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小雪,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
蕭雪從電腦前抬起頭:“……還好。”
吳卉一臉八卦:“昨天和小絳子聊得還不錯吧?我就知道你們年輕人很容易打成一片的。”
蕭雪尷尬打哈哈:他總不能說是因為昨晚夢到了崇蘇,醒來後心情特別好吧。
可惜他隻記得自己夢見了崇蘇,卻完全不記得夢的具體內容了。之前也是這樣,導致他都沒處回味,很遺憾。
主任晃進來,左右看看,笑著與蕭雪點個頭,對吳卉說:“吳卉,寫份社區通知,荊江的水位漲過警戒線了,通知發到村委,居委讓小呂幫你發。”
江水水位過警戒線了?蕭雪隻知最近接連幾場暴雨,卻不知會這麽嚴重。
主任對蕭雪說:“何海已經去陳家灣安置村民了,那邊離江最近,地勢低,已經淹了不少地方。蕭雪,你上午把手頭的事忙完,下午也過去幫忙。”
蕭雪點頭:“好的。”
吳卉寫完通知去蓋章,忙著打電話去了。蕭雪加緊做完手頭的工作,中午在食堂解決了午飯,便準備騎車去陳家灣找何海。
崇蘇跟上來:“不午休了?”
蕭雪答:“不睡了,怕何大哥忙不過來。你快回去吧。”
蕭雪衝他擺擺手,騎上車走了。崇蘇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抬眸看一眼灰藍的天空。
七月末,溫度二十度左右,空氣中飄起小雨。
芙蓉塘已經連續一周沒有晴天了。
蕭雪騎著自行車經過江堤時,看到江堤上已拉起紅色圍攔,嚴禁居民上堤。江水已漫至江堤下的防護林,原本的草地與菜畦被全部淹沒,江灘也依然全不見蹤影。
陳家灣離市中心很遠,已到芙蓉塘地界的邊緣,一小片村落綴在大湖與荊江的銜接口,水灣為主,村屋散落。連日的降雨導致大湖的水位上升,荊江漲潮後,主河道無法吞納的江水湧入支流與湖泊。大湖水量上漲,陳家灣因地勢位置首當其衝。
實際在連日降雨時,村裏老舊的排水係統運轉已快告急。蕭雪趕到時,地上的積水已快到成年人的小腿肚,村民們在工作人員的疏散下紛紛背著大包小包離開家,水上漂浮著各樣垃圾,人群鬧哄哄的,蕭雪穿著單位發的工作服,用塑料繩係緊褲腳,踩進渾濁的水裏。
村民需要被就近轉移到地勢更高的一家舊養老院裏暫作安置。蕭雪順路幫一家人搬東西淌水到養老院門口,剛放下包,就聽有人喊他:“小雪!”
蕭雪抬起頭,隻見趙佳怡和陳心踩著水朝他過來,兩人灰頭土臉的,趙佳怡還抱著她的相機。
蕭雪問陳心:“你來做什麽?”
“佳怡姐喊我來一起幫忙。”
趙佳怡不知從哪給陳心找來一套工作服,陳心渾身不知是汗是水,大概已忙活許久。
趙佳怡說:“我也來幫忙疏散,順便拍點素材回去,陳心兒已經忙一上午了。”
幾人在養老院裏遇到何海,何海正忙上忙下幫住進來的村民搬東西。這家養老院本已廢棄,新的已搬去離城區更近的地方,本計劃今年拆除,沒想陳家灣被水淹,便臨時拿來做安置點。廢棄的養老院裏一片頹敗髒亂,在工作人員和村民的合力清理下才變得幹淨些。
何海從昨晚就在這裏忙碌,到現在都幾乎沒怎麽睡覺,胡子拉碴一臉疲憊,被趙佳怡強行拉去休息,換上蕭雪和陳心。陳心主要幫婦女和老小搬東西,有的老人走不動,他幹脆背起人上樓。蕭雪則一邊幫忙搬,還要一邊記錄名冊,按照房屋號來區分住處,以此方便清點人數。
“213,四戶人家,請聽到家人名字的喊一聲。”蕭雪抱著一摞名冊挨家挨戶點名,點到一個打一個勾,後麵標注人數。
“柳旺生?”蕭雪叫了兩聲不見人回答:“柳旺生還沒來嗎?”
有人答他:“他一個人住,沒人管的咧。”
蕭雪問:“他行動不方便嗎?”
“七十多歲了,家裏就他一個人,成天瘋瘋癲癲的……”
蕭雪詢問到柳旺生的住處,收起名冊離開,順路交給上樓來的趙佳怡:“姐,幫我點個名,二樓都清完了。我去村裏找個人,他一個人住,年紀大了,不知道搬走沒有。”
“你一個人啊?”趙佳怡抱著名冊,蕭雪已經快步下樓去了。趙佳怡趴在走廊上衝不遠處的陳心喊:“陳心兒!你和小雪一起去!”
