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回程中,竇方始終望著車窗外一言不發。彭樂不在,她獨自坐在後排。
從機場到縣城的路上種著大片的莊稼,它們在夜色中連成了幕布似的黑影。黑影之上的天是灰白色的,這讓竇方覺得自己好像在一部黑白的默片電影中穿梭ᴊsɢ,她又轉頭來盯著張弛的後腦勺。張弛把車裏的溫度調高了一點,熱風吹得人臉上暖烘烘的,竇方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車子駛入縣城時竇方忽然醒了,她看見了風情理發店的招牌在夜色中發著暗紅色的光,有個小孩子在路燈下踩滑板車。“我要下車。”竇方的聲音還有點沙啞。
張弛的車速慢下來,這裏沒有紅綠燈,隨走隨停,“在這下嗎?”
“對。謝謝你,我一會走回家。”竇方等車停後,她推開車門走下來。張弛看她一眼,說聲再見,竇方看著他把汽車開進了政府大樓的方向。理發店周圍的店鋪都關門了,喬浩軒獨自踩著滑板車,在這段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專心致誌地來回滑著,發出轆轆的聲音。竇方叫一聲軒軒,喬浩軒辨認了一會,他丟下滑板車,很高興地跑過來,“方方姐。”
“軒軒,想不想吃烤肉?”
喬浩軒忙點頭,“想。”竇方對他一招手,喬浩軒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階,兩人進了附近的燒烤店,裏頭仍然是曾經那個服務員,正在櫃台後打瞌睡,手機裏播放著有聲鬼故事。竇方敲了敲桌子,叫服務員來點菜。烤肉上來後,她把上頭的辣椒撥開,推到喬浩軒麵前,喬浩軒彬彬有禮地說聲謝謝,抓起肉串啃了幾口。他問竇方,“方方姐,你現在有錢了嗎?”
“有啊,”竇方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姐姐我現在,有一個特別有錢的男朋友。”
“他長得帥嗎?”
“唉,還行吧。”
喬浩軒翹著小腳丫,羨慕地哇一聲,說:“我以後也要找個有錢的男朋友。”
竇方撲哧一笑,“你可能不行,你看你的眼睛多小,鼻子多塌。你看看姐姐我,多漂亮,就得這麽漂亮,才能找到有錢的男朋友。”
“你胡說。”喬浩軒嚷嚷,“我媽說,我們班所有小朋友裏麵,數我最帥。”
“你媽騙你的。”
喬浩軒氣鼓鼓的,“你胡說。”他不高興,但舍不得烤肉,便悶頭大吃。竇方忙把一大盤海鮮炒飯奪過來。兩個人吃得肚子滾圓,搶著踩了一會滑板車,並肩坐在台階上,看著遠處的燈也次第熄滅。
竇方問:“軒軒,你媽去哪了?”
喬浩軒很老練,“打麻將去了唄。”
竇方轉過頭來,看著路燈下喬浩軒一張小花貓似的臉。快晚上十點了,他還在街上流浪。竇方興致勃勃地說:“軒軒,你媽對你不好。你跟我走吧。”
“去哪啊?”
“去流浪啊,咱們倆。”
喬浩軒搖頭,“我媽媽對我很好,我媽媽最愛的就是我,我最愛的也是我媽媽。”他像個早熟的小大人,還反過來勸竇方,“方方姐,你也趕快回家,不要到處亂跑,你媽媽會著急的。”
“我沒有媽媽。”竇方肩膀垮了下來,“我小的時候爸爸媽媽都死了。”
“什麽是死啊?”
“就是你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再也不會有人愛你。”竇方看著喬浩軒。他一臉疑惑,思索無果,又抓起滑板車。竇方連人帶車拎起來,趕他回理發店,“快去睡覺啦,明天又要遲到。”她替喬有紅把卷簾門放下來,雙手插兜往回走。走到政府大樓時,她站在那空****的廣場上,仰頭看著樓上昏黃的窗戶。有穿警服的人影在窗口上一晃,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她忽然有點不自在,低著頭離開了。
到家後,竇方看到彭樂的車子停在樓下,車鑰匙則靜靜躺在玄關櫃上。竇方不會開車,她把車鑰匙丟進抽屜,摸黑回到臥室就睡了。早上,她被敲門聲吵醒,竇方頂著一頭亂發,把腦袋往門外一伸,敲門的人被她那一頭紅發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操,嚇死我了。”他往門口一指,“你看看你這門上。”
竇方覺得莫名其妙。她靸著拖鞋走出來,看見整個前門,還有半邊牆上,都是潑墨似的鮮紅。“這不是油漆,好像是血。”那鄰居還穿著睡衣睡褲,外頭套了件大棉襖,拎著一袋新鮮出鍋的熱油條,他聳聳鼻子,“你聞聞,這不還有腥味嗎?”
