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張弛那天是準時下班的。實際上在臨下班那段時間,他人坐在辦公桌前,卻根本心不在焉,對其他人的招呼也置之不理。離開派出所,他看到竇方的信息,說還在送貨,她今晚不過來了,張弛說好,頓了頓,又說:注意安全。之後他是獨自在小飯館吃的飯,夜裏起了霧,海風裏帶著濃重的水汽,外頭路燈的光在春夜裏顯得挺柔和。
張弛跟彭樂也發了信息:最近沒出差?
沒,最近閑著。
周末見一麵吧,有點事,我去找你。
彭樂有一陣沒回音,張弛結賬的時候,他打了電話過來,一張嘴就是調侃,“怎麽突然想起我了?你是不是又讓哪個女的給甩了?”
張弛察覺到彭樂語氣裏有那麽點試探的意思,他沒回避,說:“我跟竇方在一起,你知道吧?”彭樂沒料到張弛如此直接,他頓口無言,張弛又說:“是我主動的。”彭樂深深吸口氣,語氣也隨之變得冷淡,“你周末來找我,就為這事?”張弛說不是,但他現在也對彭樂產生了懷疑,“你和竇方是怎麽認識的?”
“你自己去問她。”彭樂掛了電話。
張弛回家後,開了電腦,在整理材料的時候,他看到了以前的一些照片和視頻,多數是在大學時拍的,身邊的人不外乎是大學同學、胡可雯、彭瑜等人輪換。他和他爸的合影要少一些,隻有零星的幾張,有一張是他在海邊礁石前拍的,旁邊立著個禁止攀爬的牌子,他卷著褲腿,手上拎著趕海用的塑料桶,臉上則顯出挺得意的樣子。湊巧的是,胡可雯也在朋友圈裏發了幾張舊照片,配文是:懷念曾經的自己。在其中一張照片裏,張弛看見了角落裏自己的側臉,如果是不熟悉情況的人,多半會以為他是誤入鏡頭的路人。胡可雯此舉似有意又似無意,但張弛沒有心思去琢磨這個,他收起電腦,又去了趟辦公室。
過了八點,辦公室隻有小董和老張在值班,小董在煲電話粥,老張則在電腦上下圍棋。“小張怎麽來啦?”老張目光從電腦上轉到張弛臉上,稍一盤旋。張弛說,他來查點東西。打開電腦後,張弛登陸內網,用孫江滔的身份證號找到了他的戶籍,過往住址,在家庭關係那一頁,他看見了竇方的名字:孫亦珊,曾用名,竇方,與戶主關係,養女。以前張弛沒有想過利用職務之便幹這種事,他花了一陣時間,把孫江滔、吳萍,以及竇方親生父母信息都仔細看了一遍。退出係統後,張弛問老張,“孫珊交通意外後,所裏那些接警報告你還有嗎?”
老張納悶了,“你老打聽這事幹什麽?”
