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順帝韓瞻遹生得俊秀,氣質淡泊,若不是身著明黃龍袍,隻一眼怕是會誤以為這是個逍遙山水間的浪漫詩人。
他此時嘴角含笑意,眼裏帶著眷戀,正握著翠玉杆的紫貂毫細筆,在金絲楠木禦書案上鋪著的宣紙上細細描繪著什麽,腳下則淩亂地堆著成山的奏折。
很顯然,韓瞻遹嫌那些奏折礙事,直接將其推落到地上去了。
王太後來得突然,也未讓人通稟,韓瞻遹沒來得及藏好畫作,正好被王太後瞧了個全。
畫像上的女子立於桃花林之間,相貌美麗如精靈,隻穿著一身薄紗羽衣,翩翩起舞的美妙姿態,像極了羽化的蝶。
“……”
王太後閉了閉眼,險些被氣得昏厥過去。
自己為了韓氏江山勞心勞力,可這真正的韓氏子孫,卻在這兒隻顧著兒女情長。
王太後沉著臉大步走了過去,一把將禦書案上的畫紙奪了過來,“唰唰”幾下就撕成了粉碎!
“來人!將這些碎紙屑,全都給哀家扔進火爐裏燒幹淨了!一星半點都不準落下!”
王太後此時隻覺得心力憔悴,她右手死死撐著書案,整個身子因為震怒和失望搖搖欲墜。
可她那皇帝兒子卻立在書案另一邊,笑得諷刺道:“母後從來都是這般霸道,從未想過給兒子留下一絲念想,也從未顧慮過兒子是何心意。”
“……”
王太後胸口又痛又悶,隻覺得喉間似乎都泛起了一股血腥味。
她目眥欲裂道:“我不給你留念想?!我不顧慮你的心意?!!……我這般勞心勞力都是為了誰?!!”
王太後“啪”地一聲拍打在桌案上,無奈又心酸道:“我的兒啊,你睜眼好好瞧瞧這個天下吧!稍有不慎,天下大亂就在眼前,到時你我母子怕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韓瞻遹卻渾然不在意道:“梁王叔他們想要這皇位,朕讓給他們便是。”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竟一臉向往地笑道:“夕兒說得極對,皇帝這種吃力不討好,還隨時有可能過勞而亡的差事,誰愛幹誰幹去!我寧願和心愛的女子仗劍天涯,隻吃吃喝喝過一輩子。”
“……”
王太後定定地看著自己生的這個蠢貨良久,隻看得韓瞻遹背脊發涼後,王太後才收回了目光。
她此時覺得自己這些年熬幹了精力的堅持和周旋,似乎都變得一文不值!
王太後步履瞞珊地坐到禦書案旁邊的圓椅上,看著書房正中的韓氏/太/祖/皇帝的畫像,無聲問道:“您老人可有料到過子孫會這般不孝!”
過了許久之後,王太後才終於平複了心緒。
她扯著嘴角冷笑道:“陛下不稀罕這帝位,那不如現在就寫下禪位聖旨,……你覺得是禪位給你梁王叔好呢?還是禪位給你代王叔好了呢?”
“哀家倒是覺得,你若是將帝位禪讓給你燕王叔才最合適不過,當年便是趙拙言也曾言之鑿鑿地說過,你燕王叔有神武帝君之姿,中興聖主之像!”
王太後高聲吩咐道:“來人,為陛下磨墨!……陛下趕緊寫吧,免得耽誤你仗劍天涯,吃吃喝喝逍遙日子。”
韓瞻遹見母後臉上並無半分玩笑之意,瞬間便慌了神,吱吱嗚嗚,色厲內荏道:“等、等朕尋到了夕兒,自會禪位,不勞母後費心!”
“……嗬!”
王太後嗤笑一聲,雙目無波無瀾地看著自己兒子。
她當年為孝敬和寬慰姑母,時常會送兒子去壽安宮住上些時候。
姑母為人恬靜淡泊,不慕名利,這算是是優點。
但,其想法有些天真,行事也有些想當然,這算是缺點
如今自己的兒子沒學到姑母的優點,倒是將姑母的缺點給發揚光大了!
