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林曄亭左手握著三尺腰刀,右手抱著小孫女走到了堤岸邊上。

護城河河麵上淩亂的風裹挾著岸邊的枯草黃葉,不自覺圍繞在林曄亭身邊直打旋兒。

林曄亭調動周身真氣,往三尺長的百煉鋼腰刀上注入了兩分內勁,抬手隨意一插,那腰刀便沒入了將近一半的刀身在泥地裏。

“嘶……”堤岸上長年被人踩踏的泥地早就已經堅硬如磐石!

原本就大氣也不敢喘的百姓,此時更是被嚇得連連後退了至少一丈遠。

差夫統領齊萬山更是心疼不已,自己的寶貝搭檔小夥伴也不知道有沒有被硬泥地給磕豁出了缺口。

還有老將軍這會兒管插,也不知道待會兒管不管拔?

林曄亭卻不管眾人是何心思。

他此時迎著河風浪濤,似守關迎敵悍勇神將一般,聲揚十裏道:“老夫戎馬半生,宰過韃虜,也殺過叛匪,屠過可足渾部五萬金剛狼兵,也取過羅刹教匪首首級……”

林曄亭看著水裏的兒子,沉聲嗬斥道:“你若是真想尋死,為父便親手成全了你,可你若還想活著,便自個爬上來!”

林紹年還未回答,人群裏便有聲音驚呼道:“屠過金剛狼兵,取過羅刹教匪首首級……,這這,這老爺子難不成就是那位傳說中的破軍將軍!”

“這如何可能!你莫要瞎猜,那位老將軍乃堂堂武安侯,正二品京師營都指揮使,如何會淪落為囚犯?”

“在下曾在京師營當過廂兵,有幸見過老將軍兩回,仔細瞧瞧,似乎還真是破軍將軍!”

“武安侯府貴女不是被冊封為貴妃娘娘了麽,聖上為何要發落嶽家?這到底是犯了何事?”

“老將軍戎馬半生,為大旻江山立下過赫赫戰功!即便是真有什麽罪過,就不能功過相抵了?”

“我打死你個豎子!老將軍為保黎民社稷九死一生,為人更是忠肝義膽,豈容爾等汙蔑!”

“哎喲,停手,快停手!……我不過是假設,又何來汙蔑!”

圍觀的百姓鬧成一團,也沒人再去嬉笑林紹年的狼狽。

他立在護城河裏,被寒風冷水凍得狠狠打了寒戰。

林紹年隻猶豫了片刻後,便神色怏怏地趟水上了岸。

他走到林曄亭麵前,低頭諾諾道:“父親,那、那水太冷,這刀太髒,兒子暫時不想死了。”

“……”

林歲晚險些不厚道地笑出聲來,心說這理由當真是好充分呢。

林曄亭也有些無語,但還是有始有終道:“沒關係,你若是什麽時候又想死了,直接告訴為父便是。”

林曄亭給林歲曉兄弟使了個眼色,抱著孫女轉身打算離開。

林歲曉和林歲午也已經穿好了鞋子。

兩名少年抬腳走到林紹年身邊,麵上難得有些心疼地一左一右攙扶著自家親爹,準備跟在祖父身後離開。

原本亂作一團的人群裏,此時卻衝出來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

他穿著一聲藏青色勁裝,身量魁梧高大,皮膚呈古銅色,容貌剛毅端正,一雙略顯忠厚的眼睛裏,蓄滿了藏也藏不住的興奮激動之色。

漢子徑直攔在了林曄亭麵前,拱手見禮後,手作無措道:“老將軍,您可還記得在下?!當年小人帶著兄弟走鏢,半路遇上了羅刹叛匪,若無老將軍搭救,怕是早就成枉死城內的冤死鬼了!”

林歲晚:“……”

你若真去了枉死城,那咋們倆說不定已經混成熟人,哦不,熟鬼了!

林曄亭看著他的麵容,仔細端詳了片刻後,才試探問道:“這位壯士可是姓秦?”

中年漢子連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在下!小人姓秦名雍,乃京城長風鏢局總鏢頭……,沒想到老將軍還記得小人,老將軍您竟然真還記得小人!”

林曄亭擺手道:“壯士當年以一敵五,老夫便是不想記住也難,隻是老夫如今忙著趕路,怕是不能與壯士敘舊了。”

“老將軍為何會……”

瞥了幾步遠處正在拔刀的齊萬山一眼後,秦雍急忙製止了話頭,隻訕訕改口道:“不知老將軍這是要前往何處?”

林曄亭神色坦然道:“老夫一家被貶遷至北疆,具體會被安置在何處,卻還要到了北疆的州府衙門裏報道後,才能知曉。”

秦雍似是糾結了許久後,最終才下決心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知道在下可否能送老將軍一程。”

林曄亭:“秦壯士,你這又是何必……”

林曄亭正要拒絕,卻被秦雍急急打斷:“老將軍萬勿推辭!北疆遙遠,今日一別,在下怕是再無機會報恩,懇請老將軍一定成全。”

秦雍神情十分真摯。

隻可惜林曄亭如今身陷囹圄,且做不得主。

而做得了主的人,此時正撅著屁股拔刀呢。

齊萬山雙手握著刀柄,雙腳死死頂住地麵,嘴裏大喝一聲,身上肌肉瞬間緊繃,麵上也漲得通紅,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往上拔。

原先看熱鬧的百姓還未散去,隻是此時被起哄對象卻換了人。

“快了,快了,再用力!”

