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辰時初, 山門開。
峨冠博帶的學子呼朋引伴地依次踏入書院,前來參加考核的新生卻還要先登記,領了門條才能進去。
海風張揚, 負責登記的助教連夜找人在守門的麒麟石獸旁邊搭建了一個擋風的茅草棚子。
也不知是找的人不靠譜,還是夜裏趕工有怨氣。
臨時搭建而成的茅草棚子, 四根柱子有兩根是歪的,三麵籬笆牆上有六個窟窿眼兒。
那顫顫巍巍隨時會倒的模樣,還不如旁邊賣豆漿油條的移動小攤看著結實。
賣豆漿油條的老夫妻往常都是在麒麟石獸旁邊不遠處叫賣,今日自覺將攤子擺遠了一些。
倒不是怕影響了新生登記,主要是擔心那棚子倒了,會砸翻自家的油鍋。
茅草棚子裏擺著一張榆木書案,從窟窿眼兒裏漏進來的海風吹得名冊紙張不停地翻飛起舞。
負責登記的助教是個大約有三十歲左右的青年, 穿著一身寬大的寶藍色繡祥雲暗紋的士子服,頭發用一根玉簪子束了一半,另一半披散在肩上, 容貌隻能算端正,氣質卻十分不凡,瞧著頗有些仙風道骨,**不羈的味道。
他有些狼狽地壓住了翻飛的紙張, 抬手招呼正要踏進山門的幾名學子道:“耿文長,你們幾個過來,排成一列站在那裏,幫我擋著點風。”
耿培延跟他幾個好友麵麵相覷,想拒絕卻又不敢。
幾人視死如歸地走了過來,哆哆嗦嗦地進草棚子裏成排站好, 那帶著幾分濕氣的海風吹得他們心裏哇涼哇涼的。
考核和插班的新生在草棚子外排成了長隊,此時正好輪到林歲晚, 她後邊依次還排著趙華維、林歲午、和林歲曉。
林歲晚今日穿著一身淺青色棉布書生袍,原本隻是素色,但外祖母嫌它太過單調,在衣領上繡了一圈深綠色的水草紋作裝飾。
頭上戴著墨色方巾帽,過肩的長發用頭繩紮成了一顆矮丸子,零散的發絲也全都整整齊齊地梳到了帽子裏。
林歲晚手裏拿著一張他外祖父的名帖,離著茅草棚子還有兩米遠,便行了個弟子禮,口齒清晰道:“學生林歲晚,今年六歲,得趙夫子舉薦,欲入開蒙院進學。”
林歲晚說完,擔憂地瞥了一眼快歪成了七十五度的柱子,隻小小地上前了兩步,並不敢踏入危房裏麵去。
她踮著腳,撐著腰,雙手伸得筆直,姿勢別扭,態度卻十分恭敬地將名帖遞了過去。
“……”
助教一臉無語。
耿培延幾人險些憋不住笑。
林歲晚和趙華維這種有舉薦名帖的開蒙院插班生不用考核,登記確認後,助教用宣紙寫了張門條,上書名諱年歲,再蓋上望海書院開蒙院的印章就完事,明日可以直接來上學,記得別遲到就好。
林歲午和林歲曉登記好後也領了門條,不過那門條上隻寫了名諱年歲,卻未蓋章,據說過了今日便作廢。
林歲晚四人登記好後,助教讓他們在茅草棚子邊上等一會兒。
賣油條豆漿的攤子旁邊還有個買魚湯細麵的棚子,搭建得非常結實。
趙拙言算好時間點了魚湯麵,等林歲晚他們排隊登記好後,魚湯麵也正好出鍋端了上來。
寬敞的青色粗瓷海碗裏,乳白色的魚湯濃稠鮮香,手拉細麵條上蓋著幾片嫩滑的魚肉,再點綴散開的碧綠蔥花。
隻瞧著這賣相,便知其味道肯定不凡。
林歲晚先小小喝了一口魚湯,吃了一片魚肉,再挑了一小撮麵條,吸溜一聲嗦進了嘴裏。
她此時隻恨自己讀書太少,翻來覆去隻有鮮美、香醇幾個詞可誇。
等進了望海書院她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後專門為自己吃到的美食寫詩,為它們作不一樣的詞!
