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張弛回去後隻來得及合了一會眼,就草草洗漱完去了單位。這期間他留意到手機上有兩個老梁的未接來電,但是沒有顧得上回給他。一踏進辦公室,所有坐在電腦前的人都把目光齊刷刷投到他臉上。 張弛以為是自己遲到的緣故,或者是他昨晚借老李的名義查檔案,被老李知道了,老張那人一向嘴巴很碎。他沒有多做理會,徑自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接著陸續有幾個隔壁科室的人來拿材料,他們在說話時,也都仿似無意地打量張弛,那目光極為古怪。張弛心裏有點疑惑,他問老張,“老梁去哪了?”

老張作勢環顧了一下,“哦,給老李叫走了吧。”

“他有什麽急事找我了嗎?”

老張這個人老奸巨猾,且非常懂得明哲保身,“那我可不知道。”

張弛沒再做聲。不一會,老梁回來了,看見張弛,他先是一愣,急忙湊過去,“你怎麽回事?昨晚到現在電話都打不通。”張弛說,手機沒信號。老梁欲言又止,“你自己看手機吧。”丟下一句,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張弛拿起手機,看到老梁轉發過來一篇微信文章,題目叫做《一個母親的絕望道路》,張弛起初滿頭霧水,很快他意識到這位所謂“絕望的母親”就是吳萍。吳萍的行文聲情並茂且富有感染力,符合她曾經作為高中語文老師的經曆。她講述了自己的女兒孫珊(已故)曾經被禽獸不如的同校老師張民輝(已故)所引誘、逼迫、強奸,導致她精神失常,車禍身亡,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十六歲,而張民輝竟在被開除教職後,憑借其特殊的家世和背景,搖身一變成為鄰市富商。一對失獨父母喊冤無門,六年間踏破了縣市各級政府單位的門檻,所有的舉報信、訴狀都石沉大海,落得傾家**產,傷病纏身。張民輝這樣一個有刑事案底的犯罪分子,身負一條人命,又用爛尾樓項目坑害了無數老百姓,為什麽他的兒子還能堂而皇之加入人民警察的隊伍,他是怎麽通過的政審,張民輝的案子又是誰在隻手遮天?不僅如此,張民輝兒子作為警務人員,還涉嫌嫖娼、威脅及毆打群眾、濫用職權等等惡行,這一切都讓她這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曾經的教職人員,感到無比的絕望……在這樣一篇聲淚俱下的文章後麵,筆者還展示了孫珊那語焉不詳的死亡證明,她手寫的無數封舉報信、訴狀,孫江滔的住院證明,以及張民輝的公司信息。

張弛繼續往下滑,看到了他和竇方在理發店門口、派出所樓下之類容易引人遐想的照片。照片裏人臉是看不清,竇方的發型和穿著卻很吸睛。

剛一個晚上,這篇文章閱讀數已經上萬,還被搬運到了本地論壇,底下有上百條匿名評論。

“一點也不意外,這個地方太黑了。”

“某幾個單位,排得上號的全部拉出去槍斃,一個也不冤枉。至於是哪些單位,還用點名嗎?大家都知道。”

“當年在學校聽說過這事,那時候鬧得挺大,這兩年又沒動靜了,佩服作者的毅力。”

“作者是我以前的語文老師,人超級好,希望能幫幫她。”

“作者有些話前後矛盾了。單純看這些資料,並不能說明什麽。”

“相信法律,相信政府(五毛到手)。”

“我女兒也在學校被欺負,敢怒不敢言!看到作者的帖子,傷心,憤怒,為這個社會失望。”

“隻能說這事背後水很深!提醒大家一下!縣公安局是有網警!可以查IP!”

“姓張那個警察我好像見過,本人挺帥的,沒想到那麽惡心……”

“女的挺漂亮。哪家理發店?求求好心人指路。”

張弛又刷新了一下,發現這個帖子打不開了。在那半晌,他整個人都ᴊsɢ顯得有些麻木,之後他把手機放到一邊,麵無表情地對著電腦屏幕。手機裏又來了兩條信息,他沒搭理,老梁隻好開口叫他,“小張,老李叫你進去一下。”老梁語音落下後,辦公室又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眾人佯裝忙碌,但注意力都在張弛身上。張弛放下鼠標,來到老李的小屋。

老李臉色很難看,這時他覺得自己真有點烏鴉嘴。同時他也有點心虛,不好多說什麽,隻能跟張弛說:“這他媽的吳萍,根本就是胡說八道。”張弛不置可否。“不過,這事很嚴重,我今天一早被縣局叫去開會,好幾個領導都在,你知道嗎?”

