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燕王府議事堂內, 蛟龍繞梁,祥雲布頂,五彩琉璃屏上刻印著紫氣東來。
燕王殿下高坐主位, 其長子韓瞻霽和次子韓瞻誠分立兩邊,剩下的一竿子心腹則按照文武之別, 有序且自覺地依次站在了議事堂左右。
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這莊重的儀式感,倒是有了皇極殿大朝會的縮影。
薑五郎從“文官”隊伍裏走了出來,並未行什麽大禮,隻恭敬“上奏”道:“此次平州之行,燕王府發船五艘, 霍氏商號發船八艘,共收攏流民一萬零兩千三百二十五人,具體如何安置, 還需要盡快定奪才好,免得人多生亂。”
這種瑣碎小事,並不需要燕王殿下親自操勞。
北疆收攏流民之事,一直都是燕王長子韓瞻霽在負責, 此時他心裏早就有了章程,隻慢條斯理道:“挖礦、開荒、修水渠等都需要役夫,有了這批流民,倒是不用額外征兆勞役了,明日我便派人去流民堆裏貼招工告示,等壯丁都有了活計, 剩下的婦孺老幼再補貼一些救濟糧食,想來也生不出多大的事端來。”
韓瞻誠見不慣他這副裝腔拿調的架勢, 撇嘴譏諷道:“將士們提著腦袋殺敵,結果一月到頭連大肉都吃不上兩回,大哥對這些流民倒是好,又是憑白施舍活計,又是免費補貼糧食,感情那錢糧都跟大風刮來的似的,當真是大方得很。”
韓瞻霽被擠兌了也不惱,隻好脾氣道:“種莊稼還得先澆水施肥呢,若是礦無人挖,地無人墾,這錢和糧又從哪裏來,總不能讓玄甲軍的將士身兼兩職,既要戰場殺敵,又要拿著鋤頭去犁地吧。”
韓瞻誠無言以對,卻還要嘴硬道:“我隻是提醒大哥,你雖管著北疆錢糧,可也別厚此薄彼才是啊!”
燕王隻有三子,皆乃王妃薑氏所出。
長子韓瞻霽,字伯昭,年歲二十有九,因不足月而生,故而體質單薄,其性子溫潤,處事周全,頗有仁義賢良之名。
次子韓瞻誠,字仲信,年歲二十有八,許是生於風雨雷霆之夜,故而性子耿烈,身量高大似其父,乃天生的殺場悍將。
幼子韓瞻鼎,字叔重,年歲隻有十一,乃燕王中年所得,自幼受寵,天生一副敢想敢做的翻天性子,聰慧且不受拘束。
幼子尚在學堂暫且不提,長子文弱,次子勇武,年歲相差不大卻又都心懷抱負,這便注定了二人無法相和。
燕王的心腹們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都隻作壁上觀,並不打算過早站隊,畢竟燕王殿下雖早已過不惑之年,可卻依舊龍精虎猛,威勢猶盛!
議事堂東牆上掛著長兩丈左右,高九尺有餘的巨幅軍事輿圖。
趙拙言已經像木頭柱子似的在輿圖前麵立了小半個時辰,他看著北疆內外的嚴峻形勢,心裏愁腸百結,半點也不關心韓瞻霽和韓瞻鼎在打什麽機鋒。
作為一個抬眼望得見百年後,掐指算得出千裏遠的傑出政治謀略家,趙拙言回顧過往曆史,似旁如無人一般,不自覺感歎道:“天道氣運之事,向來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百年前漢室百姓揭竿起義,最終以神武帝君拔得頭籌,一鼓作氣推翻了北狄呼和浩王朝,建立大旻。”
趙拙言喃喃自語,聲音不算高,但包括燕王在內的若幹人等皆息聲,都仔細側耳聽著,等著趙拙言最後會總結出何等高論。
趙拙言卻並未察覺,依舊自言自語道:“如今大旻動**不安,內亂不止,北狄七十六部卻是明主現世,人心歸一,嘖嘖……,莫不是真要風水輪流轉了,難不成天道氣運當真就跑到北狄那邊去了?”
若非如此,也不至於是眼下這般困境啊!這局勢怎麽看,怎麽都是大旻要完的節奏啊!
“……”
燕王等人十分無語,這算什麽狗屁高論!讓這麽個擾亂軍心之人來當軍師,也不知到底是北疆之幸,還不幸!
林曄亭更是臉黑,心裏將趙黑狗這個作死的傻缺玩意兒給罵了個狗血噴頭。
可作為姻親,林曄亭麵上卻不得不裝作鄙夷模樣,幫趙拙言架梯子,小心描補道:“呼和漢王朝時期,漢人地位如同豬羊,若當真是風水要輪流轉,那我等在座之人即便是豁出性命與天鬥,也定要再掙個高低!你趙黑狗若是怕死,倒是可以舔著臉去呼延也先賬下,當一條奴顏屈膝的牧羊犬。”
兀自沉思的趙拙言被林曄亭的大嗓門給嚇了一跳,抬眼瞧見燕王等人神色莫名,他很快便回過神來。
借著林曄亭遞過來的梯子,趙拙言義憤填膺地趕緊表衷心道:“老夫雖無匹夫之勇,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林伯盛,你休要汙蔑於人!”
