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雨勢太大,越近水灣,積水越高。最後水淹到自行車的鏈條以上,崇蘇隻能扛起車淌水找個高處把車放下,轉而牽著蕭雪過河。
兩人像兩個濕透的雨衣怪在雨裏前行,夜深雨急,蕭雪都快看不清路了,崇蘇還能好好地牽緊他摸黑找路,最終找到了那家作為村民安置點的養老院。
院門口已用沙袋堆起簡易的防護堤,蕭雪跨過沙袋,養老院裏原本暫時住在一樓的人正在往二樓搬。崇蘇拉著他,終於在兵荒馬亂的人群中找到了何海。
何海看到他們:“你們兩個怎麽跑來了?胡鬧!”
何海還把蕭雪當作和崇蘇一樣的小孩,蕭雪說:“何大哥,我也來幫忙。”
何海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回家去,蕭雪卻已跑進樓裏,抱起沙袋跟著其他人一起去堵門。何海正忙得跳腳,逮不住他,隻好隨他去。
有小孩病了,一直哭,大人情緒急躁,何海進屋安撫許久,出來後站在屋簷下看著眼前這無窮無盡的雨,疲憊出一口氣。他連著兩天隻睡了五個小時。
“好多年沒見過這麽多雨水了。”何海喃喃。
一個裹著雨衣渾身髒兮兮的人過來,把何海嚇一跳。蕭雪摘下帽子抬起頭,他不知跑哪忙去了,臉上全是泥點子:“何大哥,你去歇會兒吧。”
何海哭笑不得:“怎麽弄成這樣?”
蕭雪嘿嘿傻笑:“搬東西的時候踩水坑裏了,摔了一跤。”
何海簡直沒辦法,轉頭想找崇蘇把人給領回家去,卻不知崇蘇又去了哪裏。小孩一個兩個都不叫他省心。
蕭雪一抹臉,走了。沒過多久兩輛越野軍車開到養老院門口,是年年夏季汛期駐紮荊江邊的部隊。部隊連夜送來物資,蕭雪就拿著紙筆站在大門口的安保亭下清點和分發。他冷不丁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跨過門口沙袋進來,驚訝道:“陳心,你怎麽也來了?”
那身形矯健的人正是陳心。陳心灑脫得很,雨衣都不穿,就戴頂帽子,背兩個急救箱在身上,轉頭看見蕭雪,衝他一笑:“我一直在這呢,有人生病,我回去拿藥了!”
陳心扛著急救箱跑進院子,蕭雪又聽士兵在交流:“去堤上!水位漲得太快了!”
“雨再不停,大湖都要蓄不下了,芙蓉塘淹了這麽多地方……”
蕭雪忽而心中不安,他轉頭四處尋找,不見崇蘇,忙躲在保安亭下摸出包裏的手機給崇蘇打電話。電話撥出去幾個,沒人接。
“崇蘇!”蕭雪試著朝四周呼喚:“崇蘇?”
他清點完物資,和士兵一起把物資分發到各個家裏,下樓又找一圈,沒有看到崇蘇的人影。
幾名士兵見他四處找人,問他:“你家裏人不見了嗎?”
蕭雪:“不,啊,是……我找我弟弟,他高中生,也穿著雨衣,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住在城裏嗎?怎麽不待在家裏。”
“你弟多高?”一人說:“開車來的路上看到一個穿雨衣的小孩往江邊走,就看到個子好高。我喊他回去,他說他去找人。”
蕭雪聽到這話,頓時嚇得不輕:“往江邊走?是穿一件紅色雨衣嗎?”
“雨太大,看不大清,好像是!”
蕭雪焦急問:“往哪個方向去了?”
“江堤!我們正要過去!”
蕭雪請求士兵帶上他一起。他簡直不敢相信,崇蘇一個人跑江堤去做什麽,怎麽也不和他說一聲?!蕭雪一時心急如焚,士兵見他實在著急,便讓他上了車。
軍車穿過厚重的雨幕,抵達江堤。蕭雪跳下車,雨迷花了他的眼睛,他不斷抹去眼前的水流,幾乎手腳並用爬上江堤,眼見江麵已然將樹林淹沒至樹幹的一大半,漆黑的江水在大雨中怒拍江堤,寬闊的江麵像一個龐大的黑嘴,吞噬這滔天的大雨。
士兵把他拉回來:“不要靠近警戒線!”