張弛扯了個謊,“老李讓我查一查。”老張有點緊張,問是不是孫江滔又搞出幺蛾子了,張弛默認了,老張好像生怕給一坨屎沾上似的,身體往後一躲,“那時候還沒完全電子化呢,都是紙質檔案,就在老李辦公室,你去找吧。”他回憶了一下,“有……五六年了吧,你按年份找,檔案不一定完整啊。”
張弛來到老李的辦公室,打開燈,把檔案櫃裏的紙箱搬出來,隻憑一雙眼睛搜索,工作量是巨大的,將近一個小時後,老張敲敲門,把腦袋探了進來,“要我幫忙找嗎?”張弛說不用。“那我去隔壁屋睡一會啊。”老張打個哈欠,“我讓小董也先回去了。”張弛說你去吧,“有電話我幫你接。”老張離開後,整個科室重新陷入寂靜,張弛在燈下把六年前的接警報告翻了一遍——那時候他正上高三,高考前後的一年,他都沒有再來過這個海邊縣城,和他爸見麵的機會也寥寥可數。
他終於在接警報告上找到了吳萍和孫江滔的名字,而孫珊基本被以“死者”二字來指代。這幾個名字最近常在他腦海裏縈繞,等它們出現在舊紙頁上時,他又覺得它們極其陌生,他還看到張民輝的名字,他也仿佛來自另一個次元。他曾在那個次元生活過,也許和一些人偶遇過,但當時的他並無所覺。
之後吳萍和孫江滔的名字頻頻在檔案裏出現,他們平均每個月都會造成三至四次警情,有時是主動報警,有時是被人報警,不難想象,當時整個縣城的機關係統,都被他們整得人仰馬翻。有份報告裏提到,因為吳萍的堅持,縣公安局還對孫珊意外身故的案件做過兩次刑事立案偵查,收集了一些人證和物證,嫌疑人是張民輝,孫江滔的宿舍樓鄰居、同一所高中的物理教師。兩次偵查最後都以證據不足而結案。期間還有張民輝因為不堪騷擾而報警的記錄,上麵處理結果為:失獨父母的心情可以諒解,建議雙方協商解決。
之後張民輝被學校辭退,卷鋪蓋返回原籍。
張弛把其中幾篇報告用手機拍了下來,關上了檔案櫃。離開辦公室時,已經十點多了,樓道裏的聲控燈沒有亮,張弛停在樓梯間,此刻他整個人都好像融入了那堵黑暗中的水泥牆中。有人叼著煙,哼著歌下樓,給張弛嚇一跳,“幹嘛呢!站這愣神。”張弛對來人點點頭,背過身去,他接起竇方的電話,“我還沒睡,怎麽了?”
“我們不是有個直播號嘛,馬躍讓我去船上拍幾段視頻。晚上我害怕,你陪我去,明天早上回來?”竇方指使他從來都不客氣。
張弛說好,“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來接你,我有車。”不到二十分鍾,竇方騎著電瓶車到了派出所樓下,她穿著緊身牛仔褲,男式防風衣,頭上帶了頂鴨舌帽,很有幾分帥氣。“上車呀,我帶你。”竇方將腦袋一甩,笑容異常燦爛。
張弛原本心情非常複雜,見竇方嘻嘻哈哈的,他也不受控製地露出一個微笑,“你,行嗎?“
“小看我啊?”才半個月,竇方已經進步神速,可以在大街小巷、菜場魚市間亂竄了,“如果馬躍這個店倒了,我應該也夠格去外賣平台當騎手了。”
張弛跨上電瓶車,把後麵的頭盔按在竇方頭上,這個頭ᴊsɢ盔是買車贈送的,對竇方來說基本屬於擺設,她往旁邊一躲,“我不戴,你戴。”張弛堅持說:“你戴。”他把竇方的鴨舌帽掀下來,戴在自己頭上,從後麵摟住竇方的腰,“走吧。”
“對了,你沒穿製服吧?”竇方騎著車,不敢回頭去看他。
“沒穿,怎麽了?”
“他們跑漁船的人,最怕海警。到時候以為你是臥底,把咱們倆拎著腿扔海裏去,怎麽辦?”竇方看過許多情節離奇的影視劇,腦洞非常發散。電瓶車衝進夜色,在海濱大道上疾馳,到碼頭時,馬躍和姑父已經在船上了,桅燈高挑,黑色的船身隨著波浪微微搖晃,好像一隻擱淺的巨型燈籠魚。
馬躍為了這個直播賬號,專門買了三腳架,交給竇方後,他就跑到船艙和姑父那些人去打撲克。竇方先擺弄了一會三腳架,拍了幾張自拍,然後她坐在晃晃悠悠的船舷邊,翻看著手機,“說不定我以後會火,還能去拍電影什麽的。”她和馬躍當合夥人是有原因的,兩人都有種迷之自信。張弛從來不打擊她,他說:“有可能。”竇方仰頭尋找了一圈天上的星星,但她早把以前上學時教過的各種星座忘了個一幹二淨。其他漁船的號燈在發動機轟隆聲中不斷地閃爍,除此之外一切都極靜極黑。
竇方轉過身來,抱住張弛,她的眼睛極亮,“如果我真的成了大明星,那我也不會甩了你。”
張弛配合她憧憬了一下,“那我就給你當助理去,天天盯著你,誰占你便宜我就揍他。”
“要是拍吻戲呢?”竇方的想法很大膽,“**呢?”