趙拙言罵完後,還不忘鼓舞人心道:“再說了,如今北狄雖盛,可卻不見得當真就堅如磐石,大旻雖亂,但歸根結底也隻不過是頭狼失德罷了,血性氣節猶在,何人敢視我等為羔羊!”
“……”
不愧是能當軍師之人,正反話都是他在說,可偏偏就都能說得有理有據,十分令人信服!
趙拙言輕而易舉地就激起了眾人的氣魄,隨後又意有所指道:“嗬嗬,天道氣運落於何處,不到最後關頭,又有誰知道呢!較之北狄蠻夷,我北疆難道就不是明主現世,人心歸一麽?!”
“……”
眾心腹偷摸著瞄了燕王一眼,當著這位北疆明主的麵,除了大聲附和之外,誰又敢掃興!
其中以平城知府宋懷章最是見機,第一個高聲道:“王爺勵精圖治,任賢用能,如今又得文武雙星,再加之這幾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安康,可見北疆亦有天助!”
趙拙言馬屁拍得直接,宋懷章這馬屁可就拍得有些露骨了,但架不住燕王樂意聽啊。
燕王紅光滿麵,豪情萬丈,可卻隻實事求是道:“無論強敵是誰,但若敢犯我北疆,必斬其爪牙!”
“……”
趙拙言無語,心想瞧您這話說的,真慫!但凡是形勢好點,您鐵定就不是斬其爪牙,而是要抄它老窩了!
天時地利人和,其中天時最為玄妙,燕王配合著趙拙言鼓舞人心,可心裏卻暗自懷疑,如今大旻內部一團亂,抗擊北狄的壓力估計隻能全壓在北疆頭上,自己當真有天助麽?
燕王心思剛落,就瞧見自家那個無法無天的小兒子抱著一個木箱子闖了進來,還不等燕王嗬斥,韓瞻鼎便跪地高聲道:“啟稟父王,兒有天助北疆之物敬獻!”
“……”這還來得挺是時候啊。
*
平城西郊大營內,晴天一聲旱雷響,炸飛了披著玄鐵鎧甲的草人,同時也震驚了燕王等一眾北疆首腦。
宋懷章看著直衝天際的黑煙,喃喃道:“北疆果真是有天助啊!”
燕王趕緊下令,命眾人不可泄密,同時將小兒子提溜到了跟前,打算仔細盤問火雷的來曆。
眾人識趣退下,隻留下韓瞻霽、韓瞻誠、趙拙言、林曄亭、薑五郎、宋懷章等為數不多的十多名心腹中的心腹。
燕王大手放在兒子頭上,擼狗似的□□了幾把,高興又自豪道:“不愧是本王的麒麟兒!好兒子,你這火雷哪兒來的?何人製造的?還有沒有多的?”
韓瞻鼎被擼得眉頭直跳,在他爹眼皮子底下不算隱晦地給林曄亭遞過去一個“您看著辦”的眼神。
林曄亭瞬間明了。
作為一個細心又稱職的長輩,林曄亭對兒孫的課業不說了如指掌,但大差不差地也都清楚,自然也知道自家孫女這大半年來都在折騰什麽。
林曄亭心裏說不出的震驚,麵上卻看著韓瞻鼎,裝作疑惑又意外道:“這,難不成還真讓那丫頭給折騰出明堂來了?”
韓瞻鼎十分配合道:“晚晚聰慧,又夜以繼日地鑽研,自然能得出成果。”
燕王挑眉瞥了自家兒子一眼,笑道:“林帥這是在跟我家這臭小子打什麽啞謎呢?”
林曄亭隻說不敢,順勢將火雷的風頭從自家小孫女頭上給攬走了一多半。
按照林曄亭說法,製造這火雷的法子還是林氏祖上意外得來的,但卻隻不過是得了隻言片語而已。
先祖也曾找匠人試著鑽研過,可都不得其法,更未曾折騰出什麽明堂來,因此便放著沒當回事。
可卻沒想到被自家孫女瞧了去,興致勃勃地折騰了大半年的時間,竟然真讓她給弄出來個厲害玩意!
林曄亭表示自己這個當祖父的其實也很意外!
燕王並不打算追根究底,不論真相如何,至少連帶著林氏一起,這投擲火雷如今是落在了自個手裏。
燕王順勢又擼了把小兒子腦袋,滿心愉悅地想自己或許當真是有天助的!
