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這裏是哪裏?

好黑。

他蜷縮在黑暗中, 腹中饑餓,地很硬。有米,幹肉和醃菜的味道。

他想起來了,這裏是他睡覺的地方。

他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門打開了,終於有光進入他的住處。

媽媽將他帶了出來。他很少可以出來,隻有一天吃一頓飯和偶爾清洗身體的時候。

他有了一個弟弟。小小的,真可愛……他想多看幾眼,可媽媽讓他換衣服,把他推出了家門。

他從來沒有出過家門。他無法計算日期,看不見日升日落,不懂日、月、年的具體含義。沒有人與他說話,他隻熟悉一點命令式的話語,比如,“欸”是叫他,以及讓他吃東西,進後院洗澡。

他的腿軟綿綿的,很難走路。很多時候他隻是躺著,沒有走路的力氣。吃飯的時候手捏不住筷子,菜掉在地上就會被打。

媽媽拖著他的手腕,他踉踉蹌蹌,新奇地看著外麵的世界,可惜天空是黑色的,他腦海中想象的天空、樹木和房屋的模樣,他都看不清。

弟弟出生後,家裏就有了圖畫本。他從出生起就待在在黑暗裏,他學會了聽頭頂的腳步聲,有時候聽到爸爸媽媽都不在家,他就會偷偷出來,翻看那些給小孩子學字用的圖畫本。

他也認識了很少一點點字,慢慢地,腦海裏有了關於世界的想象。

他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房子。他記得房子的背後有很高的山,長了很多灌木和雜草。

房子裏有陌生的男人,難聞的味道。他被媽媽留在了房子裏,他想跟著媽媽一起走,卻被男人拉住了手,他隻能看著媽媽從男人手裏接過紙一樣的東西,之後離去的背影。

然後門就在他的麵前關上了。

他被脫掉了衣服,男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明白這種事的含義,但他被抓疼了,想跑,接著他就被打了一耳光。他被抓著頭發,拖進了房間。

這裏是哪裏?他們是誰?

可以不要打他嗎?可以不要抓他的頭發嗎?好疼。

他趴在**,茫然地睜著眼睛。接著他發出尖叫,他的下體好像被劈開了,身體斷成兩截,他的心髒和頭都快要爆開了。

好痛啊!好痛啊!

他被捂住了嘴,男人快掐斷他的脖子,他的身體在**巨震,他恐懼地睜大眼睛,目眥盡裂,他聞到惡心的、人身體上散發出的味道,他聽到男人的喘息,像毒火在他的身體上燃燒。

他快要死了,好痛……好痛……!求求你!

媽媽,求求你,真的好痛啊!

誰來救救他!

靈魂好像離開了他的身體。

他睡覺的地方從黑暗的地下變成了這個房間。不認識的男人們在這個房間進出,他無法好好睡覺,他躺在地上,身下隻有一張席子。他有時候看到自己的腿,腿間全是血。

他看到男人進來就放聲尖叫,他被粗暴地揪起來扇耳光,不久他的耳朵就聽不見聲音了。後來他被捅壞了喉嚨,也不能說話了。

無論乞求還是掙紮,都沒有用。他在一次試圖逃跑的過程中被拖回去,打斷了腿。他發出可怖的悶叫,他受到了懲罰,他幾乎被燒穿了身體,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在流血,流出的血濕透了整張草席。

這個房間不止有他一個。有人像他一樣被拖進來,好像和他一樣大,也有比他還小的。尖叫和哭喊充斥他的大腦,他後來才知道,血的味道聞起來是腥的。

直到他的耳朵聽不見了,世界才變得安靜。男人龐大的身軀壓在他們的身上,壓散了骨頭和皮肉,擠出很多血。然後他們被拖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都去哪了?

把他也帶走吧。

他不再感到痛了。他像被劈成了一條,兩條,無數條,散成紅紅白白的肉花,滲進地底,流進土裏。

他一定已經死了。

他終於離開了那個房間。他躺在河灘邊,流動的河水拂過他的頭頂,有冰涼的感覺。他看著天空,身上沒有衣服,也不感到冷;身體被河灘的碎石頭碾壓,也不覺得痛。

他可以走了嗎?

可以回家了嗎?

有白色的點點從天上落下,落在了他的身上。好溫柔,好冰涼。

風,雷,雨,雪。他知道了,是雪。

有人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人好像是個女孩,她看著自己,發著抖,好像很害怕自己。

救救我吧。

救我可以嗎?