張弛已經從剛才仿佛挨了一記悶棍的混沌中恢複過來,他看上去比老李還平靜,說:知道。

老李對他的反應不滿意,眉頭皺了起來,“你什麽想法?”

“我沒什麽想法。”

老李氣得不輕,認為張弛吊兒郎當的,很不是玩意,其實老李覺得這事自己也被坑進去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回去組織一下語言,寫個報告給我。”手機在桌上震,老李拿起來一看,又是閑雜人等在打聽這事,他直接退出微信,眼不見為淨。“吳萍那有人去安撫了,這兩天關鍵要控製輿情。你還是盡量來上班,要是不好意思上班,就請幾天病假。”

張弛說:“寫什麽報告?”

老李瞪眼,“什麽寫什麽報告?”他把桌子敲得砰砰響,“張民輝和孫江滔那一家子的事,你不用管。但是吳萍說你的那幾個事,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照片,啊,都什麽情況,你得解釋清楚。不是我要看,是領導要看,懂嗎?這個不僅涉及到違紀,可能還有違法的問題,別給我吊兒郎當的。”

“我沒什麽要解釋的。”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老李站起身。

張弛抬腳就走。老李反而擔心起來,在後頭嚷了一句,“你可千萬不要去找吳萍!”

張弛下了樓,原本有人在樓梯間說話,抬頭看見張馳,也不約而同閉上了嘴。顯然吳萍的文章已經傳遍了整個辦公樓。他此刻對於異樣的目光已經可以做到熟視無睹,到街上後,張弛打了個電話給竇方,竇方沒有接,他叫了輛出租,來到竇方家,在門上敲了一會,裏頭也沒有人。有個老大爺拎著菜上樓,說:“方方早上騎電瓶車走了。”老大爺的語氣慢條斯理,這個老舊小區信息還比較閉塞,大約沒幾個大爺大媽會對網上的信息特別感興趣。張弛又折返到了樓下。他等了一會,看見竇方騎著電瓶車,在馬路上越來越近,接近小區門口是一段上坡路,她跳下來,低頭推著車子走進小區,然後打開車庫咯吱作響的卷簾門。

“你早上又去送貨?”張弛跟進車庫裏去。

竇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把車子充上電,她愣了一會,才看見張弛。她好像給他嚇了一跳似的,有點手足無措。她的眼皮有點腫,不知道是哭過,還是因為沒睡夠覺。“馬躍一回家就睡得跟死豬一樣,電話怎麽都打不通。”竇方沒精打采地說,車庫裏還有幾箱生鮮,“上午不送,魚和蝦都死了,會被退貨的。”竇方今天沒有跟他撒嬌的心情,她搬過來一個小馬紮,坐下來打包。

張弛攔住竇方的手——換成平時,他會主動幫她把活都幹了,或者逗她兩句,給她點鼓勵,不過今天他也沒什麽情緒。“別幹這個了,”張弛有些心煩,“我覺得你幹這個太累了。”

竇方總好像憋著一股氣,“我除了這個,什麽都不會。”

張弛也有氣,“你這幾箱貨多少錢,我都買了。”

“一千塊,不對,一萬塊,你買嗎?”竇方翻了一下眼睛。

“我現在就給你轉。”

竇方立即把他的手機搶過來,捎帶瞟了一眼,張弛的微信錢包裏根本隻有兩百塊錢嘛,“真能裝。”她想起了當初張弛錢包裏僅有的那兩百塊,沒忍住露出一點笑容,人也就有點犯懶。其實剛才她在送貨的路上險些跟汽車迎麵撞上,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但她嘴上逞強,“我們賬號漲了幾十個粉絲呢,最近訂單也多了。我在網上聽了創業導師的講座,說頭六個月,肯定是虧錢的,但是等咬牙堅持過這半年,以後就能躺著賺錢了,你信不信?”

“你這個創業導師是緬北來的吧?”

“你等著瞧好了。”竇方悄悄在張弛微信界麵瞟了一眼。張弛在來的路上就把和老梁的信息刪除了,竇方從他臉上也沒有觀察到任何異常,她暗自慶幸,把他的手機塞進自己牛仔褲兜,“手機沒收了。”隨即又意識到不對,問他怎麽沒上班,張弛隨口說:昨晚沒休息好,今天請假了。他要替竇方把剩下的活幹完,竇方卻靠在了他身上,“我好難受,”她閉著眼睛,疲憊襲擊而來,“你陪我去睡覺。”“這些海鮮怎麽辦?”竇方琢磨了一瞬,她勉強睜開眼,看見那些之前還耀武揚威、活蹦亂跳的蝦蟹漸漸變得精神萎靡,“自己煮了吃唄。反正馬躍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