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張佩蘭一夜都未睡好, 清晨起來的時候眼角微紅,眉宇間藏著幾分輕愁,卻又不損其清麗容貌, 反倒平添了幾分柔媚。
周宏林莊戶出身,根基淺, 官職低,還無半分祖產。
他不多不少的俸祿經不起揮霍,也養不起奴婢小廝。
周宏林一家如今隻住在一個帶三間後罩房的小四合院裏。
家裏如今也隻請了兩名長工,其中一位是負責洗衣、灑掃、煮飯的廖婆子,另外一位是負責守門、跑腿、趕車的廖老頭。
廖婆子和廖老頭是夫妻,年歲大約四十五左右,原本住在縣城北邊的爛泥巷裏, 如今住在周家大門旁邊的雜物房裏。
張佩蘭將廖婆子一早做好的瘦肉青菜粥、甜豆沙包子端上了桌,語調溫柔道:“趕緊吃吧,你們父子上學的上學, 上衙的上衙,再磨蹭下去,怕是踩著風火輪也趕不上鍾響了。”
張佩蘭昨夜其實在丈夫麵前哭了一場,兩人互相傾訴著無奈與委屈, 勉強算是達成了一致意見。
嘴上都說不能為了名額傷了親情,實際上兩人心裏都清楚,那趙拙言如今算是出了頭,怕是不好再得罪。
周芳華不知夜裏阿娘和爹爹是如何商議的,聞言詫異道:“阿爹今日不去姑母家麽?”
離著三月初九沒剩下幾日了,再耽擱下去, 就什麽都晚了。
周宏林聞言神色為難,皺眉勸說道:“華兒, 這姑娘家拋頭露麵地跟男子混在一處讀書習武總歸是不妥,女子出人頭地那都是夢話,不自量力地跑去殺場和官場上跟男人較勁,到最後除了落得一身傷殘和滿頭汙名外,又能得個什麽好,最後怕是連個像樣的夫婿都找不著!你要真想讀書習字,讓你哥回來抽空教你就是。”
周宏林自覺此話並不算誇大。
望海書院才剛建了不到十年,早些年招的女學生如今大多都還未及笄,將來如何暫且不知。
可軍中那些潑辣娘們便是前車之鑒,一個個狠辣粗鄙全不似正常婦人,年歲老大不小了,卻沒幾個能嫁去好人家。
軍中大多數女子最後不是找個臉白的窩囊廢招贅為婿,就是養幾名沒了父母的孤兒防老,都沒什麽好福氣!
不過,玄甲軍中那些沒福氣的“潑辣娘們”最厲害的已官至從四品顯武將軍,比周宏林高了好幾個等級不說,俸祿賞賜更是周宏林的幾十倍。
但周宏林不看這些。
在他看來,一個女人若是沒能嫁一個好夫婿,那她這輩子就不算有福氣,即便當再大官,掙再多的銀子,都不算成功!
至於好夫婿的標準,周宏林私以為應該以他作為參照。
周芳華容貌似母,長得清麗又秀美。
她那不細不濃的柳眉微蹙時,瞧著楚楚可憐,可說出來的話卻十分任性:“有什麽不妥?!隔壁衛家姐姐都去得,我為什麽就去不得!阿爹就是偏心,不過是隻看重哥哥,不看重我罷了……”
“夠了!”
張佩蘭冷著臉打斷了女兒的話,語氣嚴厲道:“越說越不像話,我平日都是怎麽教導你的!再說你姑父手裏的名額已經給了他親外孫女,你大呼小叫地說這些傷人之言,除了讓你阿爹為難之外,又有什麽用?!”
張佩蘭罵完女兒,又扭頭寬慰丈夫道:“相公,你莫要管這個孽障,趕緊吃好了去軍營操練吧,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張佩蘭親手給周宏林剝了一個水煮雞蛋,遞到他碗裏後,又麵帶愧色,語氣擔憂道:“紅英本就隻是續弦,如今妹夫前妻生的女兒拖家帶口地來北疆投靠,她估計是輕不得也重不得,往後這日子怕也是為難得很!我若早知此事,昨日便不會上門去討這個嫌了。”
周宏林大大咬了一口煮得恰到好處的雞蛋,隻覺得那剛剛凝固的蛋黃細膩又香甜。
張佩蘭一席話說得周宏林心裏又是感動,又是愧疚。
賢妻難求,他這十幾年在殺場上挨的刀子,當真是沒白挨!
等到送走了周宏林父子,張佩蘭扭頭就變了臉。
溫柔不在,體貼全無,秀美的眼裏隻剩下算計與涼薄。
周芳華扯了扯母親的衣擺,抬頭委屈道:“阿娘,我真的去不成望海書院了麽?”
張佩蘭輕柔地撫了撫女兒那清麗無雙的小臉,像摩挲著手裏通往富貴之門的鑰匙一般,安撫道:“你姑父手裏的名額怕是不成了,不過沒關係,阿娘會從別處再想辦法的。”
周芳華自來是最信任她阿娘的,隻要是她阿娘決定好了的事情,就從來沒有辦不成的。
但想到阿爹剛才說的那些話,她又懵懂忐忑道:“可、可阿爹說什麽一身傷殘、滿頭汙名,還嫁不得好夫婿,這又是什麽意思?”
