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孫江滔認真不明白,先惹事的是竇方,為什麽他也被抓了來。他著急地跟老梁解釋,“我是她爸。”

竇方忽然抬起頭,“他不是。”

老梁打量了幾眼孫江滔,這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人,戴眼鏡,穿厚夾克,竟然有幾分斯文的氣質。看著有點落魄,但沒有凶相。他閱人無數,這幾眼,心裏大概有數了,“你們倆到底什麽關係?孫江滔,你什麽職業?”

“高中老師。”孫江滔說,“我真的是她爸。”

他解釋一句,竇方就搶白一句, “他是我大姨夫,他早被學校開除了。”

孫江滔頗顯無奈,他跟老梁說:“我家裏有事,主動辭職的,不是被開除的……我是她爸,她叫孫亦珊,不叫竇方,這是她的身份證,這是戶口本,這是我們家的合照。”孫江滔是有備而來,他從兜裏依次取出各種證件和照片,擺在老梁麵前。

老梁把照片拿起來,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和竇方本人作對比時,一隻手伸了過來,把照片接過去。

“小張,”老梁隻當張弛也來看熱鬧,他指指旁邊的椅子,“你坐。”

竇方誰也不肯看,擰眉盯著牆,是個冷漠倔強的表情。和喬有紅被抓進來那次,她尚且振振有詞,這會卻異常沉默。

照片裏的人是竇方和孫江滔無疑,還有孫江滔的老婆,孫江滔交待說老婆叫做吳萍,也是高中老師。雙教師家庭,卻有個青春期叛逆的女兒,老梁覺得不稀奇,他瞥了一眼竇方,把兩個身份證擺在一起,另外一張上麵寫著姓名:孫亦珊,年齡:十九歲,照片裏她的麵孔還稍微稚嫩一點。他把屬於竇方的身份證點了點,“這個證是假的。你好好一個小孩,又沒殺人放火的,拿個假證幹什麽?”

竇方不情願地開口了,“我原名叫竇方,孫江滔和我大姨收養的我,給我改了名字,但我沒同意。”

孫江滔立馬有了底氣,“我收養的她,就是她爸。“

老梁把那堆證件收起來,不耐煩地說:“你是她爸,還是她大姨夫,和我們要說的事沒關係,懂嗎?就算你是她爸,也不能幹涉她一個成年人。你們倆今天在旅館是鬧的什麽?”

“他每天都打騷擾電話恐嚇我,還往我家門上潑血威脅我。”

“我沒有啊,她媽身體不好,我想讓回去看看,這都不行?”

老梁皺眉,“你往她家門上潑血幹什麽?”孫江滔一臉無辜地否認,老梁轉而對輔警道:“小區有沒有監控?去物業要下監控看看。”

“上次在理發店門口掛白幡的是不是你?”張弛忽然看孫江滔。

孫江滔剜了張弛一眼,張弛發現這個外表老實巴交的男人有一雙讓人極其不舒服的凶狠的眼睛。“我申請回避,這個警察同誌跟孫亦珊認識。”孫江滔臉上露出一種鄙夷的神情。

張弛頓了頓,“你跟蹤我?”

“我跟蹤你幹什麽?”孫江滔故意把張弛上下打量,“你就說你是不是整天跟孫亦珊在一起鬼混吧!”他其實是在虛張聲勢,但張弛卻因此沉默,孫江滔覺得自己捉住了他的痛腳,他發出一聲冷笑。

老梁跟張弛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跟孫江滔廢話。同時他也想起了當初掛在喬有紅店外那個奇怪的白幡。那會他猜測對方有點變態,先掛白幡,又往門上潑血,老梁再看孫江滔,就覺得這個人的確不太對勁。他重視起來,立馬叫把理發店和別墅區門口的監控都調過來,“尋釁滋事,先拘十天。”他指了指孫江滔。

“我尋釁滋事?她呢?”孫江滔很憤怒,見警察拿著手銬來了,他先是一慌,隨即一改剛才的老實相,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起來,被兩名輔警帶走了。

老梁把竇方的假證沒收了,另一張還給她,“家裏就一個人住?”竇方沒比他女兒大幾歲,他有點同情她,“你親生父母呢?”