“動了,動了,快出來了!”

“嘿!出來了,出來了,出來有半寸長了,趕緊再使些力氣!”

齊萬山被吵得一下子卸了力道。

他氣得破口大罵道:“當老子是在這兒生孩子呢!都他娘的住嘴!一群心大膽肥的癟犢子玩意,再特麽瞎嚷嚷,老子割了你們的口條下酒吃!”

看熱鬧的百姓立馬禁聲,可麵上卻無多少敬畏之色。

好些人甚至因為那句“生孩子”形容得太過生動形象,而忍不住憋笑,憋得麵容扭曲!

齊萬山擺好了姿勢,準本再次發力的時候,林曄亭卻兩步走了過來。

他單手握住了刀柄頂端,似從筷籠裏抽筷子一樣,“唰”地一聲又輕鬆將腰刀給拔了出來。

林曄亭將刀身橫放,刀刃朝著自己,遞給齊萬山後,語含歉意道:“借軍爺佩刀一用卻忘了歸還,實在抱歉。”

齊萬山用衣袖將佩刀上沾著的泥土仔細擦幹淨,再檢查了刀刃上沒有缺口後,才耷拉著臉,不甘不願道:“嗬嗬,無事,老將軍下回別再借就好……”

秦雍此時大著膽子湊了上來,將想要跟隨護送恩人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側身背著人群,不動聲色地往齊萬山手裏塞了兩張銀票後,才又低聲恭敬道:“還請軍爺通融通融。”

齊萬山在秦雍與林曄亭之間來回打量幾眼,嘴角露出一絲明了真相的笑意,心裏卻在仔細衡量。

有劉副指揮使的吩咐在前,他自然是不會主動為難武安侯府眾人的。

再加上這些人中有女眷幼小,還有一個已經尋過一回死的富貴公子……

嘖嘖,既然有人主動湊上來護送,他自然樂得輕鬆,可是?

齊萬山盯著林曄亭,一字一頓道:“老將軍,咱們此行,確實是去北疆,對吧?”

這位可真不愧是身經百戰的破軍將軍,即便托著個小肉包袱怕是也能輕鬆以一敵十!

若是再加上這麽個所謂的報恩之人,到時候若是真起了什麽逃逸的心思,他帶著的這十名兄弟,怕都隻能白給送死!

林曄亭神色嚴肅,擲地有聲地回答道:“老夫以半生榮譽起誓,此行必去北疆!”

那行吧!

齊萬山同樣自然而然地將兩張麵額百兩的銀票收進了口袋裏,算是同意了此事。

可當看見那叫秦雍的漢子抬手又從人群裏叫了兩名青年出來,那兩名青年還分別牽著兩輛馬車時,齊萬山還是忍不住狠狠抽了抽嘴角。

心說你個半路報恩之人,倒是準備充分得很呢!

……

那兩名青年據說是秦雍的侄子和兒子,分別叫做秦世傑和秦世亮,年歲瞧著大約都是二十出頭的模樣。

穿著差不多一樣的藏青色勁裝,眉宇間都藏著幾分銳利。

齊萬山隻隨意打量一眼……,便能瞧出來,這三名所謂的報恩之人,想必應該都是走南闖北的練家子!

不過,兩人牽著的馬車瞧著卻十分低調。

那馬隻是普通的河套雲蹄馬,分別是棕色和棗紅色,瞧著牙口似乎都有些老,腳力倒是依然強健。

馬車也隻是普通的油布篷烏木廂馬車,不算紮眼,那做工卻應該很是結實。

林紹年在妻妾的陪同下,上了前麵那輛馬車,趕車的人是秦雍的兒子秦世傑。

林曄亭帶著孫子,孫女則乘坐後麵那輛馬車,趕車的人是秦雍的兒子秦世亮。

既然收了銀票,齊萬山便也不多事,更不會再去探究什麽,隻騎著自己的黑毛老馬走在了隊伍最前麵,手底下的十名兄弟則步行綴在隊伍最後邊。

至於馬車裏的人說了什麽,亦或是做了什麽,齊萬山暫時並無半點興趣。

不用拋頭露麵,也不用再托著鐐銬艱難步行後,林紹年似乎更沒有了想死的打算。

白瑞荷將自己的貼身穿著的小衣脫了下來,折了幾疊後,墊在了林紹年的左手手腕和玄鐵鐐銬之間。

趙華瑩不願落於人後,有樣學樣地將自己的小衣也墊在了林紹年的右手手腕和玄天鐐銬之間,並心疼又氣惱地哭道:“相公真是好狠的心,竟是要就這般拋下妻兒離去不成。”

“……”

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再這般點出來,便猶如揭人傷疤。

白瑞荷聰明地並未出聲,隻捂著臉無聲流淚。

林紹年俊臉臊得通紅,尷尬又痛苦道:“不、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

……

後一輛馬車上,秦雍坐在車轅上,低聲愧疚道:“將軍,都怪屬下來得太晚,害公子受辱了。”

林曄亭靠在車廂門邊上,淡淡道:“無所謂,他總是要經曆那麽一遭的,嗬!也該經曆那麽一遭!你也勿要再稱呼我為將軍了,若還念著往日情分,便像是當年在軍中那樣,稱呼我一聲林大哥便是。”

秦雍紅了眼眶,替林曄亭憤恨不平道:“將軍破軍之名乃由顯赫戰績鑄就,豈能由那無德昏君隨意抹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