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

芙蓉塘上空,一條巨大的蛟龍咆哮噴出龍息,龍尾狠狠抽飛圍攻的鬼使和神將,大魚張開遮天蔽日的雙翼,擋住大庭的進攻。

水神的魚龍二侍,自水神玄冥誕生時便伴隨水神左右的妖獸。大魚和蛟龍攪得芙蓉塘一片天翻地覆,隨著紅光愈盛,照得天地如被血光籠罩,被怨靈包裹的蕭雪抬起手,黑色的不詳咒文從他的手中密密麻麻浮現,越來越多,越聚越快。

蕭雪咧起嘴角,慘白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如今的芙蓉塘,盡是畜生的後代。你們的祖輩,我會去地獄一個一個找出來,而你們……身體裏既流著畜生的血,生而汙穢,多活無益,我就一同帶你們走,去見見你們的好先人吧!”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咒文眨眼間鋪散開,密密地籠罩了整座芙蓉塘。下一刻咒文大震,所有人的魂魄同時離體,無數靈魂被吸向天空中的咒文!

陳心爬上大石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萬魂離體,天星晦暗,芙蓉塘眨眼間將變成一座墳塋!陳心奔向高處,一邊跑一邊從斜挎包裏拿出一卷畫軸,竭力大喊:“蕭雪,別做傻事啊!”

他奔跑到懸崖上,展開山川居意圖,狂風吹盡他的冷汗。他的聲音幾乎被風扯散,畫卷被吹得獵獵作響。

隨著陳心的念唱,畫卷開始浮起光。

“敬請畫中仙,敬念畫中人,山河如墨意,萬千入光華。”

陳心捧起畫卷,他焦急的眼眸被畫卷綻放的光芒照亮。一縷溫柔的白光從畫中飛出,如畫中雪白的飛仙飄向天空,在黑色的咒文天頂下匯聚成一個巨大的白色法陣。法陣嗡然發出強光,如烈火灼燒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紅光中央的蕭雪被法陣的光芒照耀,露出厭惡的表情。

他怒而揚起鎖鏈抽向大地裂縫中的冥府,於烈火中砰然擊碎了地獄的大門,一瞬間無數惡靈尖嘯逃出。

蕭雪再一揮鎖鏈,卷走從地獄倉皇逃出的惡靈,緊接著漫天咒文如雨花盡收,蕭雪消失在了咒文燃燒的黑雨之中。

七月初七,天降飛雪。

鬼門盡碎,山林枯萎,亡魂與惡靈在殘敗的地獄中冤鳴。

山間的懸崖,漆黑的湖底,皆不見了陳心和崇蘇的身影。大魚和蛟龍也在眨眼間盡數化作水汽,大庭掙脫束縛正立馬要追,卻被一個飛身而上的人影攔住了去路。

大庭看清那人,怒而反笑:“武嬴,看了這麽久的熱鬧,終於準備出手了?”

武嬴耐心道:“帝君放心,我不會阻攔地府執行公務。隻是出於私心,希望帝君能暫緩執行,我想玄冥會處理好這件事。”

“數萬人的生魂差點被他一夜之間全部帶走!這就是你說的‘能處理好’?”

“有山川居意圖在,不會有事。”

武嬴一手輕掐訣,白色法陣緩緩降下,散落成無數輕柔的花瓣,牽引著芙蓉塘中一個個離體的魂魄歸位。

“我以山神之名為他們擔保,可以嗎?”武嬴溫和問。

大庭:“你的私心來自何處?”

武嬴淡淡道:“來自……曾經我日複一日,懷抱著那群無主的枯骨。明明是人類新生的希望,卻一個個在我的懷中痛苦地死去。”

“他們的骨肉在我的身上腐爛,他們的未來在我的眼前毀滅。我視每一個生靈如自己的孩子,可我沒能保護他們,也無法降罪任何人。我不是既無情又溫柔的水神,我隻是一個……沉默的見證者。”

她是不言不行的山,生命在她的懷中誕生與死亡,她見證人間的苦樂興衰,滄海桑田。

波濤萬頃的江水上,武嬴與崇蘇立於山巔,俯視這片人與自然共存的土地。

武嬴問:“玄冥,你不是已經看膩了人間的自相殘殺與塗炭生靈嗎?”

崇蘇沉默很久,他注視著芙蓉塘大湖的方向,卻不知在看什麽。

崇蘇忽然道:“一個死去的凡人,掉進了我的夢裏。”

“過往的怨靈集於他的亡魂體內,力量之強大將我從沉睡中喚醒。他們的記憶和情感一同進入了我的神識,那一刻我似乎也成為了‘人’……我就像也變成了他們。”

“你也感受到痛苦了嗎?”

崇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你說得對,武嬴。如果我不了解人,我就無法保護他們,也無法作出懲罰。”

武嬴笑道:“你有什麽打算了嗎?”

“我翻過這孩子的命簿。”崇蘇答:“這孩子命入喪星神,一世早亡,二世枉死,三世孑然一身,同樣孤苦而死。”

武嬴疑惑:“一個凡人的靈魂,為何會被降下如此大凶大苦之命?若按功德罪行輪回報應的規矩,也不該三世都如此才對。”

崇蘇道:“星神不在三界內,自然不照我們的規矩來,這群外來者巴不得天道大亂。現下想的是,若要改變這孩子的當世,須得重置因果。”

武嬴驚訝:“你想為他改命?可他命中已有喪星神,改變命神可不是件容易事。”

崇蘇看著腳下浩浩湯湯的江水,麵容平靜淡漠:“區區喪星神,我若想取而代之,誰敢有異議?”

