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
家裏小,晚上兩人就睡一張**。山中水冷,崇蘇照例把水舀進桶裏燒熱,讓蕭雪進去洗澡。
蕭雪怕冷,很快脫光衣服進桶裏泡著。崇蘇已在溪水裏洗過,這麽冷的天,他就披了件黑色袍子,頭發都沒擦幹,發尾落下滴滴落落的水珠,衣襟微微濕了,水珠滑進白皙的胸口。
崇蘇卷了袖子,拿皂角給蕭雪洗頭發。蕭雪伸手,輕輕去撫他脖子上冰冷的水珠:“師父,你不冷嗎?”
崇蘇垂著眸,沾著皂液的手順便抹上他的臉:“不冷。”
蕭雪被揉得舒服眯起眼,他困了,想躺在崇蘇懷裏睡覺,拉著崇蘇的手:“師父,我們一起洗吧。”
崇蘇說:“不行。”
“為什麽?”
“你長大了。”崇蘇舀起水衝去他頭發上的皂液,“也不嫌擠得慌。”
蕭雪有點鬱悶。洗完澡後,崇蘇拿來布巾把他裹好抱出來,蕭雪濕著頭發踩在木屐上,噠噠地一溜煙跑進房裏。房裏有地暖,燒得正熱。
蕭雪鋪好床,自己擦幹淨頭發爬上床。崇蘇隨後進來,房裏點一盞燈,山中漆黑靜謐,隻有這個小小的屋舍亮一點微弱的光。
崇蘇熄了燈,過來掀起被子躺進去,把蕭雪蓋好。蕭雪順勢窩進他的懷裏:“師父,你還是抱著我睡吧,我怕冷。”
崇蘇將他摟在懷裏:“這就抱著呢。”
晚上睡前是蕭雪一天裏最喜歡的時刻。師父是個不愛言說的人,雖然對他很好,但少親近之舉。崇蘇將他教養到大,從不凶他,也不太過寵溺他,就像他清冷的性子,如一輪遙月掛在天邊,叫他心心念念地望著。
隻有睡覺的時候,崇蘇會將他抱在懷裏。他自小身體不好,夜不安眠,又怕黑,崇蘇每每便摟著他哄睡,無論他如何鬧騰粘人,崇蘇也都隨他。
“明天好像要下雪了。”蕭雪說。
崇蘇:“嗯,今日已是小雪。”
“師父,你把我撿回來的那天,是不是下了好大的雪?”
“是。”
“師父為什麽要把我撿回來呢?”蕭雪依偎在崇蘇懷裏,好奇地抬頭望著他:“明明不是喜歡養孩子的性格。”
崇蘇隨口答:“不喜歡養孩子,但是養你一個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不是蕭雪想聽的答案。他踢踢崇蘇的腿,忍不住纏著他問:“那你以後還要收徒弟嗎?”
崇蘇的聲音裏摻進點笑意:“不收了。你一個就這麽粘人,再來一個還得了。”
兩人雙腿挨著,皮膚相貼的觸感溫暖舒服,崇蘇的懷裏也是暖的。他的身體冬天暖熱,夏天涼爽,因而蕭雪非常喜歡與他身體接觸。
蕭雪小聲呢喃:“師父真好……”
蕭雪舒服地快睡著了。崇蘇身上的氣息很好聞,於蕭雪而言像冷冷的淡香,總令他著迷。每當與崇蘇皮膚相觸,他的心中就像有一團很熱的火焰在發亮燃燒,驅使著他急切地想要離崇蘇再近一些。
在雪下大之前,崇蘇準備帶蕭雪下山一趟進行采買,以備今年的冬天。
蕭雪披上白緞子裘,套厚靴,崇蘇已穿戴好,為他戴上帽子。
“你這麽怕冷,不如就在家裏等我。”崇蘇說。
蕭雪搖頭,拒絕他單獨出門把自己一個人丟在家裏。馬已在院子裏等候,崇蘇把蕭雪抱上馬,牽著馬下山。
聽說這幾年戰事暫歇,民間便漸漸恢複生息,路邊有不少人在做生意。天上落著雪,崇蘇撐一把傘,蕭雪一手抱著懷裏的暖爐,一手抓著他的一隻袖子,挨著他一起走。
崇蘇買了點布,準備帶回山上去拜托其他小仙幫忙給蕭雪做件過年的新衣服,又買了些書,給蕭雪看的。在鎮上逛了一圈,買了不少東西,兩人牽著馬找到一家飯館,坐下歇腳吃飯。
蕭雪不喜歡人多的環境,下了山話也少了,隻緊牽著崇蘇不放,崇蘇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崇蘇要了個包房,點一桌菜,給蕭雪夾菜。
“吃完就早點回去,外麵太冷了。”崇蘇說:“不喜歡下山,每次又要跟來。”
蕭雪理直氣壯:“我一個人在家裏害怕。”
崇蘇無話可說。蕭雪吃飽了飯,崇蘇見他冷得眼角鼻子都發紅,要來熱米酒給他喂了點。
蕭雪多喝了幾口甜甜的米酒,出來時臉頰紅撲,一下子蹦到崇蘇麵前:“師父!我們再去湖邊走走吧。”
崇蘇把蕭雪扶正:“不是不想逛了嗎?”