燕王當即下令,調派了一對暗衛連夜趕往棗花村,對林歲晚進行嚴密保護。
林曄亭聞言並無異議。
趙拙言仔細觀察過火雷的威力後,拊掌讚歎道:“這天道氣運,果然是瞬息萬變啊!”
日暮四合時,燕王府議事堂內燈火通明。
北疆一眾首腦正圍在軍事輿圖前,積極商討著軍政布局,之前還因為形勢嚴峻而邁不開步子,如今得了神兵利器,一個個都打了雞血似的,準備幹翻世界。
趙拙言理性分析道:“梁王謀逆,朝廷自顧不暇,若此時北狄南下,北疆怕是要孤立無援,可問題是北疆兵強馬壯,即便沒有火雷相助,也依然是塊難啃的骨頭,呼延也先未必就願意同北疆死磕到底。”
燕王似想到了什麽,卻還是不確定道:“軍師之意是?”
趙拙言拿著手裏的竹棍點了點輿圖上的一塊地方,篤定道:“老夫有十足的把握,呼延也先若是南下,必定會繞道涼州!他之前吞並班骨、鐵拂、乞納爾等西域部落,怕是就已經有此打算!”
經趙拙言提醒,燕王眼前如撥雲見日般開闊。
他上前接過趙拙言手中的竹棍,沿著涼州一路向西南方向遊走,神色凝重道:“涼州無雄關,且地勢平坦,多半是擋不住北狄鐵騎的,若是拿下涼州,再取代州,便可以直逼京師……,嘶,呼延也先這賊子,當真是好大的野心!”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韓瞻誠更是忙問道:“父王,這可如何是好?若叫讓北狄詭計得逞,大旻豈不是危矣。”
京師重地淪陷於異族之手,那可真是死了都沒臉見祖宗了!
燕王聽了這話更是憋悶,心想你父王我隻過是區區一藩王而已,即便看破了北狄詭計,又能如何呢?就算給玄甲軍都插上翅膀,那也飛不到涼州那麽遠的地方去啊。
趙拙言此人雖然天生反骨,可梁王和朝廷同歸於盡是一回事,要是讓北狄給一鍋端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趙拙言建議道:“王爺不如先將北狄之詭計提前稟告於朝廷,請陛下與殿前諸君早做打算才好,至於北疆,也當時刻備戰,做好圍魏救趙的打算。”
燕王聞言,無奈道:“如今也隻能依先生所言了。”
趙拙言卻笑道:“王爺大可不必如此消極,呼延也先想做黃雀,可殊不知真正的獵人就在後頭呢,這火雷當真是出現得不早不晚,時機正好啊!”
燕王回過神來,當即便給了韓瞻鼎一座火器坊,以及若幹匠人,命他盡快趕製出一大批投擲火雷來。
不過表麵上說是讓韓瞻鼎負責,但真正的核心人物卻是林歲晚。
而此時的林歲晚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左右大旻國祚的關鍵人物,她正躺在薰過茉莉香的竹編涼席上,蓋著冰絲涼被,懶懶散散地跟糖包子分析劇情。
【糖包子:按照你反饋給我的信息來看,北疆玄甲軍實行軍功製,軍令統一,裝備齊全,又有重騎兵這種冷兵器時代的重型武器,可見其戰力不俗,北狄南下,又不是隻有北疆一條道,沒道理跟這兒死磕。】
【林歲晚:所以呢?你的意思是,男女主被北狄大軍逼得自焚於京師的時候,北疆可能還好好的?那真是太好了,我暫時又能苟了。】
【糖包子:梁王和朝廷打仗那是內部矛盾,一般不會傷及無辜百姓,可要是被北狄給一鍋端了,那就有可能被屠城了!你個沒心肝玩意兒,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苟個屁啊!】
【林歲晚:……說就說麽,幹嘛這麽暴躁,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過了許久,糖包子才又上線總結。
【糖包子:算了,等韓瞻鼎從平城回來,估計就要你幫著製造出成批的投擲火雷了,至於其它的,就你如今的年紀和身份,其實也管不了,我能幫忙想到的這些,你外祖父肯定早就想到了,還是交給這些老狐狸們去操心吧!】
林歲晚跟糖包子聊著聊著便睡著了。
任由窗外那東南西北風肆意拍打,她隻萬事不管,櫻桃似的小嘴微微張著,自顧自打著酣甜的小呼嚕。
隻可憐了天生警覺林歲午,聽著外邊憑白多出來的十幾道聲息,嚇得他抄起長矛便衝進了夜色裏。
燕王府暗衛被迫跟他過了幾十招。
為首之人心驚於少年不凡的身手以及開山劈石般的神力,隨即便趕忙掏出腰牌,隻說是奉燕王之命,前來保護林家小小姐。
林歲午一臉懵逼,他不敢多問,也不想多問,可心裏卻在仰天長嘯,自家這顆小白菜當真就如此水靈嗎?竟然連燕王殿下都惦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