陳心唉一聲,把麻布袋給人家放在地上,肩上的斜挎包一甩,轉身追著蕭雪跑了。陳家灣裏汙水彌漫,四處是一股難言的悶熱臭味,陳心追上蕭雪,拿出兩副口罩,給蕭雪一個。
“那個人家住哪?你報門牌號,我以前來過幾次,知道在哪。”
蕭雪報了門牌號,陳心就領著他走。蕭雪問:“你來這裏做什麽?”
“上大學之前,平時沒事的時候,我喜歡騎著車在芙蓉塘和大湖周邊亂逛。”
陳心伸手扶住差點被水裏的雜物絆倒的蕭雪,還有閑心與他談天:“你知道陳家灣是怎麽來的嗎?”
“怎麽來的?”
“六十年前,河下村被淹沒後,一部分村民不願搬進縣城,就在大湖邊住了下來。”陳心說:“村坐落在湖與江銜接衝擊而形成的灘塗上,所以被叫做陳家灣。”
蕭雪問:“為什麽不願意搬進縣城?這裏交通太不方便了。”
陳心聳肩道:“不想做別人家地盤的外來者,就幹脆自己劃塊地界當主人。就算窮點偏遠點,也算自得其樂嘛。”
天陰沉沉的,仿佛又要下雨的前兆。芙蓉塘怎麽有這麽多的雨?蕭雪還記得自己坐著公汽抵達這座縣城的那天,豔陽高照,空氣中都是幹燥的熱土。
蕭雪體力不如陳心,已有些氣喘。兩人找到柳旺生的家,一間破到漏風的老宅子,門口堆著撿來的塑料瓶和木紙板,紙板捆成一團,已泡爛大半;塑料瓶被繩子束住瓶口,漂浮在水裏。
“柳旺生在嗎?”蕭雪踩水站在門口,屋裏黑洞洞的,桌椅全淹了,也沒人管。沒人答應,蕭雪抬高聲音:“有人嗎?”
不知為何,蕭雪對這間房子有種隱隱的排斥感,似乎生理性的不願靠近,是太黑了嗎?還是環境太差了?但村民的安全第一,他克製住心中的不適,笨拙跨進門檻。
進門右手邊就是臥室,裏麵被水泡得一團糟。想到總有老人躺在**生病無法動彈的情況,蕭雪淌水走進臥室。
“請問,有人……”
蕭雪的話音戛然而止。臥室的角落裏,一個枯瘦的老人直挺挺站在桌邊,灰黑的褂子,長褲沒進水裏。老人臉頰凹陷,眼窩青黑,一雙渾濁的雙眼微凸,盯著蕭雪。慘白的牆上用紅繩掛著個什麽東西,被老人的頭擋住了。
老人就像被紅繩吊在牆上。
蕭雪幾步後退,被陳心有力地扶住後背。他嚇壞了,臉一下變得蒼白。陳心半摟著他把他護到身側,看了那老人一眼。
“老人家,怎麽不與大家一起去避水?”陳心語氣平靜,一手輕輕撫摸蕭雪的背,轉頭低聲安撫他:“別怕。”
那陰惻惻的老人終於開口:“走不動。”
陳心說:“我背您。需要收拾東西嗎?我們是政府工作人員,您放心。”
老人終於慢慢動了,踩著水一步一步過來。他一走開,蕭雪才看清他身後掛的是一個黃底紅字的符包。蕭雪稍平靜了些,但看到老人朝他走過來,他還是莫名緊張,忍不住後退。
“出去等我。”陳心衝他安然一笑,先把他推出了門,然後進屋去扶那老人,問他需要收拾哪些東西。
蕭雪不安地站在門外,剛才那一幕實在太衝擊,一下把他嚇得魂都要飛走,簡直留下心理陰影。
他鼓起勇氣想進去幫忙:“陳心?”
陳心一陣風般出現在他麵前,還是那副開朗的模樣:“沒事,老爺子東西少,我很快就會收拾好。你幫我把包背著就行。”
陳心取下斜挎包遞給蕭雪,蕭雪接過來,陳心又進屋了。蕭雪背著包站在門口,幾次想進去,卻無法跨過內心畏懼的那道坎。他雖然膽子小,這一次卻格外害怕……他在害怕什麽?那個叫柳旺生的老人嗎?柳旺生,柳旺生……
蕭雪心跳加快,這個名字像中了邪一樣在他的腦海裏被反複念誦,旺生,這是誰的名字,誰在叫他?誰在他的腦子裏說話?可怕的嗡鳴席卷了蕭雪的神經,眼前漆黑的宅門像一個放大縮小的扭曲的洞,從裏麵發出非人的回聲。
蕭雪猛地閉上眼睛甩甩腦袋,再睜眼時,他看見老人慢慢從臥室裏走出來,站在門裏,轉頭看向他。
那一瞬間蕭雪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老人的眼睛像怪物一樣充滿血絲,瞳孔極黑而放大,他像一個佝僂扭曲的詭異生物站在水裏,直直地看著蕭雪。蕭雪被他看得渾身寒毛直立,抱著陳心的包僵在原地:“老人家……?”
