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次日竇方的手機出奇安靜,連彭樂也沒有再找她。竇方得償所願,痛快地睡了一個懶覺,等她醒來時,已經下午了。外頭的天是鉛灰色,物業辦公室的電視機用最大音量播放著春晚預熱節目,除此之外,對竇方這樣一個孤零零的人來說,今天和往日的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麽區別。

她決定去樓下找頓餃子吃。等餃子時,竇方給馬躍發了條新年祝福,馬躍不改舔狗本質,對話框裏瞬間蹦出四五條文字與表情包並茂的信息,竇方假裝沒看到,她在琢磨,要不要給張弛也發個信息呢,禮貌起見?畢竟他昨天招待她吃了方便麵。假如她今天回請他一頓餃子,也是應該的吧?結果張弛回複過來的信息讓她大失所望,她問他吃了沒有,他說:午飯還是晚飯?簡直是在嘲諷她。隔了幾秒,他又說:我放假回家。竇方越發悻悻然,她決定還是高冷一點,沒有再搭理張弛。把一盤極其難吃的餃子勉強消滅掉後,竇方哼著歌兒往家走,經過物業的辦公室時,竇方呆住了。

吳萍坐在辦公室裏,腳下一個大的黑行李袋,她一會望一眼電視,一會望一眼小區出口的鐵閘門,背後的電視裏發出一陣生硬又高亢的笑聲。

吳萍同時也看見了竇方,她忙挎起行李袋,走到竇方跟前。

竇方張開嘴巴,“你們……還沒走?”

“我才在火車站把你爸送走了。”吳萍跟竇方解釋,不斷把因為太重而滑下肩膀的挎包兜一兜,“本來是打算我倆一塊走,我後來想想吧,還是放心不下你。你爸還不樂意呢,其實他自己洗衣服、打掃衛生什麽都能幹,還能炒兩個菜,餓不著。不如我待在這,好好陪陪你。”吳萍笑著說。

竇方呆呆地看著她。吳萍要來拉她,竇方立即躲開了。物業經理端個保溫杯站在電視前,不時扭頭打量一眼竇方和吳萍。顯然在他看來,兩個女人拉扯,比春晚還稍微有意思一點。

竇方把手藏在背後。“我要回家了,你別跟著我。”她有些慌張地說,推開鐵閘門就要走,吳萍丟下包,把竇方拽住了。“你要回家,跟媽媽走。咱們今晚住旅館,等明天就找房子搬家。”竇方閉緊嘴巴,拚命去推吳萍,兩個人把鐵閘門撞得咣ᴊsɢ咣一陣響,物業經理看得皺起眉頭,又把頭扭向電視。吳萍覺得竇方簡直像個蠻牛,扯得她氣喘籲籲,忍無可忍,吳萍抬手就給了竇方一個耳光,“你回誰的家?那是你的家嗎?”吳萍低吼,“才多大年紀就跟男人住在一起,你賤不賤?”她發了狠,一連給了竇方頭上和臉上幾個耳光,“你怎麽那麽賤,啊?”

“哎,怎麽打人呐?”物業經理放下保溫杯走出來,竇方他是認識的,他對吳萍多了絲警惕,“小竇,這真是你媽嗎?”他用胳膊把吳萍格開,象征性地攔了一下,指揮竇方,“小竇,你趕緊回去。這裏我盯著呢,肯定不放她進去。”竇方跑進鐵閘門裏,看見吳萍拎起行李袋,坐在了小區門口的路牙上,把扯亂的頭發用手指梳了梳。看她的架勢,是打算不分晝夜地在這裏守下去,直到竇方跟她搬走。

竇方慢慢挪了幾步,然後趁吳萍不留意,她拔腿就往街上跑。

這一晚的大學校園幾近空無一人,連宿管阿姨的屋都鎖了門。朱敏隻搶到了大年初一的火車票,被迫滯留在宿舍。她一個人吃了飯,一個人洗了澡,走在黑乎乎的小路上,腦子裏幻想著一些諸如會有農民工翻牆爬進宿舍,或者班上某個猥瑣男生埋伏在樹林裏,給她突如其來的強行摟抱加表白等此類悲慘事件。路燈下有人坐在長椅上,朱敏腳步立即加快,盡量避免跟對方眼神對視,結果那個人的腳步聲也跟了上來,朱敏嚇得心裏大叫媽媽,悶頭狂奔到宿舍樓裏,關上大門。然後她隔著玻璃往外張望,才發現那個變態狂並沒能跟上來,他好像迷路了,在幾棟宿舍樓之間的路上茫然地站了一會,然後像一隻遊魂似的,向最裏麵一棟矮矮的宿舍樓走去。那一棟樓在被學校翻修之前,是中學老師統一分配的單元房,基本由兩室一廳或三室一廳構成,自帶浴室和廁所,甚至還有廚房,條件比四人寢要便利一些,朱敏曾經想要爭取住進那棟樓裏而未能成功。朱敏將之歸結於她是外地生源的原因。這會那棟樓也完全是黑的,朱敏親眼看見迷路的變態狂到了那棟樓下,在門上拍了好一會,她隱約還聽見他嘴裏叫了幾聲爸爸媽媽(?),然後垂頭喪氣地走開。朱敏懷疑這個人其實是精神病患者。她眼睜睜看著迷路的精神病患者經過了自己所在的宿舍樓,樓前昏黃的光束打在對方的頭頂和側臉上時,朱敏錯愕萬分,“竇方?”她開了門,拍著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鬼!”

