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到了晚飯的時間,竇方心血**要吃餃子,或者最起碼也得是鐵板牛排。結果張弛穿了外套拿了鑰匙,竇方手機卻響了,上頭顯示來電人是蓬蓬。張馳淡淡地盯著竇方,竇方隻好假裝上廁所,躲在洗手間和彭樂東拉西扯了一會,等出來後發現兩碗泡好的方便麵很敷衍地擺在餐桌上,一碗是香辣海鮮味,一碗是雞湯味,竇方失望地掰開筷子,她先是搶占了香辣味,然後又覺得雞湯味也不錯,撈了兩筷子後還是回歸香辣味。總之這頓小年夜飯吃得沒什麽檔次但也挺飽。最後她在冰箱上頭發現了一堆尚未過期的薯片餅幹巧克力,還是上次她來借住的時候張弛采購的。竇方撕開包裝,一邊看著電視吃零食,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中學時代。那時竇方是走讀生,但是很羨慕住宿舍的女同學,偶爾她得到機會,可以在女生宿舍裏蹭住一晚上,在被窩裏摸黑吃零食,打著手電看言情小說,覺得非常快樂。

聽到外麵嗶剝的爆響時,竇方好像身體裏有個隱秘開關被撥動了,她忙丟下遙控器,跑到主臥,拽開粉紅色的窗簾。她和張弛一起看見在藍色的夜幕中炸開了暗紅色的火星,那些火星搖搖欲墜,在黯淡之後又突然爭相湧出無數點綠色的熒光,這種漂浮在夜幕中的紅綠光點一會讓竇方想起了白糖糕上的青紅絲,一會又想起海底的某種浮遊生物,前者香甜樸實而後者奇妙浪漫。這場稀稀拉拉的煙花很快就結束了,竇方還戀戀不舍。張弛看見她像個小孩子似的鼻尖抵在玻璃上,眼睛愣愣地看著窗外,下巴上卻有片歪歪斜斜的創可貼,有點搞笑。竇方忽然指了指那一棟棟樓房的影子,說:“以前那裏還沒有樓,縣政府就在空地上放煙花,我感覺天上好像在下星星雨,都落在了我臉上,嚇得一直閉眼睛。”

張弛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政府辦公大樓遷址已經近十年了。“你是在這裏長大的?”

竇方哦一聲,她沒精打采地低下頭,說:“我要回家了。”於是張弛送她到了小區門口,這裏的物業已經在過年之前加急把所有的路燈都修好了,還掛上了大紅的裝飾燈籠,這兩種顏色交織產生了一種盛夏黃昏的假象,竇方的腦袋也成了生機勃勃的橙紅色。張弛在街口停住了,他注視著竇方,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竇方咧嘴一笑,一麵回頭衝他擺手,跑到對麵的街上。

等回家後,竇方回憶起這半天,又高興起來,甚至有些飄飄然。她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充滿了輕盈的空氣,隨便一蹦,就能衝出天際,像外頭的爆竹一樣炸個漫天星光。漫無目的地在地上轉了兩圈,她抓起一袋薯片,才往嘴裏塞了幾片,就聽見電話響了。

接起來的瞬間,她就後悔了。慢慢坐在沙發上,她說:“大姨?”

手機裏吳萍ᴊsɢ的聲音有氣無力,“珊珊,你跟警察說了什麽啊,怎麽把你爸爸關進去了?”

孫江滔大概在拘留所裏跟她通電話了。大姨的一句質問,像一個大棒子,把竇方又打回原地,她懵了一會,然後甩甩頭,“我什麽都沒說,也不是我報警的。”

“他腰病又犯了,現在在醫院,派出所的人說不用拘留了。珊珊,今天是他不對,你就當他發瘋,別跟他一般見識。”吳萍說話慢,聲調也輕,“我們來一趟不容易,你不來看看嗎?”竇方不說話,吳萍好像又忙著翻包裹,窸窸窣窣的,“你吃飯了沒有?我們都還沒吃,就想等你一起吃個團圓飯,你看,我這趟來給你帶了好多吃的……”

“我吃過了。”竇方打斷她,把電話掛了。然後她點進短信收件箱,這裏躺著許多來自同一個號碼的未讀短信。竇方把最新的一條點開,是吳萍的口氣,下午剛發送的,“你爸已釋放,他答應以後再也不騷擾你,請你涼解。”吳萍像所有中年人一樣使用手寫板輸入,措辭嚴肅板正,也許出於慌亂,沒顧得上檢查錯別字。

竇方遲疑了一陣,把才脫下的羽絨服又套上,來到縣醫院。

竇方跟前台問了孫江滔的床號,走到門口時,正看見吳萍攙著孫江滔上床,動作小心翼翼的。吳萍原來是個挺有氣質的人,現在瘦得嚇人,滿頭枯黃的卷發。這一晚醫院裏的病號不多,孫江滔左右兩個床位都是空的。吳萍又駝下背,從隔壁床下找了一個痰盂,一雙拖鞋。

