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不痛了。

蕭雪再次被夢境裏的星光和月色包裹,他躺在小小的木船裏,天上的河水推著小船漫無目的地飄**,水聲潺潺溫柔,在蕭雪的耳邊回**。

“崇蘇……”

蕭雪疲憊地從船上坐起,星河的光點從他的周身浮遊流過。

你在哪……

“蕭雪。”

蕭雪被捏住臉,睜眼醒過來,與崇蘇麵麵相覷。

崇蘇鬆開手。蕭雪一邊臉被捏得變紅,看到自己在崇蘇的房間裏,躺在崇蘇的**。

他費力爬起來,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我怎麽在這裏?”蕭雪茫然。

崇蘇從熱水壺裏倒出一杯水——這次用的是蕭雪買的玻璃杯。蕭雪把新買的玻璃杯直接寄到了崇蘇家裏,也不知道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崇蘇淡定道:“你被那個老頭嚇暈了。“”

蕭雪:“暈了?不可能吧……?”

“何大哥本來想送你去醫院,但你開始說夢話,大家就覺得你沒事了,最後我把你背回來,休息。”

蕭雪的腦子上轉滿了圈圈:“我說什麽夢話?”

崇蘇低頭擺弄手機,蕭雪抓住他肩膀:“我說什麽夢話?!”

崇蘇隻好回答他:“你叫我的名字。”

蕭雪一臉如遭雷劈。崇蘇補充:“聲音很小,隻有我聽清。”

蕭雪快被他大喘氣折騰掉半條命,崇蘇把水杯遞過來:“喝點水。”

蕭雪接過水杯,硬著頭皮解釋:“我可能是恰巧夢到你了才叫你的名字。我總是夢到身邊的人。”

崇蘇“嗯”一聲,似乎沒在意的樣子。他這種冷淡的反應,讓蕭雪又有一點鬱悶。

“明天一早我就趕緊過去,還要給何大哥和陳心道歉,給他們添太多麻煩了。“

”沒有人這麽想。“

蕭雪頭痛地歎一口氣:”我到底怎麽了……總不會真的是被那位老爺爺嚇的吧?雖然他真的很嚇人。“

”一個老瘋子而已,別放在心上。“

他搖搖腦袋,總覺得自己好像精神錯亂了,腦子裏一堆嗡嗡吵的亂碼,許多莫名其妙的畫麵從他的腦海裏閃回,但他一個都看不清,一個也抓不住。

他坐起來摸到自己的腿,摸到一手泥點和細砂,定睛一看,衣服還是泡過水以後髒兮兮的。他連忙從**起來:“糟了,把你的床都弄髒了。”

崇蘇竟然把他背回家後就直接往**放,也不知他是真不講究,還是太不拿自己當外人。蕭雪要把他的床單掀起來拿去洗,崇蘇攔住他:“去洗澡,我來洗床單。”

蕭雪被崇蘇扔進浴室。熱水淋在身上的時候,蕭雪算自己是第幾次在崇蘇家洗澡了,吃崇蘇做的飯,睡崇蘇的床,用他家的洗澡水,連衣服都穿崇蘇的。

但他既不會做飯——就算現學,也絕對比不上崇蘇的手藝;住的員工宿舍又小又簡陋,浴室還是公共的,他都不好意思邀請崇蘇去宿舍洗澡。

蕭雪洗完出來,崇蘇已經把床和他換下的衣服扔進洗衣機。他背對著蕭雪,脫下同樣髒汙的褲子和上衣,一起扔進洗衣機。他隻穿一條短褲,身材修長挺拓,轉過身來看蕭雪一眼,朝他走來。

他越走越近,一身流暢漂亮的肌肉給蕭雪太強的視覺衝擊,蕭雪不知不覺紅透了耳朵,側過身給崇蘇讓路。

“去把頭發吹幹。”崇蘇低聲說。

蕭雪“嗯”一聲。

崇蘇經過他,去浴室洗澡了。蕭雪坐在沙發上擦頭發,洗衣機轟隆轟隆運作,蓋住了他的心跳聲。

天又下起了雨。雨勢不小,蕭雪擔憂荊江與大湖的水位,他思考片刻,出門去隔壁敲何海家的門,來開門的是廣秀,見是他過來,與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你何大哥睡覺呢。才回來沒兩刻鍾,匆匆吃了個飯,剛睡下。”廣秀無奈道:“過會兒就要回崗位去了。今晚天氣預報說有大雨,所有人都趕過去守堤了。吃飯沒有?鍋裏還有米飯,我熱點菜。”

蕭雪忙說不用,他擔心吵醒何海,與廣秀道了謝,回到崇蘇家。崇蘇已洗完澡,正在廚房做晚餐。

蕭雪挨到崇蘇身後,崇蘇正在煮餃子,餃子是廣秀之前包好送來的。鍋裏熱水騰騰,蕭雪看一眼窗外,雨真的越下越大了。

主任和何大哥都沒有通知他晚上過去,想來是認為他年紀小沒經驗,有危險性的事情不會派給他做。蕭雪卻感到自己始終沒有幫上忙,反而還添了亂,心裏很過意不去。

崇蘇:“餓了?去客廳等。”

蕭雪憂心忡忡的:“你晚上不要出門了,最近江水漲得厲害,大湖也漲水。這陣子你可千萬別再去江裏遊泳了啊。”

