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蕭雪片刻後反應過來,馬上製止:“瞎、瞎說什麽呢!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

“有什麽不吉利?”崇蘇無所謂地說,自然地低頭親了一下蕭雪的額頭。

蕭雪正被他剛才那番話震撼到,沒防備被親,連忙推開他,“這麽多人……”

“小雪哥!”

蕭雪嚇一激靈,循著聲音的源頭看去。路旁一排攤販中間,陳心正站在一個小攤車後與他打招呼,又衝他擠擠眼睛,眼中揶揄之意,示意剛才那一幕都被他看到了。

陳心如他之前所說,真的在七夕會的集市上擺了個攤位畫畫。他的攤前還挺多人,蕭雪擠過去,陳心讓出個位置,示意他到自己這邊來。

陳心的攤位上放著一排卷軸,他是用毛筆作國畫,筆下正畫著的這副就是大湖的水芙蓉,色彩粉白淡綠,花葉勾勒得栩栩如生,一條小魚從葉下遊過,點起漣漪。

蕭雪真誠感歎:“你畫得也太好了。”

陳心謙虛道:“一般啦,喜歡就送你。”

他加了一句:“就當作祝賀你們的小禮物。”

蕭雪騰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接話,還是一旁崇蘇淡定道:“謝謝。”

蕭雪接過陳心的畫,欣賞畫上的水芙蓉:“說起來,我都隻來大湖看過一次花,加上今天也就是第二次。”

陳心忽然說:“小雪哥,你知道大湖原本的名字叫做什麽嗎?”

蕭雪皺眉思考。崇蘇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不知道。聽說大湖原本的名字拗口,大家好像都不記得了?”

“半個多世紀前,芙蓉塘四周散落著很多池塘和小湖泊,那時候芙蓉塘的湖沒這麽大。”陳心說:“後來洪水淹沒了村莊,衝擊下來的雨水和江水連起那些小湖泊,才變成今天的大湖。”

蕭雪點頭:“我記得你和我說過,這個村子叫河下村。”

陳心看著蕭雪,他的目光很溫和。

“那時的暴雨和洪水,帶走了河下村的很多生命。”

崇蘇靜靜站在一旁,沒有打斷他們說話。他看著不遠處蓮心橋下的白色水芙蓉,似乎出了神。

“天災異象,命數無常,無常而生怨。”陳心緩緩道:“據說河下村被淹沒後,大湖周邊的就開始頻繁出現‘鬧鬼’事件,與此同時,山中草木枯萎,鳥獸離群,時常有風雨雷鳴聲從山中傳來。大湖的水汙濁不堪,漂浮大量死魚。”

蕭雪聽得入神,問:“是洪水導致的地理環境發生改變嗎?”

陳心一笑:“也有人這麽說。那幾年的氣候都不穩定,無論自然環境還是人,都受到了影響。不過,也有人認為是那一場洪水帶走了太多無辜的生命,導致大湖中的怨氣不散,繼而招致災禍。所以後來人們請來天師,希望天師能夠平息冤魂的怨氣,為死去的人祈福。”

“天師帶來了水芙蓉的種子,讓芙蓉塘的人把種子種在蓮心橋四周,也就是當年河下村的舊址上方。”陳心說:“水芙蓉開花後,所有異象都漸漸消失了。”

蕭雪覺得很神奇:“所以這些白色的水芙蓉,都是為亡魂祈福而種下的?”

“芙蓉塘自古盛產水芙蓉,隻是那場洪水後,湖中的花都死了。重新播下水芙蓉的種子,確實有希望重生的寓意。”陳心說:“天師離開之前曾為湖泊命名,不取希望未來達成之意,而取湖的來源本意,意在提醒人們遵循自然天理之道,守護天地間的生靈。”

蕭雪有點沒聽很懂,但還是問:“取了什麽名字?”