竇方站在門邊,叫了聲大姨。【GZH:泡泡推文書屋,關注一下,再也不怕書荒了!!】

吳萍一抬眼,有點意外,但是很高興,“珊珊,快進來。”孫江滔則耷拉著眼皮往**一躺,拿起手機。

吳萍把凳子上的一個大包挪到床頭櫃上,床頭櫃越發顯得擁擠。她招呼竇方快坐,然後把包打開,竇方看見她先把一摞錢塞到孫江滔的枕頭底下,又從包裏相繼取出保溫杯、牙刷、麵霜等,然後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水果似的東西,最後她發現包底下滲了油,慌忙加快動作,一股腦把剩下的掏出來給竇方看,“這是我炸的帶魚,茄盒,醃的蘿卜條,臘八蒜,鹹鴨蛋,都是你以前愛吃的,還有冬棗,又脆又甜,你快嚐嚐。”

孫江滔大聲咳著嗓子裏的痰,聲音嗡嗡的,“你給我,我拿去喂狗。”從**起身,要去搶吳萍手裏的大包小裹,動作一大,嘴裏又呻吟了幾聲,躺回去了。吳萍跟竇方解釋說:“還是那些老毛病,腰椎盤又犯了,還有靜脈曲張,沒大事,打個封閉針,明天就能下地。”

孫江滔哼哼冷笑,“我為國家的教育事業奉獻了青春和健康,國家給了我什麽?屁也沒有。”這是他十多年的口頭禪了,“這世道我看透了,哼,全得玩完。”

吳萍叫他少說兩句,孫江滔越罵越上火,總之他對整個社會,整個時代都非常不滿,事實上世間萬物沒有什麽能讓他滿意的,尤以眼前這個孫亦珊最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孫江滔嘴裏嚷嚷說暖氣吹得他燥,把病號服也給脫了,穿了條鬆鬆垮垮的秋褲,上身索性光著。吳萍忙說:“珊珊在呢,你穿上衣服。”

孫江滔原來是個挺斯文愛麵子的人,這幾年走下坡路,成了個老無賴。進了兩次派出所,更破罐子破摔了。“這算什麽?” 他盯著手機,冷笑道:“那拘留所裏邊洗澡都是光著的,幾十號人盯著你看。”

“別理他。”吳萍跟竇方說,拆了一次性筷子,她把炸的帶魚排骨什麽的都往竇方麵前堆,東西都冷了,油浸浸的,塑料盒一開,香氣撲鼻。“珊珊你吃,”她又說,“老孫也吃點。能動不?我給你喂啊?”

竇方沒動。孫江滔費勁地靠在床頭,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蓋,灌了幾口,眼睛斜盯著手機。吳萍又掏出一小包鹽,那是才跟醫院的食堂討的,在病房裏裏外外撒一撒,“去去晦氣。”孫江滔陰沉著臉,過了一會,“全他媽白眼狼。”他忽然又爆發了,嘿嘿地笑,“出錢出力養了十來年,養成仇人了哇。”

“我先走了。”吳萍一回來,竇方就說。

“我帶來這些吃的你還沒動呢,”吳萍還攥著毛巾,臉上帶點討好的笑容,“再坐會吧,咱們一家三口,就當提前過年了。“她一伸手,竇方就往後退。吳萍愣了一會,賭氣自己抓了塊炸魚,又開了瓶啤酒,才喝了一口,就抹起了眼淚。

“你們回去吧,別跟著我了,”竇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說大話,卻隻能硬著頭皮,“我賠你們錢,等再過幾年……”

“賠錢?”孫江滔在**掙紮著要爬起來,“你說的輕巧!你能把我孩子的命賠給我嗎?”

“她出車禍死的,跟我沒有關係!”竇方也像個鬥雞似的紅了臉,握著拳頭。

孫江滔通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你再說沒關係?沒良心的臭婊子,我饒不了你……”

竇方聽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吳萍還拎著包追出走廊,讓她把那些吃的都帶回去,竇方沒聽,一直跑出了醫院。夜已經深了,街上還很鬧,零零星星有炮仗的聲音。忽然有來人把她胳膊死死地扯住了,竇方嚇一跳,猛然扭頭,是吳萍。“珊珊,”吳萍在暗淡的夜色裏追尋著竇方的眼神,“你別怕,我跟你爸早說好了,等明天他能下地了,我們就走,肯定不再騷擾你。你看,你看,火車票我都買好了。”

竇方看不清火車票上的字,她有點不敢相信,“真的嗎?”

“真的。”吳萍發誓似地說,然後她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塞到竇方懷裏,“這裏都是給你帶的,你留著過年吃。”竇方不禁接過包裹,她先是覺得這種驚喜很不真實,又因為吳萍而滿心難受。在那一瞬間她腦子裏湧出很多念頭,一會想,她再也不要見他們了,她什麽都不欠他們的。一會又想,她要給他們一筆養老錢,算報了他們的恩,然後再跟他們徹底斷絕關係。

錢錢錢,錢從哪來呢?她的腦子被這個字眼塞滿了。有個喝得臉紅紅的男人,在街邊涼菜攤上買鹵肉,竇方盯著他掏錢包、結賬,一時入了神。隨後她意識到,總歸,應該能過個安心的年了。她從小就特別喜歡過年,總是對新的一年充滿期盼。竇方又有些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