林歲晚他們不慌不忙地吃好麵出來,茅草棚子旁邊排著的長隊隻剩下一小截尾巴,排在尾巴尖兒上的還是熟人。
韓老二太缺德了,故意挾私報複!
早上掐著點出門不說,到了山門外他這個弘武館主考倒是憑著武官令牌進去,卻非常雙標地要求韓叔重不能仗著身份搞特殊,提著衣領子將親弟弟給甩到隊伍最後頭。
韓叔重早就看見林歲晚他們了,隻是一頭一尾隔得太遠,打招呼估計得靠吼。
韓叔重權衡過後,覺得韓老二說得對,大庭廣眾之下,確實不能大呼小叫搞得太特殊,隻好憋著性子老實排著。
韓叔重神采飛揚地朝著林歲晚招了招手,林歲晚也笑嘻嘻搖手回應,詫異又開心道:“祖父,韓家小哥哥好像也要來書院上學呢,他那麽矮,肯定跟我一樣,隻能去開蒙院,真是太好了!”
林曄亭聞言心情有些複雜,林歲曉和林歲午看著“那麽矮”的小子,眼裏都帶著幾分不善。
但其實他們祖孫三人都擔心太早。
活了兩輩子的小餓死鬼不過是小孩心性而已,能有什麽曖昧心思呢?她隻是單純高興能和認識的小夥伴一起讀書罷了。
最後剩下幾人很快就登記好。
韓叔重沒有舉薦名帖,隻有自家父王給的軍功牌。
他恭敬遞上軍功牌後,報了自己的大名和年歲。
韓叔重大名韓瞻鼎,剛滿七歲零十個月。
助教瞥了一眼軍功牌後,神色淡定地揮筆寫下門條,仿佛這韓姓再普通不過,這大名似乎也沒甚稀奇。
立在旁邊擋風的幾名學子卻忍不住小心打量了韓叔重幾眼,互相對視過後,麵上都露出幾分詫異之色。
隻有耿培延神色淡定。
這廝估計是早就得了消息,又擱這兒不當人呢!
韓叔重今日也穿了一身書生袍,是湖藍色緙絲質地,烏墨色方巾帽中間點綴一塊紅瑪瑙,襯著那含笑上挑的鳳眼,雖少了幾分狂放,卻依舊張揚。
登記好的學子都等在茅草棚子邊上,熙熙攘攘,年歲不一,人數大約五、六十左右。
助教是個逮著幾隻耗子就要利用到死的傲嬌老貓,登記好名冊後,他就再也不肯動彈了。
耿培延幾人冒著生命危險當了擋風的門板後,還要負責給新生引路,帶著他們去報考的書院裏參加考核。
韓叔重態度恭敬地跟林曄亭和趙拙言見了禮,和林歲曉和林歲午也打了招呼,最後扭頭又湊到了林歲晚身邊。
他背著手,撇嘴得意道:“我就猜到你肯定也要進開蒙院讀書,要不是想著有熟人,就算我老爹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稀得來。”
林歲晚琢磨著他應該是貪玩厭學,便善解人意道:“我小舅舅也要一起,到時候你們課業要是上有什麽不懂的,我會幫助你們的。”
韓叔重沒想到竟然有人比自己還大言不慚,他好笑道:“我雖入的是開蒙院乙級班,但乙級班所學的開蒙三本我都已經學完了,晚晚妹妹你也是如此嗎?”