“不知常湖。”

一旁一直不說話的崇蘇忽而道。陳心默然。

蕭雪看向他:“不知……不知常?這個名字確實有點拗口。”

崇蘇平淡答:“‘常’即為天道,是天地循環前進的秩序和規則,也是人應當遵循的基本法則。不遵守自然與生命的法則,破壞秩序的行為,就是反常與愚昧。”

蕭雪認真聽著:“如果這種秩序被破壞了,神明會降下懲罰嗎?”

崇蘇說:“如果每一種愚昧的錯誤都會被懲罰,世間也不會有這麽多枉死的靈魂。”

陳心笑了笑:“我想,還是會的。世間的規律是在輪回中前進,無數因果相連,帶來毀滅與重生。”

蕭雪看看崇蘇,看看陳心,小心地提問:“所以……是從前這個村子的人做了破壞規則的事,才這樣為湖取名嗎?”

兩人都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不知為何,蕭雪感到崇蘇和陳心之間的氣氛有些緊張。兩人似乎對某個事情持不同的觀點,而他們都不願在自己麵前進行理論。

這時趙佳怡和彭絳子也來了。二人穿著漢服,盤了漂亮的發髻,提著包拿著團扇熱熱鬧鬧跑過來,彭絳子開心道:“小雪你終於來啦,走,逛會去,今年的集會好多攤子!”

蕭雪鬆了口氣,點頭答應:“好啊,走吧。”

趙佳怡說:“陳心也走啦,我叫人過來幫你招呼攤子,你今晚賣了夠多畫了。”

陳心笑道:“不麻煩別人了,你們玩去吧,轉完一圈記得回來陪我啊。”

夜裏九點,縣醫院小樓的一間病房內,柳旺生躺在病**,老舊泛黃的床單纏著他枯木般的身體。他的呼吸很慢,胸脯隔很久才有起伏。

他的氣息漸漸變弱,隨後慢慢地停止。

七月初七的夜晚,柳旺生獨自死在了這座蕭條的醫院。

他死亡的那一刻,身體出現奇異的變化。出現一個虛幻的人影疊加在他原本的肉體上,令他的麵孔和身形泡發開來,如扭曲的一灘肉泡。他的體內同時出現兩個掙紮的魂魄,一個苦苦哀嚎,一個憤怒咆哮。隨著暗淡的紅光一閃,病房內的黑暗中出現頎長的鬼影,來自地府的鬼使悄無聲息降臨柳旺生的身邊,它們的袖中甩出重重鐵鎖,錚然鎖住了柳旺生體內兩個意欲逃離的靈魂。

“小雪,來放燈了!”

趙佳怡提來數個紙燈,給每人發一張小紙箋。幾人坐在湖邊的台階上,不遠處的蓮心橋附近,已有不少人在湖邊陸陸續續放燈。湖中雪白的水芙蓉接天盛開,星星點點的紙燈隨波漂流。

蕭雪拿著紙箋在寫些什麽,他想去看崇蘇的,卻見崇蘇把紙箋折來折去,折成了一朵小小的水芙蓉。

蕭雪驚歎:“折得真好看。”

崇蘇把折紙給他:“喜歡就送你。”

蕭雪接過崇蘇遞來的花。紙箋疊成的小花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蕭雪的心中忽而生出熟悉感。

這朵花帶給他非常溫暖的感覺,溫暖如連接他的心髒,源源不斷地輸送熱意。

蕭雪珍惜地捧著花,問崇蘇:“你也寫了心願嗎?”

“嗯。”

蕭雪心癢癢地:“寫了什麽?”

崇蘇低聲答:“你會知道的。”

蕭雪小心地把崇蘇疊的花收進衣服口袋,湊近他:“我知道了,你自己其實就是神仙,對不對?你都能把自行車變成一條龍,還許什麽願呢,要不你來實現我的願望吧?”

崇蘇作一本正經狀:“你寫,我酌情看是否幫你實現。”

蕭雪馬上攤開紙箋認真寫。一旁趙佳怡和彭絳子已經寫好心願放進花燈,跑到湖邊招呼他倆:“小雪哥,崇蘇,快來一起放燈!”

