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怨恨的氣息掀起大湖之浪,引發群山震鳴,飛鳥驚起逃散。白衣的人渾身被紅光籠罩,無數亡魂怨恨的氣息猶如實質在他的周身遊動,惡靈在他的手中燃起赤紅的火,發出痛苦的嘶吼。
“在哪……”那人啞聲喃喃:“每一個……都要帶走……”
他抬起手,紅光在他手中旋轉,大湖驟然掀起數丈高牆,滿湖水芙蓉盡散,白花滿天飛卷,天空化為陰詭的暗紅,大湖之底的村落殘骸被一寸寸連根拔起,仿佛沉睡在湖底的無數亡魂被喚醒,天地間回**著慘烈的孩童哭號——
湖水化作了雨。一雙手伸出雨幕,從後緊緊抱住他。崇蘇渾身爆發出青色光芒,水流翻湧包住他們,崇蘇竭力抓住懷裏發狂掙紮的人,“小雪……是我!”
“還記得你說過什麽嗎?”崇蘇喘息著,體內倒轉的力量被他強行運起,令他的聲音都變得不穩:“你說你期待明天的到來,過去的一切,都不再是你的束縛了!”
水陣嗡地發出強光,照亮了整座芙蓉塘。光芒灼燒蕭雪的白袖,蕭雪怒吼掀起怨火的波濤,鐵鏈化作一道赤紅的利刃,劈向崇蘇!
崇蘇的身前爆開一道巨大的血口。他被這毫不留情的一擊打得鮮血狂噴,身體幾乎被劈成兩半,墜向大湖。
水幕散去,蕭雪一甩沾血的鎖鏈,他的體內無數怨靈在悲鳴狂叫,一個個怨靈爬出他的身體,與他皮肉相連,它們的身上流出血作的河,剝落的骨肉堆成山。怨靈哭喊著朝鬼門的方向爬行,血河與肉山下,蕭雪赤紅的雙眸流下血淚,他揚起手中的鎖鏈——
一聲如雷電爆發的天地巨響,鎖鏈撞開了緊閉的巨大鬼門!
鬼門激烈震**,這一擊令在鬼門外徘徊的萬千光點瞬間黯淡,墜落大地。鬼門神將手持武器咆哮著衝向蕭雪,手中兵器攪起狂風與流雲,卻在揮下的那一刻被無數怨靈纏住,再進不得。怨靈成群腐蝕神將的身體,蕭雪狠狠甩出鐵鏈,鐵鏈裹著血紅的強大靈力劈開神將的身體,這一次直直抽進了鬼門正中!
鬼門開始震動、破裂,如萬丈的山巒垮塌。隨著鬼門的崩壞,大地出現可怕的裂縫,地麵巨震,裂縫如地獄的開口越來越大,撕裂平原,接著斷開河道,滔滔的江水如從虛空中流過,躍過裂縫,在無邊的黑夜中奔湧。
山林中,陳心在山道上狂奔。他背著自己的斜挎包越過灌木和雜草,焦急看向遠處墜落的鬼門,大地開裂的巨口,人間仍是燈火通明、喧囂不息。
然而一旦鬼門被強行破壞,冥府就會降臨。
陳心奮力跑向山頂,他渾身大汗,看向懸浮在大湖上空的蕭雪,怨靈的紅光已徹底淹沒了他,此時此刻的蕭雪就像一團墜向人間的惡魔之火,即將把整座芙蓉塘燒成人間煉獄!
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蕭雪從來都不是一個凡人,也不是一個亡靈。他是無數個亡靈的集合。
六十年前……不,是更早以前,從河下村第一個枉死的孩子開始,直到“蕭雪”的死亡,所有被傷害、被迫死亡的孩子的怨恨和痛苦,都匯聚在了蕭雪的身體裏。“它們”最終還是回到了芙蓉塘——曾經的河下村所在的地方。它們要找到曾經傷害過它們、拋棄過它們的每一個靈魂,無論這些靈魂仍在人間,還是已下地獄。
人間出現了冥府的虛影。地獄燃燒著熊熊火焰,自大地的裂口轟然探出一角。天地間無數的靈如瀑流被吸向冥府,成百上千的鬼使與神將傾巢而出,圍向蕭雪。接著毀壞的鬼門中浮現一雙眼睛,那雙眼流淌金色的咒語,眼睛無聲一閉,下一刻咒語浮出,化作一個人形。
大庭一身紅黑長袍,手持一長槍,自金色咒語中浮現。他的聲音如天邊回**的一口古鍾:“孩子,傷害過你們的人都已身在地獄受盡輪回報應之苦,為何還要如此窮追不舍?”
蕭雪機械喃喃:“給我。”
“將你手裏的惡靈交給我,我向你保證,它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把它們給我,給我!”
“孩子!苦海無邊,不要讓怨恨鑄下大錯!為了曾經傷害過你們的人而放棄新的人生和輪回的未來,又有何意義?!”
“我要親眼看著他們被折磨而死,我要親手了結他們!”
蕭雪在紅光中化作一道狂亂的鬼影,大庭舉起長槍化作一道金光攻向他,那金光排山倒海破開怨靈的重重屏障,下一刻卻聽赤紅屏障中傳來妖獸之鳴,接著兩道青色的巨影衝出,正正與金光對撞!
