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夕暉下, 土房煙囪裏升起嫋嫋炊煙,掠過蓋著灰瓦或茅草的一座座房頂,緩緩飄散在山巒與大河之間。
老陳頭並未趕著牛車進村, 而是拐了個彎,直接沿著玉帶河繞道去了村子最東邊。
此時村裏的婦人估計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淘米洗菜磕牙巴呢, 若是帶著趙先生的親戚從棗花村橫穿過去,怕是又要被她們問東問西的給糾纏上好大半天!
老陳頭最不樂意跟呱噪的婦人打交道了,聽著玉帶河裏清清靜靜的水流聲,他十分自得於自己的機敏!
大青牛沿著河堤走了不算太久,繞過了一小片柳樹林後,一座臨河而建的灰瓦青磚四合院就躍入了眼簾。
機敏的老陳頭遠遠瞧見圍在四合院大門外空地上的人群時,麵上的自得瞬間散去, 就連清清靜靜的水聲仿佛也變得有些吵人。
真是怎麽躲都躲不過,瞧瞧這烏泱泱的一大片人腦袋,難不成村裏的男女老少都齊刷刷地跑到趙先生家門前來了?
男的扛著鋤頭, 女的提著菜籃,還有小孩在人堆裏鑽進鑽出。
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往趙家大門處瞧,那神情熱切得就像是擠在縣城燈會上看雜耍跟猴戲似的。
“嘁,真不像話, 都沒事幹了不成,就隻顧著瞧別人家熱鬧!”老陳頭撇嘴嫌棄,手腳卻十分實誠。
他揮著鞭子拍了拍大青牛屁股,麻溜地趕著車擠到了人群外圍,側頭問一名青年道:“二栓子,這是在圍著瞧什麽熱鬧呢?趙先生家出什麽事了?”
難不成村子裏的人都提前知道趙先生家有親戚上門的事了?
二栓子語氣誇張道:“老陳叔, 您該想不到吧,趙先生原來不僅會讀書寫字, 他被貶來北疆之前,竟然還中過狀元呢,還是六首狀元!”
二栓子其實不並知道六首具體是哪六首,但總之是頂頂厲害就對了!
二栓子抬了抬下巴,點了點不遠處穿著一身青布儒衫的青年,語氣不屑道:“這不,周耀文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趙先生的過往,回村一頓挑唆慫恿後,他親娘侯二嬸子又巴巴地跑來找趙先生鬧呢,趙先生沒讓他們闖進門去,就在門口跟他們講了好一會兒的道理了。”
老陳頭理清楚因果幹係後,猛地扭頭看了林曄亭一眼,那驚訝皺巴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您妻兄當真中過狀元嗎?”
林曄亭沉默地點了點頭。
趙拙言此人品性雖一般,但讀書確實十分厲害。
老陳頭心裏納罕,卻又暗自腹誹道,就算趙先生真中過狀元,跟周耀文又有什麽關係呢?這有什麽可鬧的?
老陳頭這念頭剛落,趙家大門外,周耀文的親娘侯氏估計是講道理又沒講得贏趙先生,竟不管不顧地撒起潑來。
她扭曲著一張老臉,指著趙拙言大罵道:“你個黑心肝的奴子,少在老娘麵前東拉西扯!”
“你既然娶了周紅英,那就得恭恭敬敬地尊我一聲祖母,稱耀文一聲小叔才是!你一個被流放發配的罪人,我們都還未嫌棄你,你倒還裝腔作勢拿喬起來,要不是你這些年藏著掖著不肯指點耀文,耀文又何至於蹉跎了十多年都未考中秀才!”
“這些年咱們家供耀文讀書科舉幾乎是勒緊了肚皮過日子,耀文為考科舉更是幾乎要熬幹了心血精力,這都是你害的!是你欠咱們家的,你休想要賴掉!”
侯氏理所當然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是咱們家占理!你今日要麽賠給我們兩百兩銀子,要麽就答應以後會指點耀文,並保證讓他明年能考中秀才!不然咱們沒完!”
老陳頭聽了這話隻覺得十分荒唐!
占理……,占的是哪門子理,你侯氏癡心妄想的歪理麽?!
看熱鬧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低聲發表意見。
“侯二嬸子真是越老越不要臉皮了。”
“就是,當年她就偏心周耀文,為了供周耀文讀書科舉,紅英她娘病了都不肯拿銀子出來買藥,逼得周老大鋌而走險進山叫狼給咬死了,最後周大娘子也沒能挺過來去,害得紅英和她哥從小就沒了父母。”
“當年為了給周耀文湊遊學的銀子,她還想將紅英賣給一個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財主做妾呢!要不是紅英拿刀比在了周耀文的脖子上,險些就要落入了火坑,哪裏還能等到被流放發配來棗花村的趙先生。”
“呸!我就沒見過像侯氏這般偏心之人,如今又為了周耀文,竟然連外姓的孫女婿都算計上了。”
“她哪有本事算計趙先生,這些年她來趙家鬧過無數回,可有哪回從趙先生手裏討到好了?”