蕭雪看到老人張開嘴,嘴裏牽出紅色的絲。老人的喉嚨裏發出咯吱的奇異聲響,那雙紅色的眼睛愈發睜大,目眥欲裂,眼珠快從眼眶裏流出來。緊接著嘩啦一聲,老人張著嘴朝他撲來!
蕭雪駭得慌忙躲開,老人忽然發了瘋,揮舞著手臂大喊:“是你……就是你!”
老人摔進水裏,蕭雪嚇得渾身發抖,下意識想去扶,老人的身上卻發出骨頭艱澀的聲音,他用一種扭曲的姿態從水裏爬起來,一雙血眼一錯不錯死死盯著蕭雪:“怪物……殺了你……償命!”
老人撲向蕭雪,接著一道急促水聲傳來,老人被一隻手臂狠狠勒住。陳心從後製住瘋狂掙紮大叫的柳旺生,他看一眼臉慘白沒有血色的蕭雪,另一隻手按住柳旺生的後腦勺,不過幾秒的時間,柳旺生從瘋癲的狀態中漸漸安靜下來,枯木一般垂在陳心的胳膊裏。
“小雪哥,打電話叫人過來處理。”陳心看著蕭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夠安撫人心:“小雪哥?別怕,我在這呢,他不會傷害你。”
蕭雪心髒差點停跳,偏在這時腦子劇烈地扯痛起來。他從沒經曆過這種頭痛,好像腦袋被從中間劈開,他一時眼前黑黑白白,似乎有無數場景的碎片從他模糊的視線中飛過,卻無一能夠看清。
是什麽?
陳心意識到不對勁,焦急呼喚蕭雪。蕭雪勉強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他的手指無意識地顫抖著,手機幾次差點掉進水裏。他強忍毫無緣由的惡心和作嘔感,撥打了何海的電話。
是受到過度驚嚇的後遺症嗎?可他的頭為什麽痛得快要撕裂開,是什麽在他的眼前像雪花一樣飛舞,那些碎片裏的畫麵是什麽?為什麽讓他感到熟悉,又感到極度的恐懼……柳旺生剛才說,說他是怪物?償命……?償誰的命?
“蕭雪……蕭雪!”
陳心抓住蕭雪,不斷喊他的名字,他的聲音卻好像從很遠的地方而來,蕭雪聽得模糊不清,意識似乎離他遠去了。漆黑的老宅幻化、變形,撕扯成巨大的黑影,轉眼化作無數道淒厲尖嘯的人影,磅礴的洪水從天際的缺口奔湧而下,浩浩湯湯,如巨獸騰飛,頃刻衝毀了整個世界!
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出現在蕭雪麵前。洪水吞噬了一個個扭曲的人影,哭嚎和怨泣化作天地間黑色的詛咒隨著洪水往四方奔流,摧毀更多的房屋和樹木,帶走恐懼的生靈。
蕭雪被無數鬼魂的怨恨纏附淹沒,他如置身烈火燃燒的熊熊地獄,怨靈撕扯他的身體,吞噬他的靈魂,要將他一起拖進地獄的深處,永生永世不得超度,不入輪回,不得解脫!
“不要……”
蕭雪想抓住什麽,他徒勞地伸出手,他的眼中流下怔怔的眼淚,烈火燒得他神魂劇痛,心髒幾乎要被剜出來一般,他無助地喊:“我不要……別帶我走……”
他仿佛置身生與死的邊界,真實和幻夢。就在這一線之間,他的心中忽然爆發強烈的思念,夢境中那條杳杳的星河,如神明降臨他的心間,夜空一輪皎潔的圓盤散落天宮的清輝,像永恒星月發出的一種神秘指引,指向他夢境裏的、唯一的守護者。
崇蘇……?
蕭雪在痛苦的灼燒中掙紮呢喃:“我好痛……”
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讓我這麽痛?我隻是想……我隻是想……
[回到世間,了卻一個願望]
—— 一縷從未有過的神識出現在蕭雪的意識中。
星光溫柔地灑落。
哭號,烈火,洪水,地獄的景象,頃刻間全數消失不見。微涼的水汽落在蕭雪的皮膚上,化去了錐心刺骨的灼燒感。他被摟進一個懷抱,就像從前很多次那樣。
“我在。”
崇蘇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他來時帶起一陣清爽的風息,輕而易舉撫去蕭雪滿心驚懼。
世界恢複成原本的模樣。天陰藍,水淹沒他們的小腿。
一切感官都沒有變,隻有崇蘇依然抱著他,站在他現實的世界裏,他的麵前。
崇蘇抬手覆在蕭雪額前,隔著一隻手與他額頭相抵。另一隻手緩緩收緊,將他抱進懷裏。
微光沒入蕭雪的眉心。
崇蘇低聲說:“別怕……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