他想回家,回到那個黑暗的地下,他想安靜地躺在那裏,一輩子不出去也可以。

女孩摘下圍巾,像要裹住他。可女孩沒有裹住他,也沒有救他,女孩離開了。

他依舊**著身軀,獨自躺在河邊。河水不斷漫過他的發梢,雪停了,天黑下來,他看到天上掛著一輪明亮的圓盤。

巨大的月亮,如近在咫尺,散發暗紅的光芒。

他的心跳停止了。血液幹涸,骨骼破裂,他的肉體是一堆爛泥,他已經死了,沒有人可以救他了。

緩慢的腳步聲靠近。有人跪在他的身邊,用布將他的身體包起來。

他墜入了河裏。

河裏好黑,水流過他的身體,像發絲拂過他,卷走了他身上的布。他沉入河中,緩慢地下沉。

他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嗎?冰冷的河水,沒有光的世界,他腦海中想象的樹木和房子,藍色的天空,金黃色的麥田,他都還沒有看過。

那些傷害他的人呢。他們為什麽沒有和自己一起死掉?

那些人也應該和自己一樣,全部,一個都不剩……

可他們都還活著。

這不公平……

這不公平!

狂暴的水浪將他卷入河底,他拚命掙紮,粗礫的河沙如刀刮過他的皮膚。他要回去,他要回到岸上,他不能待在河底!

他還不能死。那些人還活著,憑什麽他死了,他們還活著?!

暴雨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世界仿佛被雨和河水淹沒了,水流衝擊著他,他伸出手,無數氣泡穿過他的手指,他殘破的身軀,沒有一處完好,他聽見無邊的暴雨聲,山中與河底傳來悠遠深沉的轟隆低吼,震顫他的靈魂。

他的眼中閃過慘白雪亮的閃電,黑暗的世界被一瞬間照亮,他看到無數個黑影被洶湧的河水卷入河底,墜向他。

他停下了掙紮。一個個黑影被河水送到了他的身邊,他看清他們的臉,他曾經見過的,未曾見過的,與自己一樣恐怖的身體,有的已化為白骨,有的仍有人皮。隨著他們的靠近,他聽到巨大的嗡鳴,像鋪天的鴉群朝他襲來,全部都是孩子的聲音。他們在哭泣,尖叫,求饒,詛咒,尖銳的嘈雜聲群轉瞬間淹沒了他,他陷入了烏泱泱墜入河中的屍首,他被送進一張無數屍身和骨骸化作的嘴,連同洪水和暴雨將他吞下。

他聽到所有與自己一樣的孩子們的聲音。

無法原諒。

不可饒恕。

仍在人世間橫行的罪人,破壞規律和法則的輕妄者,必須受到懲罰!

骨血、肉體、靈魂都不足以彌補你們犯下的罪行,用你們血脈至親的血,用你們的這輩子、下輩子、永世的輪回,用你們被地獄的業火灼燒的千年萬年,來向你們殺死的每一個孩子贖罪!

我將親手懲罰你們,我要親眼看著你們受盡折磨,我要你們體會比我們所受到的痛還要成千上萬倍的痛,我要你們生不如死,沒有終點,沒有結束!

否則我永生永世都不得安息!

我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天地變色。

鬼門發出震天的低鳴,急速旋轉的紅光閃耀,神將以兵器擋住鬼門。還未到農曆七月的最後一天,鬼門已開始緩緩合上。狂風吹起萬千白色花瓣,黑夜中的山林被喚醒了,湖中央陷下巨大的漩渦,湖水被卷起高高的水柱,無數靈魂的光點四散逃逸,隨著大湖的水被盡數卷上天空,六十年來沉睡在湖底的那片漆黑的殘垣斷壁再次出現了。

崇蘇眼看著漩渦中出現一個人。那人被湖水包裹著,殘破的花瓣化作一襲白衣,長長的黑發在風中逸散,似神似鬼。他渾身慘白如紙,身體枯瘦,一隻蒼白的手上提著一縷奄奄一息的殘魂,手中垂下一條斷裂的鐵鏈。

那被提著的殘魂便是方才發瘋掙脫鬼使束縛的惡靈。

長發披散、一身白衣的“人”浮在空中,抬起一雙充滿怨恨的血紅雙眸,望向天邊那扇已然關閉的巨大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