“可是師父你看,湖那邊好美,橋上和樹上都變成白色了。”
蕭雪拉著崇蘇喊師父師父,崇蘇隻好牽著他到湖邊。連著下了幾天的雪,湖邊的樓閣庭院覆了層薄白,許多鎮上的小孩在街邊玩雪,蕭雪也想抓一把雪玩,被崇蘇握住手腕。
“之前在家裏玩水缸上結的冰條,手凍瘡了幾天才好,忘了?”
蕭雪老實待了會兒,忽而抱著暖爐跑到欄杆邊,指著遠處湖上的幾葉小舟:“師父,我們坐船去吧。”
“你想晃暈了全吐在我身上?”
“我沒有喝醉。”蕭雪有理有據地,“而且有師父在,我不會晃暈的。”
崇蘇拿他沒辦法,前去與船夫交涉,給了船夫點錢。船夫下去把船牽過來,崇蘇上到船上,抬手把岸上的蕭雪抱上來,船夫把船一推,小船便輕輕一晃,往湖裏去。
崇蘇拿了船櫓撥水,船如平穩的一片葉滑向湖心。越近橋,湖越靜謐,湖上縈繞淡淡的霧,細密的雪悄然落下,山林與天際蒙上一層輕柔的紗。
崇蘇放下船櫓,任船在湖上飄**。蕭雪還趴在船邊撩撥水玩,崇蘇彎腰把他抱進船裏坐下,拿布擦幹他的手,把他冰涼的手揣進暖爐烘熱的懷裏。
他捏起蕭雪的下巴:“醉暈了?”
蕭雪仰頭靠在他懷裏,睜著雙明亮的眼睛:“師父,我沒醉,你看,你抱著我,我就安靜了。”
“你是一歲的小孩,要大人抱著才不哭嗎?”
蕭雪氣得一聲哼哧,轉過頭去。一會兒又轉回來,依戀地蹭進崇蘇的頸窩:“師父。”
“嗯?”
“我能一直待在你身邊嗎?我不想娶妻生子,隻想和你在山上過日子。”
崇蘇半摟著他,看著天上輕飄的細雪。冬日裏的寒風拂麵而過,隻有懷裏這個小孩像一口小小的暖爐,熨燙著他的胸口。
水沒有溫度,在他沉睡的千百年裏無溫無感地在他周身起伏漂遊。一如他寂靜和冰冷的意識。
他本該永恒的孤寂,一如水無限的流淌和循環。
崇蘇說:“你總是要長大的。”
蕭雪有些低落,悶悶道:“長大了,就不能留在你身邊了嗎?”
“你若終日隻和我在一起,人間的繁花盛景,許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你都見不到了。”
“可人間再美的景,若不是和師父一起去看,都不會再能美過這場雪了。”
蕭雪滾燙著臉,埋進崇蘇懷裏。他對他的師父說了大逆不道的話,他緊張得心髒直跳,害怕師父因此生氣,想抬頭看崇蘇臉色,又不敢抬眸。
崇蘇的胸口平穩地起伏。他撫過蕭雪的頭發,聲音低冷悅耳,如遠山上遙遙冰冷的神明對虔誠的信徒落下的一眼。
“想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蕭雪撐起身體,看著崇蘇的眼睛。他的靈魂被緊緊握住了,讓他隻能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目不可移,心神魂魄都沸騰。
“我想……永遠留在你身邊。”
他想要年年都能和崇蘇如此泛舟湖上,看冬天的雪,夏日的荷。想就這樣靠在崇蘇的懷裏,直到他很老很老了,最後化成一縷飄渺的靈,也能被崇蘇親手引著帶進鬼門,沒有遺憾地步入下一個輪回。
他想要神的垂憐,隻給他一個人的。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想要。
蕭雪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山上的家了。他裹著毛毯迷糊坐起來,摸到身上衣服也已換過。
崇蘇正在準備過冬的食物和木柴。雪會越下越大,屆時大雪封山,他們就得在山上一直待到來年開春融雪後才能下山。
蕭雪隻知崇蘇是個神仙,卻不知是司掌什麽的神,據他的觀察,每進了隆冬,他的師父會出現類似冬眠的表現,諸如睡眠變長,變得比平時變得更懶了,進食也比平時少。
蕭雪裹上緞子裘,趴到窗邊推開一點點縫,寒風吹起他額前的發,他望著不遠處在柴房前忙碌的崇蘇。落雪的寒山裏,崇蘇也隻穿件薄衣薄褲,袖子卷到手臂上,肌肉白皙修長,沾了些汗水。
桌上攤著一本詩經,攤開的那一頁是他前些天新學的一篇。崇蘇在書頁上給他做了簡單的批注,還有他自己寫的注解。
他輕輕撫摸著書頁,一雙烏溜的眼睛仍望著院裏的崇蘇,目不轉睛。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他們會一起度過漫長的冬天。山變成連綿的銀白雪凇,從凝結的白霧裏洇出山的黛青。溪流結成冰,整座山如陷入空靈的夢境,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與人間無關。
他們就像成為了一幅山雪人家畫裏的兩個畫中人,在一場世外的雪裏過著再平凡不過的生活。
這片山中的小屋就是蕭雪最珍貴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