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老李罵張弛混賬玩意,張弛果然做了個徹底的混賬。跟竇方回家後老李發來信息,問他報告好了沒有,張弛索性把手機也給關機了,之後把竇方摁倒在炕上,悶頭睡覺。起先竇方並沒有睡意,她還在“去找吳萍,撕爛她那張臭嘴”,或是“拍拍屁股,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這兩個想法之間糾結,很快她就像個瘋玩了半天、累極入睡的小孩似的,微微張著嘴巴,還打起了輕輕的呼嚕。
等竇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窗簾是拉開的,對麵樓的房間裏散發著頗為溫馨的燈光,有人影在廚房裏晃悠。張弛已經下了趟樓又回來了,他觀察了一下竇方的臉色,說:“我買了飯,你餓了嗎?”竇方想了想,說:“渴。”張弛把水杯湊到她的嘴邊,竇方喝了兩口水,盤腿坐在炕上,她腳上隻剩一隻襪子,另外一隻早在熟睡的時候蹭下來不翼而飛。張弛在地上撿到襪子,替她套在腳上。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讓竇方覺得自己是個受寵的小孩,她伸出胳膊,耍賴說:“你抱我。”等張弛真來抱她時,她把腦袋抵著他的肩膀,不肯動了。
“你為什麽要來這個地方工作啊?”竇方埋怨地說,還有點困惑。
張弛坐在炕邊,沉默了一會,說:“我爸和我媽感情不好,在我上中學的時候一直都是分居兩地,我和我爸在一起的時候不多,上大學後更少。我畢業那年他去世,我有點後悔。他以前在這個地方生活過,我想,來這工作也不錯。”
竇方小心地問:“你爸是因為……”
“腦梗。”張弛說,“他那幾年心情一直不太好。”竇方聞言訥訥,張弛看她,“你呢,搬走了,為什麽又回來?你之前說過,是在這裏長大的。”
竇方撇了一下嘴巴,“我本來就不想搬走。但我那時候才上初三,沒有人聽我的。大姨夫聽人說,南方有家醫院試管手術很厲害,大姨已經絕經了,但他們還是想試試。搬過去頭兩年,他們基本都在到處跑醫院,根本沒人管我。學校的好多同學,下課後都說方言,我也聽不懂,覺得上學特別沒意思。不過後來我交了一個男朋友,他說粵語超搞笑的,好像在看香港電視劇。”竇方提到這個有點小得意,“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偷偷跑了。那個男的給我打電話,還傻兮兮地哭了。他成績很好的,就是有點煩人。”
“你到底談過多少段戀愛?”
“你不會吃醋了吧?那些都很幼稚的,根本算不上談戀愛啦。”
“我有點同情你的前男友們。”
“你呢?”竇方嘿嘿一笑,“要是被我甩了,你會不會哭?”
張弛臉上失去了表情,他看著她,“你打算要甩了我嗎?”
“我是說假如。”
“沒有假如。”
“你真沒意思。”
張弛說句吃飯,起身走了。竇方跟在他屁股後麵,找到拖鞋來到客廳,看見幾個掀開的飯盒擺在桌上,飯菜已經涼了,但竇方毫無胃口。一旦頭腦清醒過來,她又開始在“和吳萍同歸於盡”與“拍屁股走人”這兩個念頭間猶豫不決。結果她手裏被塞了一雙筷子,張弛耐著性子說:不餓也要吃點。竇方不由脫口而出:“你不會調走吧?如果你不調走,我也可以一直待在這。再等幾個月我們的店就要開始賺錢了。”看來她對創業導師的雞湯已經中毒頗深。
張弛很肯定地說不會。
這一天的開端讓竇方驚慌失措,但結束時她心滿意足。竇方自認臉皮還是比較厚的,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不至於讓ᴊsɢ她羞於見人。第二天竇方去找吳萍。如果她決定不走,那麽吳萍必須得走。
竇方在小學校門口等吳萍。下午四至五點鍾,小學及幼兒園門口是全縣最熱鬧的地段,急吼吼的家長們早已經搶占了有利位置,滑板車和電瓶車在校門口兩側雁翅排開,非常威武。竇方目光在湧動的人流中搜尋,然後她看見了吳萍。
單純從外表來看,你絕想不到吳萍就是網上那個“絕望的母親”。叫嘉怡的小學生一露麵就撲進了吳萍的懷裏,吳萍替她撫了撫歪掉的小辮子,拉起外套拉鏈,把一片撕掉包裝的餅幹塞進她嘴裏,又順手接過她的書包。吳萍像所有溺愛孫女、耐心充裕的奶奶或者姥姥一樣,行雲流水地做完這一係列動作,拽著嘉怡的手擠過人群。
竇方看著這老少兩人,愣了一會神。在她記憶裏吳萍從沒有這樣溫柔的時候,她從前總是麵色嚴厲,整日絮絮叨叨,她對竇方的一切都看不順眼,但在要求撫養竇方時又表現得極其堅持和主動。
死去的記憶又開始猛烈地噬咬竇方的心。她穿過街道,擋在吳萍的麵前。
吳萍最近非常警惕,她已經做好了與各路人士周旋的準備,看到隻是竇方,吳萍的麵色不禁緩和了點,她問竇方吃飯了沒有,竇方隨便把路邊的小飯館一指,“可以去那吃,我有話跟你說。”吳萍不以為然,“花那錢幹什麽?去家裏吧,嘉怡爸媽今晚都要加班。”竇方不遠不近地跟在吳萍後麵,三人到了家裏,吳萍把一個平板電腦打開,叫嘉怡去房間裏看,自己去了廚房,開始淘米做飯。
竇方跟著她進了廚房。
“珊珊,吃排骨,還是吃魚?”吳萍問竇方。
比起胸有成竹的吳萍,竇方顯得心浮氣躁,“我叫竇方,你別叫我珊珊。”
“方方,你吃排骨,還是吃魚?”