“好的,我會注意安全。”
蕭雪後退到安全地帶,他四處詢問是否有人見到一個穿著紅色雨衣的高個子男生,但沒有人見過。期間他給崇蘇打電話,他的手機都進了水,沒人接電話。
蕭雪安慰自己大概是雨太大沒聽到,崇蘇或許是在江堤上幫忙,或者在何大哥身邊。何大哥也忙得電話沒空接,不會有事的。
蕭雪已被雨淋得渾身濕透,他抹掉臉上的水,放眼望去,江水怒濤奔湧,滾滾流向漆黑天際。他的前方出現一個已被廢棄的長江監測站,監測站立在江堤照燈的光亮下,像一個漆黑破舊的箱子。
蕭雪正要離開繼續去找人,他在雨中走了幾步,忽然頓住,抬頭再次看向那個監測站。
大雨晃花了照燈的光線。蕭雪看清了,一個枯瘦的人站在監測站背後的陰影裏,不知一動不動站了多久,看了蕭雪多久。
柳旺生。
蕭雪僵在原地。他看不清柳旺生的臉,是一股從內心深處蔓延出的恐懼令他認出了柳旺生。老人的身影瘦得詭異,雨絲暈開老人的身形輪廓,慘白的照燈下黑影如鬼魅。柳旺生的身體似乎在顫抖,老人隻穿著單薄的衣物,連鞋也沒有穿。雨澆透了他的身體,柳旺生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慢慢軟倒下去。
蕭雪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柳爺爺?”
走近後,蕭雪看清柳旺生的臉。老人睜大眼睛,嘴唇上下開合,不知在喃喃什麽。這個人麵色極為灰白,在如此惡劣的可視環境下,蕭雪都能看到老人臉上泛起死氣一般的青紫。
“柳爺爺,你還好嗎?”蕭雪聲音顫抖,他止不住地害怕,一種強烈的死亡氣息縈繞而來。蕭雪不敢靠近,他轉身要回去找人來幫忙,然而當他轉過身時,卻一下愣住了。
他的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上一刻還在堤上忙忙碌碌來回奔走大喝的士兵和同事們不見了。慘白的照燈照著空空如也的江堤,雨沒有盡頭,漆黑的江水狂湧,江麵上卷起無數漩渦,發出銳利的狂嘯!
蕭雪猛然轉回頭,迎麵一張死人般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剛才還倒在地上沒了聲息的柳旺生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他身後,一雙枯瘦的手扼住他的咽喉,那力道如灌了鐵一般沉重,老人不知哪來的力氣,扼得蕭雪漲紅臉發不出聲音,掙紮間被撲倒在雨水裏——
“你來了,你還是回來了……”
老人睜大渾濁的雙目死死盯著蕭雪,嘴角竟呈現出極其詭異的笑容。他張大嘴,發出嘶啞恐怖的聲音:“我就知道,你想殺了我們……嗬嗬嗬……哈哈……可惜就剩……我一個……哈哈哈哈!”
“可惜,可惜!”柳旺生掐著蕭雪的脖子,瘋癲大喊:“你們都找不到我!老天爺都奈何不了我!”
忽然柳旺生鬆開他,後退幾步啊地一聲慘叫,倒在地上。蕭雪劇烈嗆咳起來,捂著脖子驚懼看著瘋了般的柳旺生。方才老人明明就和快死了一樣,現在卻趴在地上胡亂揮舞手臂,大喊:“走開,走開!”
“救救我,有人要殺了我!”柳旺生朝蕭雪爬過來,“把他趕走,快把他趕走!”
蕭雪連連後退,這柳旺生到底是人是鬼?江堤上其他人都去哪了,他這是在做噩夢嗎?
柳旺生慘叫著撕扯胸口的衣服,他不斷大呼救救他,從地上爬起來對著空氣揮舞手臂,似乎想極力趕走什麽。他腳步踉蹌,狂亂之間不知被什麽絆倒,身體竟就如雨中一片輕飄飄的木杆,栽向江堤外的江水之中!