所謂開蒙三本,分別是《三字經》、《千字文》、《數術啟蒙》。
趙華維也在一旁插嘴,似找到知己般道:“我也學完了,進乙級班不過是再鞏固一遍,順道練練字罷了。”
林歲晚左右各看了兩人一眼,心想不是說好了要一起進步的麽,你怎麽瞞著我偷偷努力了?
擁有百年心智的天才恍恍惚惚地跟著眾人進了書院,即將迎來死活都卷不過古人,最後隻能另辟蹊徑的書院生活。
此時山門百米外,張佩蘭盯著那金尊玉貴的小小少年目光熱切!
張佩蘭前夫姓齊,是耿夫人的娘家堂侄,其父母早亡,隻有兩位嫁了人的姐姐,十多歲的年紀就繼承了上千畝的良田桑林,算是個富貴鄉紳。
可惜其性子懶散庸碌,是個得過且過,十分不上進之人。
當初因為周宏林那癡心卻狂妄之舉,三人之間鬧得很是難看。
兩個嫁出去的姑子日日指著張佩蘭的鼻子罵她是**/婦/婊/子。
張佩蘭與前夫和離實屬無奈,可卻無人懂她的苦衷,就連耿夫人這些年也對她疏離起來。
張佩蘭心裏記著當年的恩情,即便十回有六回都見不著人,但依然時常帶著自己繡的鞋襪衣裳等物去耿府表孝心。
昨日去耿府的時候,張佩蘭是由耿夫人身邊的心腹麽麽招待的。
她隻吃了一盞茶便不得不告辭離開了,可卻剛好在大門口處瞧見了心腹麽麽口中的貴客。
耿府中門大開,耿夫人帶著幾個孫子親自迎到了門外。
瞧著這慎重又恭敬的陣勢,張佩蘭琢磨著這貴客應該確實非常尊貴。
她忍不住駐足不願離開,立在牆角豎著耳朵聽了個大概。
不遠處,耿夫人屈膝行禮,恭敬:“見過二公子,見過三公子。”
年長的青年連忙抬手扶起了耿夫人,朗聲笑道:“老夫人不必如此,我與老三來得匆忙,王府別院來不及收拾,隻得厚顏在耿府借住幾日,還望老夫人不要嫌棄才好。”
耿夫人引著貴客進門,熱情又自然道:“住多久都行,聽說三公子要進開蒙院讀書,不如就住在耿府長久地住下,正好跟老身那幾個孫子早晚一道,在書院裏有什麽事情,直接吩咐他們就是。”
青年哈哈笑道:“您快別提了,您瞧瞧這小子臉得跟茅坑一樣!為了逼他來開蒙院上學,父王就差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嚇唬了。”
張佩蘭今日將女兒留在家中,一早就跟著丈夫和兒子前後腳出了門,隻為來望海書院山門外確定那燕王幼子是不是當真要進開蒙院。
此時親眼瞧見了結果,她原本還下不定的決心,此時那野望終於像擎天大樹一般,在胸腔裏紮得又深又穩。
沒有舉薦名額,想要送華兒進開蒙院,唯有用銀子砸門一途。
張佩蘭當年嫁人的時候,耿夫人好心陪送了價值千兩的嫁妝。
其中包括三十畝良田,興和縣西門碼頭上的一間鋪子,家具衣料什麽的不算,還另外有二百兩的壓箱銀子。
耿家旁支嫁女也就隻是這麽個標準,張佩蘭從未嫌少,可如今到了緊要關頭,才發現有些捉襟見肘。
壓箱的銀子還未動,鋪子和良田的收益這些補貼家用沒攢下多少,零零總總加起來,張佩蘭手裏一共也就隻拿得出來四百多兩銀子,離著六百兩束脩還差著一截。
張佩蘭在心裏來回謀算一遍,索性也不忙著回家了。
她直接雇了驢車,往興和縣十裏外的齊家村而去。
拿錢砸門的學子,望海書院是隨時歡迎的,今日來不及登記報名也無所謂,明日再來也行,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