竇方低著頭,接過寫有孫亦珊名字的那張身份證。“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她輕聲說。

老梁把從旅館撿來的一摞錢交給她,“自己住小心點,有事就報警。”

竇方說聲謝謝,把錢裝在羽絨服兜裏,往外走了。到了派出所門口,外麵華燈初上,行人挽著手經過,她腦子鈍鈍的。這時她想起吳萍還在旅館,也許她會再次找上彭樂的家門。竇方看見理發店也關著門,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裏去。站在路邊發呆時,聽到有人在叫竇方,她一回頭,看見張弛。

張弛大概是跑過來的,呼吸還略微有些急。他身上仍然穿著那件深藍色的羽絨服。

“你沒事吧?”張弛看著她,問道。

竇方撥了一下劉海,甩甩頭,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沒事啊,你看我怕過誰嗎?”

張弛笑了笑,他衝她的手抬了抬下巴,“傷好了嗎?”

竇方早上在擦洗門口的血漬時,把紗布都解開了,現在傷口被泡得發白紅腫,可能有發炎的危險,她把手藏在背後,“快好了,不疼了。你下班了?”

其實張弛答應了羅姐要替她值班,但,他想,管她呢。大不了再被老許批評幾句,他有點厭煩現在的工作,還有那種兩點一線波瀾不驚的生活。他說:“下班了。”

“吃飯了嗎?”

“還沒有。”這是真話。

“走吧,我請你吃飯,”竇方豪爽地拍了拍口袋,“我今天帶了很多錢,吃火鍋怎麽樣?”

兩人來了附近的火鍋店,店麵不大,熱氣騰騰的,都是一對對的年輕人。服務員來點鍋底時,張弛說:“要麻辣的。”竇方隨口說,你也能吃辣嗎?張弛解釋說:以前不吃,上大學後口味不忌。他這個人的確隨意,吃飯隨便,穿衣也隨便,竇方很難想象在生活中他會有堅持己見的時候。也許有天像廖靜這樣的人跟他提議:結婚吧,他也會說:哦,行,隨你。然後渾渾噩噩,但無煩惱地過起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鍋底上來了,辣湯裏咕嘟嘟冒著小氣泡,辣椒花椒密集,看得人頭皮發麻。張弛則麵色鎮定。竇方目光在張弛臉上盤旋了一下,他的皮膚挺白,臉也幹幹淨淨的,竇方對男同學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中男生猥瑣又邋遢的傻逼樣子。她抓著筷子,嘿嘿一笑,“總感覺你不像個重口味的人。”

張弛笑道:“其實我口味挺重的。”

他一本正經的,她也不好意思開他玩笑。她說:“真好,吃辣還不長痘,你看我,”她點了點額頭,“這裏有顆痘痘,我一吃燒烤和火鍋就長痘。”

她的額頭很光潔,看不出痘印的痕跡。張弛隨口說:“你年紀還小。”

“咦,說得好像你是個老頭一樣。”

張弛瞥她一眼,“比你大四歲,有代溝了。”

“沒有啊,我早熟。”

“嗯,是有點。”

竇方看著他,張弛在微笑,看不出在想什麽。她覺得,這個人的心思藏得很深,不像馬躍那樣咋咋呼呼,也不像彭樂陰陽怪氣。她咬了一下嘴唇,眼睛盯著火鍋。服務員送了飲料來,張弛先接過去,試了試溫度,說:“有點涼,晾一會吧。”

其實竇方正在生理期,她不確定張弛的舉動純屬巧合,還是他在彭樂家的洗手間看到了什麽?也許做警察的人觀察力都異常敏銳。這時她又想到了彭樂的話,他說:張弛被前女友訓得跟狗一樣聽話。所以他這種不動神色的體貼是另外一個女人改造的結果。竇方覺得挺不是滋味。她這麽東想西想的,火鍋吃在嘴裏也沒有什麽滋味,忽聽張弛問:“今天的事,你跟彭樂說了嗎?”