“也是,趙先生明明瞧著最是好脾氣的一個人,可就是能將無恥潑辣的侯氏給治得死死,還半點也叫人挑不出理來,當真不愧是中過狀元的人呢。”
林歲晚沒聽清眾人嘰嘰咕咕都說了什麽,隻墊著腳努力往人群裏瞧。
她想看看哪個是自家外祖父,也想看看自家外祖父會如何應對。
*
“侯老太太,您這賬算得不全。”
說話之人大約有四十七、八歲。
他穿著一身藏藍色棉布書生長袍,烏黑頭發用同色的布巾子齊齊整整地束成髻。
其個頭中上,身量富態,容貌和善,氣質無害。
“唉,這賬竟然還不全,兒怎麽覺得侯老太太這賬編得可太全了!”
接話之人年歲大約在七、八歲之間。
他穿著一身小小的青綠色書生長袍,頭發用同色布巾子裹成了一顆小包子似的發髻。
其身高四尺,體型圓潤,容貌討喜,氣質可愛。
父子倆挨著站在大門前,都將雙手一模一樣地攏在了袖子裏頭。
林歲晚有些意外。
意外被祖父嫌棄的外祖父竟然是長這個模樣。
更意外自己竟然還有個年歲跟她差不多大的小舅舅!
二栓子聽見趙氏父子這一拋一接的說話方式後,突然激動道:“開始了,開始了,趙先生父子又要開始說雙簧了!”
趙拙言似真心實意地替侯氏打算一般,笑嗬嗬道:“侯老太太這賬啊,確實算少了!照這般算法,侯老太太一家可真就虧大了。”
男孩催促道:“兒瞧著侯老太都快急死了,您就別賣關子了,快說說,這賬到底該咋算?!”
“這賬啊,得這麽算……”
趙拙言將攏在袖子裏的雙手伸了出來,掰著指頭煞有其事道:“第一,這興安縣每年錄取生員名額有限,要不是其他讀書人都爭著搶著不肯謙讓於周耀文,他何至於考個秀才都要考七、八回?這賬啊,得記一筆在興安縣其他的讀書人頭上。”
“第二,這興安縣縣令在任六年,要不是他挑著撿著始終不肯錄取周耀文,他又何至於考個秀才都要考七、八回?這賬啊,還得再記一筆在興安縣縣令頭上。”
“第三,神武帝君登基後以科舉取士取代了九品中正製,要不是他推著扶著要提拔農戶寒門之子,周耀文又何至於考個秀才都要考七、八回?這賬啊,還得再記一筆在神武帝君頭上。”
男孩聞言神色大孩,連連阻止道:“哎呦喂,我的爹唉,您這賬算得可實在荒唐,頭兩筆還說得過去,最後怎麽連神武帝君也欠上他周耀文了?”
趙拙言看著侯氏,大為佩服道:“以侯老太太之癡心妄想,怕是這天下人都欠她那寶貝兒子的呢。”
侯老太太被這父子倆的雙簧懟得麵色發青,哆哆嗦嗦剛想要撲上去撓他們兩下時,那大門卻突然從裏麵打開了。
一名穿著藕粉色短衣,灰色長褲的女子,提著一把剔骨刀走了出來。
女子有三十多歲。
其個頭不矮,體態豐腴,麵如滿月,眉眼柔和。
她掃了看熱鬧的眾人一眼,爽朗笑道:“這日頭都快落盡了,諸位都用過夕食了?”
眾人沉默一瞬……
“還沒呢,我說我這肚皮咋老是咕咕的響呢,嗬嗬。”
“哎呦,家裏還等著我剛洗菜下鍋呢,瞧這耽擱的。”
“我家的雞鴨怕是還沒進圈,我得趕緊回去瞧瞧!”
“一起,一起!”
“我衣服也得晾起來!”
圍著瞧熱鬧的眾人紛紛散去,仿佛家裏都有多少的事情在等著他們回去做一樣。
地方空出來後,老陳頭趕著牛車上前了幾步,剛想對趙拙言說,他家有親戚上門,卻瞧見趙拙言竟先迎了過來。
圓潤的胖子健步如飛,熱情似火。
他一把握住了林曄亭的手,笑得十分開懷道:“哎呦,妹夫,我算著日子,料想你們應該就是今日能到!這不,羊肉鍋子都燉好了,快快!趕緊的,咱們待會涮羊肉吃,你們是想吃芝麻油碟子的,還是麻醬碟子的?陳大哥,勞煩您幫忙帶路了,進來喝一杯再走,可不許瞎客氣啊。”
林歲晚呆呆道:“……外祖父,我想吃麻醬碟子的。”
忽略過程,隻看結果,這流放還真就像串門走親戚一樣啊。
另一邊,侯氏在看見周紅英提著刀出來時,就顫顫巍巍地拉著他兒子跑了!
老陳頭借口大青牛快扛不住車架子要鬧脾氣了,也非常有眼色地離開了。
林家人和秦雍叔侄父子跟著趙拙言的進了四合院,但都心思各異,真正開開心心等著吃麻醬涮羊肉的估計隻有林歲晚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