兩人走下土路,隨著他們的步伐前進,村莊如幻影般後退著,時而有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魂靈般隨著房屋的變化飄過。蕭雪看到這些“人”有的在交談,有的牽著孩子走過街道,有老有少,仔細一看,就像是過往發生過的畫麵成為一段滯留的影像,在他的夢裏回放了出來。

“那是誰?”

蕭雪注意到一個特別的身影。那人穿著白色的短襖,脖子上圍一條圍巾,手裏提著菜籃,烏黑的長發,似乎是名女子。蕭雪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的身影尤為清晰,也並未隨著場景混亂的變化而離去——那個女孩好像站在一個攤前買菜。

“崇蘇,你看。”蕭雪指向那個人。

崇蘇正看著那個女孩,他的目光深而靜,不知含著什麽意味。

女孩的身影離開了。她越走越遠,離開的方向似乎正是兩人方才的來路,那條長長的河邊。

蕭雪莫名地就想追上去,可他剛要邁步,就被崇蘇捉著手拉了回來。

崇蘇低聲說:“跟著夢裏的人走了,可就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他的語氣冷淡,氣息卻是溫暖的,像一個環抱輕輕地攏著蕭雪。蕭雪小聲說:“你不要又嚇唬我。”

崇蘇一笑。夢裏的他與現實中的他一模一樣,隻是當他站在蕭雪的麵前,周身的場景如碎片和投影變幻時,他的身影始終不動如山,守在蕭雪的麵前,就像……

就像蕭雪夢境裏的守護神。

“山川在上,福澤萬民。”

崇蘇安靜開口,聲音如某種古老的唱念,在天上地下之間回**開來。蕭雪一時產生仿佛不認識他的感覺,然而崇蘇注視著他,那淡然的目光又令他無比的熟悉。

“禍生無常,人成大怨;不善己, 非渡惡。”

崇蘇抬手點在蕭雪眉心,一點青色的流光在他的指尖閃爍,沒入蕭雪的額頭。天上流動的水紋開始發生變化,流水飛速湧動,發出潮湧的聲響,仿佛要淹沒整個夢境!

“守常而為道,為天地根,為萬物母。”

天上的水流如巨大的幕簾刷然分開,露出天空本來的模樣。河水自天際傾瀉而下,頃刻間衝進村莊!人們發出恐懼的尖叫,在幻境的碎片裏四散逃跑,房屋垮塌,樹木被四麵八方湧來的大水卷去,大水如野獸橫衝直撞,唯獨崇蘇與蕭雪所站的地方像有一堵神奇的屏障,擋住了水流。

蕭雪怔愣看著崇蘇。隨著光沒入他的身體,他的意識變得飄忽起來。被洪水衝垮的村莊殘骸從他們的身邊飛過,人們驚恐的呼救仍在他的夢裏回響,這些混亂的聲音卻在飛速離他遠去。

蕭雪的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崇蘇在念唱些什麽?他的夢境要結束了嗎?

他忽而有種奇異的感覺——自己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遇到過崇蘇了。

“崇蘇,我從前是不是見過你?”

呼嘯的水流與殘骸之中,夢境天地變色,即將徹底塌陷。崇蘇放下手指,輕撫過蕭雪的眼睛。蕭雪雙目一顫,接著被一隻帶著暖意的手捂住眼睛。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所有聲音也隨之在這一刻徹底消失。

他隻聽到崇蘇開口說話,向他提出了一個問題:“過去和未來,你選哪一個?”

蕭雪忍不住笑起來:“這要怎麽選?嗯……其實我比較喜歡‘現在’。”

崇蘇的聲音含著一絲溫柔,縈繞在蕭雪耳邊:“那麽,‘現在’就醒來吧。”

安靜的臥室。

“嗚……”

蕭雪難受地翻個身,身子卷著被子,頸上全是汗。他睜開眼睛,渾身都在發熱,額頭燙得一塌糊塗。

“我……咳咳……”

蕭雪暈頭轉向,被一雙手從後抱過去。崇蘇貼一個退燒貼在他頭上,拿起水杯遞他嘴邊:“喝水。”

蕭雪燒得喉嚨幹熱澀痛,喝下大半杯熱水,人好過一點。外頭竟又下起瓢潑大雨,雨打在窗上劈裏啪啦地響。蕭雪頭疼欲裂,忍不住呻吟:“天啊,我怎麽突然燒得這麽厲害?好想吐……現在幾點了?”

崇蘇拿來藥:“你燒到快四十度,剛才舅舅來看過你,下午給你請了假,讓我照顧好你。”

他給蕭雪喂藥,蕭雪乖乖吃了,抱著被子蜷在**喘氣,他的意識還很混亂,雨聲也令他煩躁起來:“好像做了個特別亂的夢,還夢到你了……就是不記得具體夢到了什麽。”

“一個夢而已,不記得就算了。”

崇蘇以手背蹭過蕭雪的額角,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額頭。蕭雪呼吸幾輪,躁意慢慢褪去,退燒貼似乎開始起效了,他不再熱得快要燒起來,頭也不像最初醒來時那般疼痛。

“崇蘇,你去上課吧。”蕭雪很不好意思地看著他,“我再睡一下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崇蘇說:“我放暑假了。”

崇蘇念的學校原本早該放暑假,奈何學校又強行讓學生補了大半個月的課,現在才補完。崇蘇倒來熱水,蕭雪抱著杯子喝水,現在腦子清醒了,才注意到這杯子不是崇蘇在家裏用的那個藍色馬克杯嗎?

崇蘇順便拿來一條幹淨毛巾,一小盆熱水,先是給蕭雪擦了擦臉,接著伸手過來脫蕭雪的褲子。

蕭雪差點一口水噴出來:“幹嘛!”