阿娘說去望海書院好,可阿爹又說不好。
周芳華畢竟還年幼,心裏瞬間猶豫起來。
張佩蘭牽著女兒進了正房暖閣,聞言嘴角輕笑,意有所指道:“華兒,你剛剛說到你衛家姐姐,她去年好像及笄了吧。說起來你衛家伯父不過一旗總罷了,從七品的門楣而已,那大門台階上還沾著莊稼地裏的泥呢。你衛姐姐容貌也不過尋常,性情更是冷硬粗蠻得很,嗬!若不是衛家隻她一個獨女,因此有幸進了望海書院,你說她有什麽資格認識霍家郎君,還勾得霍家郎君對她死心塌地。”
周芳華似懂非懂,好像明白了什麽,又好像沒明白。
她跟在阿娘後頭,在心裏細細思索著僅有的那一絲了悟。
張佩蘭這人臉上隨時都帶著好幾張麵具。
對著何人應該恭謙?對著何人需要柔順?對著何人不必搭理?她自有一套以利益為尺度的行事準則。
大約隻有在女兒周芳華麵前,她或許才會偶爾會暴露出幾分真性情來。
張佩蘭自幼家貧。
貧到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那種。
她長到九歲左右的時候,北疆戰亂,親人死絕,為了半塊麥餅,張佩蘭將自個賣給了人牙子。
人牙子見她容貌出眾,打算好好養兩個月,等皮膚白皙幾分後,再轉手高價賣到青樓裏去。
張佩蘭無意間偷聽到了人牙子的打算,找機會偷跑了出去。
她當街攔住了一位官家夫人的轎子,稟明緣由後,磕頭磕出了血,苦苦哀求那位夫人買了自己。
那位夫人夫家姓耿,是興和縣第一世家。
耿夫人乃大族宗婦,亦是位大善人,經常親自帶著奴婢仆從去城門外救助災民,施粥舍藥。
張佩蘭下對了注,因此賭贏了人生的第一次轉折。
進了耿家後,張佩蘭學得最多的便是如何伺候和討好人。
她或許在揣摩人心、投其所好方麵是有些天賦的,才入府不到兩年,就順利被提拔去了主院,成了耿夫人屋裏的執扇丫頭。
張佩蘭長到十三歲的時候,有一隊北狄騎兵繞過平城,出其不意地襲擊興和縣碼頭。
當羽箭迎麵而來的時候,張佩蘭慌亂之餘,卻很快又做出了人生的第二次豪賭。
她扭頭撲到了耿夫人身前,以左肩中箭為代價,讓耿氏當家夫人欠了她一個救命之恩。
事後,耿夫人親手燒毀了她的賣身契,還將她認作了義女。
張佩蘭又賭贏了,從此算是徹底將自個從泥地裏拔了出來。
望海書院裏的學子年底考核得了優,都要明裏暗裏地炫耀一番。
張佩蘭從賣身為奴的孤女,一步步謀劃算計,最終成了如今的鎮撫夫人,心裏自然也藏著幾分自得。
無人傾訴時,她便私下裏講給自己的女兒聽,並試圖將自己成功改變人生的經驗手段,完完整整地傳授給周芳華。
張佩蘭坐在暖閣裏的矮踏上,拉著女兒的手,期盼道:“華兒,你父親乃從六品鎮撫,你是正正經經的官家小姐,身份門楣比阿娘當年不知高了多少,所以你更應該往更高處看,往更高處爬!”
周芳華依偎在母親懷裏,試探問道:“望海書院是更高處嗎?”
張佩蘭嘴角含笑,野心勃勃道:“不是,望海書院不過是梯子罷了,阿娘一定會幫你借到這把梯子的!”
至於如何借,張佩蘭沒有對女兒言明。
另一邊,周紅英在家嚴陣以待了兩日,結果卻連周宏林的影子都沒看到。
周紅英也說不上自己是慶幸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她給小外孫女紮好了頭發,對著趙拙言道:“相公,自打我嫁給你後,你身上這肉長得是越來越隨意了,可那心眼子卻半點也沒變,這回估計又叫你給算準了!”
周紅英摟著小外孫女,揉搓著她團子似的小臉,笑著決定道:“既然周宏林不來,那我也不傻不愣登地等他了,晚晚,去叫上你兩位兄長,咱們今日去縣城裏花銀子去!”
周紅英數著指頭規劃道:“咱們先去成衣鋪子裏買兩身書生袍、兩雙皂靴、以及一人一個紫金藤書箱,然後再去書鋪裏買筆墨紙硯和書籍,最後再去福滿樓裏吃一頓海鮮宴!”
林歲晚掙紮著將自己的臉給拯救了出來,逃似地往外跑,大聲喊道:“大哥,二哥,咱們今日不去挖地基了,外祖母可豪氣了,要請咱們吃福滿樓的海鮮宴呢!”
趙拙言將手裏剝好的花生仁遞給了妻子,笑嗬嗬道:“這位豪氣的大娘子,也帶上我唄。”
周紅英沒好氣道:“帶,全帶上!把華瑩他們三人也帶上,都出去走走,不能總關在屋子裏頭!”
再說了,不帶還能咋整,單獨留他們在家裏砸牌位,燒灶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