武嬴忍不住問:“玄冥,為何為一個凡人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崇蘇沉默良久,低聲答:“我也不知。隻是感到冥冥之中,和該如此。”

長江之水亙古恒流,世事變幻,滄海桑田。百年以前,這片土地上戰亂頻頻,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

戰火蔓延之地,人們紛紛攜家逃離,一座城空了。正值寒冬,城中被雪覆蓋,房屋垮塌,遍地髒汙。一身形修長的青年穿過寥落的街道,走進一個破敗的屋子裏。

萬幸屋子裏還未被民兵土匪洗劫,角落裏傳來嬰兒微弱的哭聲。崇蘇循聲而去,在淩亂的棉被和草絮下找到嬰兒。

天寒地凍,嬰兒已凍得渾身青紫,快沒聲了。

這個一生下來父母就死於病患的孩子,原本寄養在親戚家,然而很快戰火來臨,親戚攜家逃命,扔下了他。

不久後這座城就會被洗劫一空,這個孩子將被輾轉送入他人手中,從此在亂世中苟延殘喘,並於十六歲前病逝,早早結束顛沛流離、孤苦無依的一生。

崇蘇把嬰兒抱起來,撫去小孩臉上的髒灰和寒霜。小孩漸漸不哭了,身體也恢複了溫暖,在崇蘇的懷裏陷入沉睡。

崇蘇帶著小孩上了山。山中遠離人世塵煙,不受戰火波及。溪澗潺潺繞山而行,茂密的林木靜謐無聲,如神明立下的結界。

山中不知日月,十數年一晃而過。人間不知何境地,山中仍年年如一日,日升日落,春去秋來。

小溪邊,一少年正蹲在溪水旁洗衣服。少年穿著身簡樸的棉布衣服,皮膚白皙幹淨,臉頰潤澤仍有稚氣,五官清秀,一雙眼睛清澈漂亮。

蕭雪拿皂角搓幹淨衣服,擰幹裝進盆裏,抱起盆往坡上走。穿過樹林間的一條小道,山中有一間不起眼的小院,院裏一間普通的屋舍,屋頂正升起淡淡炊煙。

蕭雪在院子裏把衣服晾好,聞著飯香進屋去。桌上已擺好三個菜,他最近長身體,飯量大,桌上的肉菜都變多了。

他在後院找到崇蘇,崇蘇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正用盆洗著什麽。蕭雪小跑過去趴在崇蘇背上,低頭看見崇蘇正在清洗摘下來的梅花。

蕭雪親昵地抱著崇蘇的脖子:“師父給我做梅花糕吃嗎?”

崇蘇一手攪過盆裏的清水,把洗幹淨的梅花一顆一顆撈出來,晾在紗布上,“嗯,下月就到你的生辰了。”

“我最喜歡師父做的梅花糕了!”

崇蘇一笑:“自己添飯去。”

蕭雪進屋去添好飯,兩人坐在小桌前吃飯。蕭雪吃慣了崇蘇做的飯,偶爾下山進城時都不願意在城裏的飯館解決,嫌別人做的飯菜不好吃。

自崇蘇把蕭雪撿回來,便一直在山中將他養大,平日裏小孩的一應吃穿用度也都是他親手照料。起初崇蘇也生疏,是請來幾位有過養孩經驗的山中小仙前來協助指導,才慢慢學會。

因剛出生時便流落輾轉,常常饑寒交迫,蕭雪一直體弱。似是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崇蘇是他的救命恩人,蕭雪從小就乖,小狗般跟在崇蘇身後到處跑,像生怕崇蘇把他丟了。

蕭雪也不喜熱鬧。偌大的山中除了崇蘇,多年如一日就是與山水和鳥鳴作伴,蕭雪也不覺得無聊。有時有人誤入山中迷路,蕭雪好心為他們引路,那些人卻以為他是山中的仙靈,想贈與他禮物,有的還想再回來找他。蕭雪不願與人結緣,此後再不做為人引路這些事了。

崇蘇問他:“怎麽不喜歡與人相處?”

蕭雪端著碗專心吃飯,答:“我隻想幫助他們,他們卻有目的地接近我,我怎麽會喜歡他們?”

“生在亂世,人都會想尋求出口。”

“那我就更不能和他們做朋友了。我也隻是個凡人,什麽都幫不了他們,何必給他們無謂的希望。”

崇蘇說:“每天讀些書,都能說會道了,看來還是要多讓你念書。”

蕭雪不樂意了,但也不敢和崇蘇說不,隻小聲說:“家裏的書還沒看完呢。”

“還剩多少?”

“嗯……一兩本吧。”

“這兩天就看完,然後帶你去鎮上買新的。”

蕭雪隻好答應。他的識字念書也都是崇蘇教的,寫出來的字與崇蘇的有七分像,好看得很。

家裏的書櫃擺了很多書,都是崇蘇每月下山帶蕭雪去鎮上買的。按崇蘇的說法是,蕭雪是個凡人,總歸要沾點煙火氣。

蕭雪也知道,崇蘇不是凡人。

他的師父是一個好心的神仙,把被遺棄的他撿回家,為他取了名字,將他平安地養大。

“平生蕭然,自北之亂,如民之屋,蓋雪傾覆。”

“……去而往生,周天複地。”

那個寂寥的雪夜裏,小孩睜開清澈的雙眼,稚嫩的手輕輕抓住崇蘇的手指,好奇地看著他。

崇蘇的聲音低緩,如雪夜裏一道遙遠沉沉的鍾聲,敲響無邊的黑夜。

“你的名字就叫蕭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