大庭猛地收勢,隻見巨大的妖魚和蛟龍盤旋守護在蕭雪的周圍,大魚與蛟龍怒而衝向大庭,龐大的水浪鋪天蓋地席卷大庭與鬼使神將,大庭以金色屏障抵擋凶猛波濤,怒道:“玄冥!你小子淨給我找麻煩!”
這不守規矩的水神玄冥,竟然將自己的魚龍二侍送給了一個極度凶險的怨靈!
大湖深處,崇蘇睜開眼睛。
他化作水中的幻影,胸口前的裂痕在水流的細密修補下緩慢地愈合。他的意識短暫地脫離出去,耳邊充斥著哭泣和悲號,那是蕭雪帶給他的、在他的靈魂深處引起的強烈共鳴。
六十年前他醒來的時候,也是這片漆黑的水底。自水神玄冥在上一個輪回裏死去,水神的一縷靈識散入人間的江河湖泊,千百年來匯聚為靈,再化成型重生。
他是天地之間自然的神靈,化作大江中的遊魚,山間徜徉的靈獸,有時是天邊晨曦與晚霞的雲,降落萬千的雨絲,看一滴滴水珠中人間的時光百態。
他是無形無心的守護者和懲罰者,是天地自然之間輪回前進的一節齒輪。一切質與量的湮滅和重生皆有秩序,他是法則的一部分,世界構建的架構之一。
他與所有自然的眾神一樣,觀視生靈的繁衍與終結。
他偶與山神同遊。山神與他不同,喜歡待在人間。
“玄冥,要不要也和我去人間走一趟?”
“不。”
“你不喜歡人嗎?”
“這千百年來,已經看膩了他們自相殘殺,塗炭生靈。智慧帶給他們的盡是謊言和破壞。”崇蘇答:“光是清理他們製造的汙穢都忙不過來了,如何談得上喜歡。”
山神笑道:“都說水神最無情,也最溫柔。你是對人還有期望,才這麽失望吧。”
崇蘇哼一聲。
山神道:“去人間走一遭,不過是體會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義。人類不是神明,每一個人類的心都是光明與黑暗的結合,他們生而就是善惡兩體,因而人類的種族也永遠在毀滅和重生之中來回。人的本質構築了他們的秩序,在無限的無序中尋找有限的有序,這也是世界法則的一部分。”
“這與我無關。”
“你是人們生命的源頭,你的意識和靈賦予了他們秩序。如果你不了解人,你就無法守護他們,也無法對他們降罪。”
崇蘇沒有答應山神的邀請。他回到了水中,沉入漆黑的水底。
他知道人之中的個體多有差異,可惜短暫的壽命令他們大多未能領悟延續的真正含義。個體的私欲能夠匯作一艘欲望的大船,一人的公道卻無法搭建一葉扁舟。因而他們永遠在重複同樣的錯誤,經曆同樣的滅亡。
當然他不得不承認,人的生命力不可小覷。也因此他們能夠在無數次的血流成河之後,依然還能開始新生。
可惜,他實在看厭了這場重複千年的人間戲劇。
日月輪轉的漫漫時光裏,他常常在沉睡。他不喜遊曆,不理外事。
直到有一天,他被驚醒了。
一縷亡魂撞進了他的意識,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就被那魂魄中蘊含的強悍力量拽去了神智。他頃刻間被痛苦和怨恨的意念吞沒,他被強行喚醒,從那密密麻麻龐雜的黑色詛咒圍起的牢籠中,他看到一個漂浮的、孤獨的小孩。
那個孩子墜入了人間的一條河,與他一同墜入的還有無數的亡靈。它們在崇蘇的意識裏掀起浪潮,崇蘇看著那個渾身殘破的小孩。
漆黑靜謐的水波中,他伸出手接住了那個孩子。
在他觸碰到那個孩子的一瞬間,“人”的記憶湧入他的意識。恐懼的、悲泣的、絕望的陌生情感如利劍劈進他的心中,他驚愕地睜大眼睛,血淋淋的記憶一幕幕在他的眼眸中閃過。
他接住了那個孩子的魂魄,一念之間讀完了他們全部的人生。
這就是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義嗎?
這就是人的善惡兩麵,光明和黑暗?
違背生命誕生與湮滅的規則,不識天道、不見萬物,帶來混亂與災禍的人,充滿了愚昧和不可救藥,毀滅是你們注定的道路,罪惡是你們的天性。這世上有太多名為“人”的靈,自誕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為什麽殘害你們的同胞?
為什麽屠殺你們擅自定義的“異類”?
無敬畏之心者,須受天道責罰;濫殺無辜者,必受地獄之苦!
神明的怒火化作天罰降臨河下村。洪水衝垮了村莊,掀出山中與水底的白骨,如撕下人間又一幕醜惡的幕布。洪水過後,無窮無盡的暴雨襲來,河水暴漲,雨日夜不休地下著,淹沒一切。江水湧入村莊,山體被暴雨衝垮,人類的村莊在自然的力量前被一舉摧毀殆盡。人們倉皇逃離,留下一個曾經居住過的空殼之地,漸漸地,江河與雨水匯聚為湖泊,湖水沒過村莊,沒過樹木和山。
無盡的水吞下了這座罪惡的人類聚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