“小心——”
蕭雪下意識要跑過去把人抓住,然而很快他被用力抓住了手臂,眨眼間就眼睜睜看著柳旺生掉進了奔湧的江水裏。
他悚然回過頭,卻看到是崇蘇!他找了半個晚上的崇蘇此時此刻就站在他的麵前,雨濕透他的頭發,水流從他的臉流進脖頸。崇蘇低頭看向他,還是那雙熟悉的冷淡黑眸,蕭雪卻似乎聽到他歎了口氣。
“總算找到你了。”崇蘇說。
狂跳的心髒終於重重落回胸腔,蕭雪喘息半晌,手還下意識緊緊抓著崇蘇的衣服不放:“你在找我?明明是我一直在找你。”
崇蘇抬起一手輕放在蕭雪額前。在蕭雪看不見的地方,一點淡淡的光沒入他的眉心。崇蘇低聲道:“雨夜無光,盡是迷途。讓你待在家裏,你不聽。”
那點光流進蕭雪的額間,蕭雪漸漸鎮定下來。崇蘇隨手擦去他臉上的雨水,蕭雪回過神:“糟了……柳爺爺掉下水了!得趕緊叫人……”
然而江堤上此時此刻隻有他和崇蘇,再沒有第三個人。天地之間如僅剩大雨和江水,無窮無盡地湧向他們二人。世界陷入無止盡的黑暗,唯頭頂一盞靜謐的照燈,照亮這方寸之地。
蕭雪怔怔地看向崇蘇。
“我又在做夢,對不對?”蕭雪喃喃:“我想起來了,崇蘇……我還夢到過一片……星星流作的河。我們坐在船上……是不是隻有在夢裏,我才會想起從前做過的夢?”
“是夢非夢,隻不過虛幻和現實之間,真實的你都在這裏,隻要這樣就足夠了。”
崇蘇仍垂眸看著蕭雪,他渾然不在意這潑天的雨,隻安靜注視蕭雪:“帶你回家。走嗎?”
蕭雪遲疑:“我們不救他嗎?”
“一個與你無關的靈魂而已。”崇蘇漠然開口:“如何生,如何死,自有他的天命。就讓他隨這江水而去又如何?”
崇蘇牽起蕭雪的手,五指分開,與他手心交握。手掌的溫度真實而溫暖,蕭雪迷茫困惑:夢境為什麽如此真實?
他難以挪動步伐,心中若有一塊大石無法挪開。他隻好說:“我不能就這樣走,崇蘇。我得想想辦法……”
崇蘇看著他,無盡的暴雨之中,他深黑的眼眸似乎又露出一點點笑意。
“我就是你的辦法。”崇蘇說:“你想救他,我就去救。你想回家,我就帶你走。我隻想知道,為什麽你要這樣選擇?”
脖子上的疼痛還殘留著,蕭雪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想起方才柳旺生發狂甚至想傷害他的模樣。
如果這是一場夢,為何不幹脆轉身和崇蘇回到他們那個溫暖的房子裏,點一盞暖黃的燈,徹底逃離這個漆黑恐怖的雨夜?
“你說無論虛幻還是現實,真實的我就在這裏。”蕭雪答道:“我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我眼前消失,尤其是在這裏,芙蓉塘。其實我並不是同情柳爺爺,我隻是……我喜歡這裏的一切,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我,我想把這裏看作我的家,我不希望我的家被江水淹沒,也不想看到這裏的人受到傷害。崇蘇,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的感情……”
崇蘇認真聽他說話,半晌說:“我知道了。”
蕭雪抬起頭笑:“你又知道什麽了?”
崇蘇鬆開他的手,繼而捧起他的臉,低頭靠近過來時,雨幕中浸滿潮濕水汽的空氣一散,熟悉清爽的氣息裹來,令蕭雪一時感到眩暈。
崇蘇一吻他的額頭,隻輕輕一點,觸感溫暖柔和。他的聲音很低地響起:“我實現你所有的願望,蕭雪。”
接著他轉身走向堤壩,風吹鼓他的衣角。蕭雪一眨眼,他的身影便如一尾輕飄的魚,沒入了黑色的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