朱敏其實有點高興這偌大的校園不是自己一個人,然後她又想起竇方相當於是她和趙憶南、邢佳聯手趕出宿舍的,心裏有點別扭。等她走近了,發現竇方也顯得很不知所措,朱敏又熱情起來,她跟竇方打招呼,“你沒回家嗎?”此處光束很微弱,看不清竇方的神情,她把頭搖了搖,朱敏又回頭去看那棟漆黑的宿舍樓,“那個樓上沒有人的,都放假回家了。你找人嗎?”竇方聲音很輕,“我家就在那個樓上。”這話讓朱敏大為困惑,她不禁用一種古怪的眼光重新打量竇方,然後聽見竇方又補充了兩個字,“以前。”朱敏才放下心來,“原來你以前就住在這個學校裏啊,那你肯定對周圍很熟悉了。但你們搬家好幾年了吧?你不是在夢遊吧?我怎麽聽見你叫爸爸媽媽啊?”這時竇方抬起頭,朱敏才發現她滿臉閃亮的水漬,朱敏追問的話都在腦子裏卡殼了,“你別哭啊。”朱敏有些不安地說。

竇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淚,抬腳要走,朱敏忙把她叫住了,一方麵她覺得竇方這樣在外頭亂晃似乎有點危險,另一方麵朱敏其實自己也有些害怕。“你現在住得遠嗎?你要不要今晚住在我們宿舍?”竇方很快擦去眼淚,點一點頭,朱敏一邊回頭看她,一邊把她領進宿舍樓去。進了宿舍,朱敏略微盡了地主之誼,把自己的毛巾、洗麵奶之類的借給竇方用,又告訴竇方,她可以睡在趙憶南的**,“別睡邢佳的床,她太小心眼了。”竇方並沒有洗臉刷牙,她脫了鞋後,徑直爬上趙憶南的床。這個床鋪上圍了淺綠色小花的牆布,還有一些毛絨玩具東倒西歪地堆在床頭。竇方躺下來,臉對著一隻粉色的長耳朵兔子,她輕輕用手摸了摸。

朱敏換過睡衣,熄了燈,也爬上床。她扭開自己床頭的一盞小台燈,看見竇方一聲不吭地躺在黑暗裏。她猜想竇方應該沒睡,她現在回想起來,竇方剛才的動作都非常古怪。朱敏忽然意識到,“你爸媽以前肯定是這裏的教職工。邢佳中學就在這裏上的,你們倆竟然不認識嗎?”

“我們以前是中學同學。”

“你和邢佳?!” 朱敏對這件事情非常感興趣。她想起之前邢佳假裝跟竇方不認識的傲慢嘴臉,簡直太搞笑了。她還想旁敲側擊問一些邢佳的事情,但竇方都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朱敏隻好作罷。她又問竇方: “你怎麽不回家啊?你爸媽……” 竇方沒有再哭了,她很平靜地說:她爸媽在多年前就離世了, “交通意外。” 朱敏突然一陣毛骨悚然,隻能幹巴巴地安慰了竇方幾句,就把台燈撳滅了。所幸這一晚兩個人都睡得很沉,竇方也並沒有迷迷糊糊地叫爸爸媽媽。次日一起來,朱敏就迫不及待地拖起了行李,趕往火車站。

竇方在校園裏徘徊了一會,然後來到人潮湧動的街上。她擔心吳萍還在彭樂家外守著,沒有敢回去,但又不知道該去哪。她不知不覺到了政府樓前的廣場,這裏的地上還散落著昨晚爆竹炸開的紙屑,有三三兩兩的人停下來互相拍照。竇方總是不慎闖入別人的鏡頭裏,她隻好退到廣場邊上。手機響了,竇方懶懶地接起來。“你在哪?”張弛問她。

竇方一怔,下意識地說:“我在你們單位樓下的廣場。”

“你在那別動,等五分鍾。”很快有個穿深藍棉服的人小跑過來,他頭發長了一點,在清晨的冷空氣中,麵孔非常英俊。

“你……怎麽沒走?”竇方愣了一會,有些驚喜地迎上去。

張弛看著她。顯然她又是熬了一晚,才醒。眼皮有點腫,紮眼的紅發更襯得臉色發白。

“我一會就走。”張弛說。

竇方突如其來的興奮消失了,她控製著自己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扯著嘴角對他一笑,“哦。”

張弛把手裏裝的滿滿的幾個塑料袋遞給她,竇方看了一下,裏麵都是薯片幹果之類的零食,不沉,“前天剩的,”張弛說,“我要收假才回來,這些給你吧。”

竇方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又不好意思接受,“你自己留著吧,又放不壞。”

“我不怎麽吃這些。”

“我看見冰箱裏還有不少菜呢,你幾天才回來?”

張弛說:“菜我都扔掉了。”

竇方又哦一聲,接過幾個滿登登的袋子,兩人對視著,有一陣都沒說話。有臨時出來置辦年貨的路人經過,懷裏抱著大束的銀柳和富貴竹,竇方回過神來,被張弛在胳膊上拉了一把,兩人往一起站了站,讓開道。“再見。”竇方先開口。

“好,再見。”張弛點點頭,正好有出租車慢慢駛近,他攔住上了車,竇方看著他關車門,搖車窗,本以為他會再回頭看一眼,可他竟然沒有回頭。她心裏好像多了點牽掛似的,不自覺雙腳跟著車子追出去一段,直到出租車駛遠,匯入了車流中。

朱敏走之前好心把宿舍鑰匙留給了竇方。竇方回到宿舍,她把袋子放在桌上,又爬上床,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頭疼,眼眶發脹,手腳也沒什麽力氣,用熱毛巾敷在眼睛上,她強迫自己睡了一覺。因為毫無睡意,這一覺睡得很痛苦,好像被按著腦袋往水裏淹似的,中途醒來,窒悶得透不過氣。

她抓起手機給蓬蓬發了條信息,“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