崇蘇淡定得很:“不用擔心我。”

蕭雪卻很執著:“答應我,你保證。”

“好,我保證。”

蕭雪又想起陳心,給他也發了條消息,叮囑他最近不要去江邊亂晃,注意安全。

陳心很快回複消息說好的,順便問他身體是否還好。今天要不是陳心在,蕭雪指不定被那神神叨叨的老頭嚇成什麽樣。蕭雪挺喜歡陳心的,和他多聊了幾句。

他正打字,一隻手過來抽走他的手機。蕭雪回過神,崇蘇穿著條圍裙站他麵前,看了眼他的聊天對象。

“你和他很熟?”崇蘇問。

蕭雪想了想,給出一個中肯的回答:“沒有和你熟。”

崇蘇沒說什麽,把手機還給他。餃子熟了,蕭雪小尾巴一樣跟在崇蘇身後上桌吃飯,一邊說:“我晚上還是想去江邊,給何大哥他們搭把手。”

崇蘇說:“不安全,我不希望你去。”

崇蘇這樣說,讓蕭雪覺得很溫暖。被人關心的滋味很好,而被崇蘇關心,這種心情更甚。

蕭雪解釋:“我覺得我有必要去,這不僅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一種……責任吧?就像何大哥那樣。“

崇蘇卻淡漠道:“有必要把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視作你的責任嗎?”

蕭雪愣一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崇蘇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甚至察覺到崇蘇說這話時有一絲不耐。

雖然仔細一想,崇蘇本就性格冷淡,但今天看來,蕭雪對他似乎還有些缺乏了解。

蕭雪仔細思考,斟酌話語開口:“我覺得也不是無關緊要的人,首先安置災民本就是我們的工作;另外,大家既然都生活在芙蓉塘,理應互相幫助,對吧?”

崇蘇沒有動筷子,隻若有所思看著他。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變化,隻是不知在想什麽。

蕭雪在麵對崇蘇的時候,總有這種抓不住也摸不透的感覺。

不過今天他打算問出來。

“你在想什麽,可以告訴我嗎?”蕭雪問:“如果是關於我的話,我有些好奇,你是怎麽看待我的一些,嗯……選擇和表現。”

蕭雪訥訥的,感覺自己的問法太蠢了,就好像他非常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實際上並非如此,從小到大他都是獨來獨往,沒有親近的朋友,何來在意一說。

他隻是唯獨想知道崇蘇的看法,僅此而已。

崇蘇卻笑了笑,說:“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你?”

蕭雪輕咳一聲,沒防備崇蘇這樣說,一時心中打鼓。

現在的高中生說話也太直接了……

崇蘇似乎想通了什麽,繼而說:“你很好。無論你作出什麽選擇,我的想法都不會變。吃吧,吃完送你去。”

蕭雪忙說:“不行,雨太大了。”

“不讓我送,你就不許去。”

崇蘇表情平靜,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蕭雪分明比他年長幾歲,卻很慫地不敢反抗,乖乖吃餃子:“好吧。”

夜裏崇蘇騎車載著蕭雪往陳家灣去。他從家裏翻出唯一一件雨衣套在蕭雪身上,自己朝廣秀借了一件穿上。

雨越下越大,路麵淹起積水。車輪破開水麵,在大雨中行進。蕭雪坐在後座,風挾著雨打進雨衣,頃刻打得他渾身濕透。雨在塑料雨衣上彈落亂響,蕭雪抱著崇蘇的腰,耳邊充斥天地的雨聲。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膠鞋。鞋是崇蘇的,碼數大了點,他讓崇蘇自己穿,崇蘇卻不由分說讓他穿上。

雲遮蔽星與月,大地一片漆黑,一晃而過的路燈偶然照亮漆黑的水麵。在路燈的倒影一節一節消失的積水中,自行車的車輪平穩滾過,令蕭雪感到自己像坐在一艘暴風雨中的船上,船正在黑夜中乘風破浪,駛向他想要前往的地方。

“崇蘇!”蕭雪忽然喊。

崇蘇在大雨聲中回應:“怎麽?”

蕭雪抓著崇蘇的雨衣,大聲問:“剛才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崇蘇答:“是!”

蕭雪笑起來:“你都不問我是哪一句!”

“我知道你問的是哪一句。”

無邊的黑暗與大雨中,崇蘇的聲音穿過這一切,到達蕭雪的耳邊。

“所以我現在正在和你一起淋雨,開心嗎?”

就在那一刻,好似他人生中某個不可名狀的一瞬間,在這個疾風驟雨的夏夜裏驀然點亮了與過去任何一個時刻都不同的色彩。這奇妙的一瞬間,蕭雪不知該如何去命名和歸類,隻令他感到無言的喜悅和苦澀,幾欲化作淚水奪眶而出。在這天與地的大雨之間,他一個人的眼淚又有何妨,最好一同化作自然界的水滴隨風而去,隻留下他滿心震顫的悸動,他從不曾體會過的情感,是緊閉的心門終於被輕扣的回響,那回音如星墜於野,燃燒迸發漫天飛濺的光尾。

他終於走進人間,觸摸到那炙熱的美麗煙火。

燈火闌珊,人影寥落。過往不可追,未來不可及。

那煙火的盡頭終於出現了他想見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