“你身上全是汗。”

崇蘇不容分說,扒了蕭雪的褲子。蕭雪方才燒得厲害,又裹著被子,大腿根的皮膚都紅了,現在還沾著濕漉漉的汗。崇蘇抬起他的腿低頭給他擦,蕭雪一手握著水杯一手抵在崇蘇肩上:“我我我自己弄,癢!”

蕭雪被碰到敏感的地方,差點一腳踹到崇蘇臉上。崇蘇敏捷捉住他腳腕:“……怎麽突然這麽有精神?”

蕭雪光著雙白淨的腿坐在**,腿根內側泛起紅。他剛要解釋,忽而與崇蘇對上視線。崇蘇不解地微微皺著眉,一雙劍眉星目線條分明,近看更充滿強烈的視覺感。崇蘇的睫毛很長,覆著線條薄而冷的眼角,鼻梁挺拔,唇淡紅,一看就不愛說話地抿著。

“看什麽。”崇蘇與他對視,聲音像近在咫尺,天生的冷色音質,低而平緩。

蕭雪忽地就紅了耳朵。他不自然地垂下眼眸,心中忽而湧起一種別扭又古怪的感覺,好像崇蘇的靠近引發了身體中的某種反應,令他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沒看什麽。”蕭雪傻乎乎地小聲回答。

崇蘇把他當小孩似的:“好,沒看。”一邊把毛巾放進熱水洗一遍擰幹,又過來脫蕭雪的上衣。蕭雪稀裏糊塗的,一聲“我自己脫……”的反抗悶在衣服裏,十分微弱。崇蘇給他擦幹淨上身的汗,蕭雪反抗不得,小狗似的被揪著抹幹淨,很是有種生無可戀的無力感。

崇蘇從衣櫃裏拿出一套自己的幹淨衣服給蕭雪,蕭雪自覺換上衣服。崇蘇的身上有一種淡淡好聞的氣息,連帶他的衣服也充滿這種清爽的味道。

崇蘇掀起被子把蕭雪卷進床角落,拿走之前鋪在他身下的大毛巾,端水盆出去洗。蕭雪卷著被子麵壁思過,心想怎麽了,臉紅什麽,心跳這麽快幹嘛,有病吧,人家是男的,高中生啊!

崇蘇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很寬鬆,布料舒適,身上也被擦幹淨了,蕭雪燒得渾身沒勁,慢吞吞地從床這邊滾到床那邊。過了一會兒,蕭雪聽到廚房裏傳來燒鍋起灶的聲音,他拿過手機一看,竟然已經六點了:他睡了一下午?

雨下得昏天黑地,讓人分不清時間。房裏隻點一盞台燈,柔和的燈光下,蕭雪軟綿綿地咳嗽,一點勁沒有。趙佳怡上午給他發了消息,關心他身體如何。他一邊拿過崇蘇的馬克杯喝水,一邊回複過去說自己很好。

喝了幾口反應過來,趕緊給人把杯子放下。

他打開手機橙色軟件,開始挑杯子。他覺得崇蘇的馬克杯好看,也看中了一個紅色的馬克杯,正想下單,理智回來了:心理變態嗎,和同事的外甥買情侶杯?

蕭雪深深地唾棄自己,退出去隨便挑了一個玻璃杯,下單。燒退了點,他折騰一會兒,又累了。下雨後溫度又降,他裹著被子窩在**睡,感覺沒睡一會兒就被崇蘇叫了起來。

崇蘇煮了麵疙瘩湯,還有蒸得軟綿綿的紅薯。他拿了張小桌支**,一碗熱騰騰的麵湯放蕭雪麵前,他拿起勺子慢慢攪,讓湯涼快點。

“別睡了,再睡晚上睡不著。”崇蘇說。

蕭雪接過勺子自己攪,聞言不好意思地說:“吃完我就回家。你照顧我大半天,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

“外麵下這麽大的雨,你燒還沒退,怎麽回家?”崇蘇的語氣和麵對無理取鬧的小朋友沒什麽兩樣:“就在我這睡,明早如果沒退燒,也不能去上班。”

蕭雪舀一勺湯吃,湯濃稠鮮美,麵團軟滑入味,非常好吃。崇蘇把自己的那碗放在一邊,耐心剝好一個紅薯,放在蕭雪手邊的碟子裏。蕭雪拿起紅薯咬一口,紅薯肉香甜柔軟,還有些燙,咽下去後一路妥帖地熨暖了胃。

“崇蘇。”

“嗯。”

“你還這樣對待過別人嗎?”

“哪樣?”

蕭雪數著:“給他做飯吃,騎車送他回家,生病了照顧他,還管著他讓他病沒好不許上班。”

崇蘇看傻子似的看著他,答:“沒有,就你一個。”

蕭雪心裏不知什麽滋味,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問,得到了答案後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隻傻乎乎地吃疙瘩湯。他想了會兒,腦袋靈光一現:“我知道了!你前世是一隻受了傷的白狐,我上山砍柴撿到你,把你帶回家給你療傷,這輩子你就來報恩……”

“第一,我不是狐狸。”崇蘇還耐心和他分析:“第二,以你的體能,爬山就夠嗆了,砍柴不現實。”

“都說了是前世!上輩子!”

“如果你上輩子是個壯漢,這輩子為什麽投胎成現在這樣?多想不開。”

“投胎這事兒還能自己決定嗎?”蕭雪憤怒了:“而且什麽叫‘現在這樣’?我哪樣了!你不要攻擊我。”

他又咳嗽起來,崇蘇好心給他倒來熱水,家裏就這一個馬克杯,這次蕭雪不客氣地直接喝了。崇蘇說:“你很好,不要亂動,坐好。”

蕭雪就很聽話地坐在**,看著他收拾好碗筷,離開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