蕭雪:“馬上就來!”

七月初七,天星交匯,鬼門中開。衝天的鬼氣彌漫大地,天光黯淡,烏雲遮蔽星月。

病房的窗戶開始震顫,很快如被狂風吹鼓般震得嘩啦響。房內,鬼使手中的鐵鏈發出被劇烈灼燒般的紅光,鐵鏈劇震,柳旺生體內的雙魂正在分離,其中的惡靈卻拚命掙紮咆哮,在月光的靈力照耀與充沛鬼氣的加持下,惡靈被賦予了強悍的力量,即將從重重鐵鎖中掙脫而出!

兩名鬼使的影子幾欲被這股力量扯散,鐵鏈在劇烈的震**中繃出裂痕,腥紅的光逸散,鬼使竭力扯住鐵鏈,以身體為引爆發出更強大的靈力,試圖將惡靈完全鎖住。惡靈在熊熊冥火的燃燒下瘋狂掙紮,一條沉重的鐵鏈被猛然掙斷,惡靈膨脹出巨大的人形,轉瞬間吞噬掉了柳旺生的生魂!

“我寫好啦。”

蕭雪把紙箋疊好,放進花燈。他抱著花燈起身,崇蘇與他一同站起來,起身時有些微眩暈。

時間近午夜,弦月清冷,轉為暗紅。天頂之上的鬼門像一道旋轉吞吐的巨嘴,山林掀起如潮的浪響,黑暗之中,一切風雨欲來。

崇蘇壓下體內衝撞的混亂靈力。他抬起頭,蕭雪就站在幾步遠的位置,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我們一起過去吧?”蕭雪朝他晃一晃手裏的花燈。

崇蘇沒有讓自己表現出一絲虛弱的樣子,他低聲開口:“好。”

蕭雪想,他就不把自己的心願告訴崇蘇了。他的願望不太難,如果是崇蘇的話,一定可以很輕鬆地幫他實現。

雖然崇蘇說不會離開他,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可他終究隻是個凡人,凡人的壽命隻有幾十年,而崇蘇——一定是傳說中的“神仙”,亦或是這天地間的某一種靈。

他或許已經活了很久,卻在看遍了天上與人間的風景後,仍願為他這一個小小的凡人駐足。

所以他已經很滿足了。他隻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願望——

[感謝天上的神明,讓崇蘇來到我的身邊,我從來沒有感到生活如此幸福過。

希望在我死後,崇蘇也不要忘記我。]

大湖上忽而掀起漣漪。千百朵水芙蓉在同一時刻被驟起的狂風吹散,蕭雪冷不防手裏的花燈被風吹飛,他下意識去追,花燈卻被風刮進湖裏,緊接著一陣湖水的浪掀過,頃刻間打翻了湖裏的花燈。

蕭雪驚呼:“我的燈……”

一個奇怪的、自遠而近的古怪聲音從城中的方向飛來,天上的星光如被一隻手按滅了光源,世界眨眼陷入黑暗。時間仿佛進入了一個奇異的維度,變得無線緩慢、拉長。鬼門中央發出古獸般沉悶的咆哮,鎮守鬼門的神將若有所感,執起手中的武器。

崇蘇的瞳孔一瞬間變為淡金色,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他的手中亮起青色的光芒:“蕭雪!回來——!”

蕭雪茫然轉過身,風吹過他的短發。一道旋轉的青色水紋屏障出現在他的麵前,與此同時,赤紅的鬼影從縣醫院的病房中破窗而出,掠過漆黑的夜空,撲向此時此刻城中最熱鬧的七夕集會。惡靈的鬼影發出咒語般的尖嘯,崇蘇衝向蕭雪,惡靈卻轉眼間掠過翻湧的湖水,頃刻撞碎了擋在蕭雪麵前的屏障!

“崇……”

蕭雪隻來得及發出一點微弱的尾音,就被那撲麵而來的鬼影卷入,一同墜入了身後的大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