“吻戲可以,**的話,你還是趁早別幹了吧。”
竇方嘿嘿一笑,兩人靠在一起坐在船頭,天氣不冷,海上也沒有手機信號,隻能瞎聊。但竇方聊得津津有味,“你小時候在海裏遊過泳沒?”張弛說沒有,竇方說她天天泡在海水裏,“曬得雀黑,我們從來不去遊泳館。但我會溜冰,我溜得可好了。”“沒跟人撞過嗎?”“有……”竇方把腦袋靠在張弛的肩膀,接著又蹭進他懷裏,張弛有一陣覺得她睡著了。
開始下網捕魚的時候所有人都異常緊張,收網時更是激烈如同打仗。三個觀光客知道自己隻會礙手礙腳,隻在遠處圍觀。漁網連海水深處的腥鹹一起攪了上來,直往鼻子裏鑽,張弛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陳年的大醬缸,馬躍和竇方手慌腳亂地把鏡頭打開,借著搖晃的桅燈拍了一段,竇方再回看時,發現自己頭發被打得濕噠噠,神情驚慌得如同被警燈照到的越獄犯,五官亂飛,毫無美感可言。馬躍說:“你不重要,關鍵是拍捕魚的過程。”竇方悶悶不樂,馬躍又看了看視頻,“還可以啊,難道你還想跟明星比?”竇方把手機懟到他手裏,“你自己拍吧。”張弛拉了一下竇方的手,說:“我和馬躍拍,你去旁邊休息一會吧。”
漁船返航的時候,已經淩晨了,竇方被艙室裏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吵得睡不著,和張弛坐在狹窄的甲板上。桅燈黃色的光刺透了春霧,投到很遠的漆黑海麵上,竇方看了一下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她那貧乏的地理知識也讓她完全猜不到自己到底身處何方。竇方忽然說:“你帶身份證了嗎?”
“帶了。”
“應該不要帶啊,萬一被什麽韓國或者日本的海警抓了,你可能會被單位開除的。”竇方轉頭看張弛,“你不怕嗎?”
“不怕。”
竇方挪過去,坐進張弛懷裏,他從後麵摟著她。竇方總喜歡胡思亂想,“如果我們以前是一個學校的就好了,那樣我很早就會認識你。你會喜歡上我嗎?”
“我們會差好幾級吧?你那時候應該還在戴紅領巾。”
“我就說假如啊。假如我就在你的隔壁班,你會喜歡上我吧?”
“假如的話,肯定會。”
“也就沒胡可雯的事了?”
“對。”
“要是被老師發現咱倆早戀呢?”
“成績好的話,沒關係吧。”
“那你得給我輔導功課,說不定我會考上大學。”
“不是說上不上大學都無所謂嗎?”
“不上大學的話,也許別人會說我沒有學曆,隻會洗頭和賣魚,配不上你咯。”
“沒關係,”張弛在她的耳朵上親了親,低聲說:“我愛你。”
竇方轉過身來,環住他的脖子,兩人在晨靄中注視著彼此,海上霧氣更重,他們的睫毛都有些濕潤,眉眼漆黑,張弛說:“也許以前我在哪見過你。”竇方眨了一下眼睛,她在想怎麽東拉西扯,張弛又說:“不過你那時候應該正忙著和小學同學早戀。”竇方切一聲,沒有反駁。張弛把她摟緊了一點,“冷不冷?”竇方說有點,她偷偷地把手伸進他衣服裏。張弛索性把外套都脫了下來,裹在她身上。他們強撐著眼皮,看到日出時,二人都無比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