物業也來了兩個人,正在翻著訪客登記簿,說昨晚除了彭樂的表弟來還車,沒看見有誰來。但這一戶門口的確被人不知鬼不覺地潑了血,時間應該在淩晨,門框上的血漬都幹涸了,有一些滲入了地表,好像有陳年積怨在汩汩湧動。
“什麽人呐,真缺德。”周圍幾戶鄰居也湊了過來,大多是做生意的中年男人,膽子還算大,也被這血淋淋的場景嚇得直皺眉,“哎,這不是人血吧?你們趕緊去報警啊。”
“肯定不是人血。聞著味兒應該是雞血鴨血。”
“你知道不是人血,你放嘴裏嚐啦?”鄰居開始懟物業,“一年交那麽多物業費,你們這保安屁作用也不起。”又眼神古怪地打量竇方,在別人猜測,八成是這家欠了高利貸,被催債公司來上門恐嚇。香港電影裏不都這麽演的嘛?一般牆上還得用油漆寫一行字,諸如:再不還錢,殺你全家之類的。鄰居們看了一會熱鬧,晨練的晨練,上班的上班,都散了。
物業的人來問竇方,要不要報警。竇方腦子發懵,沒搭理他們,回到家,在沙發上坐了一會,然後她拿了水盆,抹布,蹲在外麵,開始擦門上牆上凝結的血跡。擦過了幾遍,仍有淡淡的粉色痕跡,竇方又拿了消毒液和肥皂來洗。等勉強擦洗幹淨後,已經快中午了。她去洗手間,把那一身肮髒的睡衣換下來,整理了一下頭發,鎮定地走出小區。
物業看見竇方,又催她,“小竇,報警了嗎?你不報我們去報了啊?”
竇方頭也不回地徑直往街上走。找到最近的旅館,她把手插在兜裏,劈頭就問:“孫江滔住在這?”
“不知道。你誰啊?哎,誰讓你進去的?我報警了哈!媽呀,這女的打人啦!”竇方有種蠻勁,兩個女服務員攔不住,她衝進旅館裏,一扇門一扇門地拍,叫孫江滔你給我滾出來。縣城裏的便宜旅館加起來不超過十根手指頭,在第三家旅館,竇方找到了孫江滔。房門打開後,裏頭是一對略顯驚慌的中年男女。隻看發型和衣著,他們應該在四十至五十歲之間,衣服雖舊,但質感和款式還算體麵。但如果留意到他們被生活磋磨而無限愁苦的臉,以及原本麻木渾濁的眼神,總是冷不丁將人狠狠一剜,讓對方感到如坐針氈,你又會覺得他們年紀在五十到六十之間,甚至更老一些。此刻孫江滔夫婦迎到門口,就帶著那種麻木愁苦的表情,見是竇方,大姨臉上流露出一點喜悅。“珊珊,你怎麽不給媽媽打電話?”
竇方立即退後兩步,她從包裏翻出幾摞百元大鈔,丟在孫江滔臉上,“給你的錢,我賠你!你去做試管嬰兒,去找代孕,去給自己買個女兒!你他媽別再來煩我了!”
孫江滔臉色沉下來,“珊珊,你怎麽跟爸爸媽媽說話的?”他左右瞟了兩眼,邁出房門,一隻手伸出來要拉竇方,“你進來說話。”
竇方掙開他的手,用盡渾身力氣給了孫江滔一個耳光。這時已經有許多人逗留在走廊看熱鬧,服務員則小跑著去報警。孫江滔被打得目瞪口呆,竇方繼續後退著,她冷笑一聲,指著孫江滔道:“你再碰我。你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告你強奸。”
“警察來了。”竇方被人推得一個趔趄,她一雙眼仍然冷冷地盯著孫江滔。
出警的人是老許和老梁。竇方和孫江滔被警車帶回派出所時,張弛正在做材料,聽見人聲吵吵嚷嚷的,他一抬頭,正看見竇方和一個陌生男人經過門口。那一瞬間,他腦裏浮起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讓他臉色顯得有些難看。
“嗬,”羅姐也認出了竇方,她搖搖頭,“又是她。”老許把兩個嫌疑人丟給老梁,自己回了辦公室,經過張弛身邊時,他敲了敲桌子,問張弛,“上回叫你查竇方的來曆,你查了嗎?”張弛一怔,說還沒有,老許忍耐地瞟了他一眼,“工作上點心。”他一甩頭,“老羅,你跟老梁一起去,問問什麽情況。”然後回自己的小屋裏甩上門。
今晚是該羅姐值班的。她每逢值班的時候,怨氣就特別大,好像所有人都得罪了她似的,拿水杯、取材料時都摔摔打打的。她走到隔壁詢問室,伸著脖子看了會,大聲問老梁,“什麽情況啊?”
張弛盯了一會電腦屏幕,然後放開鼠標,“羅姐,你早點回家吧。”他難得地積極,“上次你替我值的班,今晚我替你。”
羅姐可高興了,“那好,辛苦你小張。”她用手指點了點老許辦公室,用口型說:別告訴他。然後躡手躡腳地拎起包,離ᴊsɢ開了辦公室。
張弛來到隔壁審訊室。
因為隻是尋常的口角,沒有人流血受傷什麽的,審訊室裏陣仗不大,也就老梁帶著一個年輕輔警坐在桌子後,一個問話一個記錄。張弛站在門口,隻能看見竇方的後腦勺。她是低著頭的,露出一截碎發絨絨的脖子,身上套著一件鬆垮垮的黑色羽絨服,看款式應該是胡亂穿的彭樂的。因此她的身軀顯得格外纖瘦。張弛忽然想,竇方的身份一定是造假的,她的年齡應該隻有十八、十九歲,高中畢業不久,還理所應當享受父母嬌慣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