竇方搖頭,“沒有。”她不想提,也不想去回憶任何跟孫江滔相關的事。

張弛看她一眼,什麽都沒有問。

吃完飯,竇方跑去結賬,張弛沒有和她爭。離開火鍋店後,兩人走了一段,經過派出所門口,竇方忽然打個寒噤,說:“好冷,我要打車回去了,改天見吧。”

張弛點點頭,沒急著走,陪她在路邊等車。冬天車少,出租遲遲不來,竇方默然想著心事,見張弛扭頭看向辦公樓的樓上,有零星燈光照出窗子。

“你有事就回去吧。”竇方說ᴊsɢ。

“沒事,”張弛看著她,“我隻是在想,你昨晚站在這裏,在看什麽。”

“什麽?”過了一會,竇方才反應過來。

“你昨晚在這站了一會。”張弛說,“我在樓上看見的。”

竇方語塞,她望了一會自己的腳尖,然後抬頭望著他。路燈下仍然是拖長的兩道人影子,有一輛出租車緩速經過,見兩人都沒有招手,便一踩油門遠去了。竇方說:“你昨天說,你玩不起,那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啊。”

“沒什麽意思,是什麽意思?”

竇方不依不饒,張弛猶豫了一下,“彭樂那個人,對男女關係比較隨便,”他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背後說彭樂的壞話,著實有點齷齪,經過一些事,他發現自己對男女關係也並非想象的那樣謹慎。所以他又停下來,頓了頓,說:“如果你也隻是和他玩一玩的話,那無所謂。”這時有輛出租車駛近,張弛伸手把車攔下來,他看著竇方,開口說:“再見。”

看著竇方上車離開,張弛雙手插兜,低著頭,在路邊又站了一會,然後慢慢往家走了。回到家,他看了一些跟案子有關的材料,手機上信息來了。本以為是竇方,原來不是,是他媽彭家瑜發來幾張照片,是和幾個親戚在餐廳吃飯的合影,他家親戚多,這種全員出席的場合,總有幾個他都不認識的。他沒太大興趣,隨意看了一眼。

彭家瑜問:“你覺得這個女孩長得怎麽樣?”

“哪個?”

“穿白色那個,長發,坐在樂樂旁邊。”彭家瑜說,“別人給樂樂介紹的對象,她爸好像是哪個行的支行行長。”

“還行吧。”

“我覺得不怎麽樣。”彭家瑜一向挑剔,“不過挺懂事的,嘴甜。”

張弛敷衍了彭家瑜幾句。正洗漱時,他想起了在汽車下安家的那隻小奶狗。今天跟竇方在外麵吃飯,忘記了喂它。張弛忙從冰箱裏翻了一根火腿腸,一塊麵包,他用手機做手電筒,在汽車下,草叢中,樓道裏,四處尋找小奶狗的影子,可是一無所獲,連點細微的叫聲也沒有。張弛擔心小奶狗是凍死了,放下碗,他來到小區物業的辦公室。

室內隻開了一盞台燈,一個中年男人正在看電視,忽明忽暗的光照在臉上。

張弛問他見沒見過樓下一隻小狗。

男人目光不情願地挪到他身上,“那是野狗,不是你養的吧?毛黃黃的。昨天物業的人抓了給狗販子了。”見張弛背光站著,半晌沒說話,那人又提醒他一句,“最近查市容市貌,家裏要是養狗的話別放出來。”

張弛一聲不吭,轉身就走了。

盛著火腿和麵包的碗還在樓下,他心頭罵了句操,一腳把碗踢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