“你為什麽要在網上說那些話?”
“哪些話?”吳萍顯得有些驚訝,“我說張民輝那些話,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呢,方方?跑到這來跟我嚷嚷?”
“你沒罵我是雞?”
“你跟張弛那樣的人在一塊鬼混,難道比雞好嗎?”吳萍搖頭,“我不能看你這麽墮落下去。”
“我就願意墮落,你能把我綁起來嗎?”
“你是成年人了,我怎麽能綁你?那是違法的。”吳萍心平氣和,“但我還會繼續揭露張民輝那些人的真實嘴臉,”她的臉色忽然變得惡狠狠的,“他們都是黑社會,勾結一氣的流氓!我們家今天變成這樣,我必須要討個公道。你不要小看現在網絡的威力,別說他們,再大的官也經不起查。”
竇方瞪著吳萍,她簡直恨死她的蠻不講理,“你不就是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嗎?你以為就你長嘴了?我也會說!你和孫江滔把姍姍姐害死了!”吳萍身體猛地一顫,眼睛也睜大了。“你們兩個就跟蒼蠅一樣,整天在人耳朵旁邊嗡嗡嗡,珊珊姐被你們煩死了,恨不得去跳樓!是張老師勸的她,姍姍姐親口跟我說的,她好希望你和孫江滔都死了,她希望張老師當她爸!張老師一根手指都沒有碰過她,你們自己知道,你們還把姍姍姐的日記燒了,好栽贓給張老師。因為你們心虛,你們怕別人說,一對當教師的父母,把親生女兒給逼死了!”
吳萍抬手就給了竇方一個耳光,“你胡說什麽……”
竇方臉上腫了,但久違的快感刺激她繼續說下去,“你們騷擾張老師,害他得了腦梗,你和孫江滔才是殺人犯!”竇方冷冷地說,“你不是整天說孫珊死了,你也不想活了?那你怎麽不去趕快去死,要活著害別人?你以為整天上躥下跳的,孫珊就能活過來嗎?你以為給我改名叫孫亦珊,就可以假裝孫珊又回來了?你害死張老師,你心裏就舒服了,孫江滔就後繼有人了?你做夢,人死了就死了,永遠也沒有了!”竇方最後一句簡直是在尖叫。
嘉怡捧著平板電腦跑進廚房,好奇地看著兩人,“奶奶,我肚子餓了!”
吳萍臉色煞白地望著竇方,嘉怡又叫聲奶奶,她身體搖搖晃晃,順著牆癱坐在地上,忽然滿麵淚水,“珊珊,你為什麽走了,媽媽的心都碎了啊……”
嘉怡呆了一下,轉過來用拳頭打竇方,“你把奶奶氣哭了,壞人!”
竇方那些話讓吳萍仿佛萬箭穿心。她紅著眼圈,嘴唇哆嗦,“方方,你還不如這麽一個小孩,你說那些傷人的話,還有良心嗎?”
“不管你承不承認,珊珊姐是被你和孫江滔逼的。她自己從學校跑了,張老師隻是打電話叫她回去上課,結果出了意外。”竇方很難受,但她硬起了心腸,“你要揭露,我也要揭露,”她拿起電話撥號碼,“我現在就報警,你和孫江滔虐待我,你還指使他強**,反正這一套我熟得很。”
吳萍撲過來搶竇方的手機,“你瘋了?你胡說八道什麽?”
竇方跟她連推帶扯,“我沒瘋,你自己瘋了。你以為就你會胡說八道?”竇方咬牙切齒,“等孫江滔也進去了,我就把你送到瘋人院,你去跟瘋子們講道理吧!”
“爸爸回來了!”嘉怡聽到了響動,撒腿跑出廚房。
“放手放手。”一群人在門口麵麵相覷,還是嘉怡的爸爸上來把吳萍和竇方分開。來人有派出所的老李、老梁,還有信訪辦、法院、公安局的幾個工作人員。嘉怡爸爸有些尷尬地請眾人在客廳裏落座——他在這個事件中,也是屬於比較倒黴的一個角色,因此臉上顯得左右為難。嘉怡爸爸跟吳萍介紹眾人,“吳老師,幾位領導想跟你談一下。”他打量竇方,“這是?”
竇方漠然地搖頭,“我跟她沒關係。”這時報警電話已經接通,那頭喂喂幾聲,竇方按斷了電話,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