王太後最後試探道:“林歲夕逃離京城與武安侯府無關,陛下不該遷怒於無辜,不如現下就寫了赦免旨意,派人去將武安侯等人接了回來。”
破軍之將若不在京師,王太後總是心裏難安!
韓瞻遹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瞬間炸毛道:“武安侯府未看顧好我的夕兒,害她如今不知身在何處,朕為何要赦免!”
王太後心累道:“那畢竟是林歲夕的親人……”
韓瞻遹似乎對武安侯府眾人了若指掌,理所當然道:“夕兒祖父貪慕權勢,父親涼薄無情,嫡姆刻薄跋扈,同母兄長自私,異母弟弟冷漠,便是夕兒生母也偏心得很,……這般親人,有等於無!”
“……”
遠在流放路上的林歲晚若是聽了男主這番言論,怕是會跳著腳舉手問:“我呢?還有我呢!我的評價呢?”
不過幸好,林歲晚聽不見。
如今也就隻有王太後一人的三觀被震得險些碎裂,可即便如此還不夠。
韓瞻遹轉頭又抱怨道:“母後既然如此看重武安侯府,當初就該同意讓兒子娶了夕兒為後,……嗬,母後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兒子,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承恩公府吧!”
王太後即便告訴自己無所謂動怒,可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一個由賤妾教養長大的庶女,怎堪為後?
更何況,你當哀家就願意看著親侄女被填進火坑裏去麽!!若不是先帝閉眼之前苦苦相求,哀家又豈能同意?
仁宗皇帝、孝宗皇帝、再加上自己生的這個蠢貨……,當真都是表麵重情重義,實則狠毒涼薄之人啊!硬生生坑得他們承恩公府三代人都做了風口浪尖的炮灰棋子!
……
王太後的憤恨無人能懂,就如林家人此時的難堪,也無人能體會一般。
晨霧裏初升的紅日像是被染上了一層薄霜,淒清得讓人背脊發涼。
早春的林木花草還未來得及冒頭發芽,依然隻是一片枯黃模樣。
京城兩裏外的泥濘土路上,為生計仕途而奔波的行人絡繹不絕。
看見被差夫押送的鎖著鐐銬的囚犯後,人人都駐足圍觀,好奇地指指點點。
“有老有小的,這是犯了何事呢?”
“不知,瞧瞧一個個都細皮嫩肉的,想必應該是大戶人家裏出來的。”
“嗨,也不知是流放去了哪裏,怕是有的罪受囉。”
“真是可憐,那小娃娃估計才四、五歲左右吧,瞧著小得嘞……”
“可憐個屁,人家前半生享的福,你這輩子怕是做夢都享不到呢!”
林紹年和趙華瑩、白瑞荷三人早就難堪地用頭發遮掩住了臉龐。
林歲曉和林歲午同樣麵色僵硬,就是林歲晚也覺得有些不適。
果然,燒雞隻不過是意外!抄家流放果然和自己想象的一樣。
自高處跌落泥地後帶來的物質上和心裏上的落差與屈辱,或許真的能將人逼瘋!
林紹年兩隻手腕上原本養尊處優的細嫩皮膚已經被玄鐵鐐銬磨蹭得鮮血淋淋,而他那顆自尊又脆弱的心靈如今又被人反複捶打成了爛泥。
耳邊仿佛環繞著無盡的羞辱與嘲笑,前路似乎隻剩下無望的深淵。
林紹年在走過一處堤岸時,竟不由自主地徑直跳下了京城外的護城河裏去!
“……噗通!”
林歲曉兄弟:“父親!”
趙華瑩和白瑞荷:“夫君!”
差夫統領:“真他娘的晦氣,這才走了不到兩裏地呢,就特麽要尋死了!”
護城河的河水渾濁發綠,一眼瞧不見河底,但春日雨少,那水實際上卻隻不過腰深。
林紹年在河裏掙紮撲騰了兩下,便傻愣愣地踩著泥沙站了起來,那狼狽的模樣惹得岸上瞧熱鬧的百姓哄堂大笑!
“哎呦,笑死人了,便是要尋死,你也該選個好地兒啊!”
“就是,白受一回涼,卻還是沒能死成,哈哈哈……”
“嗬嗬,若真鐵了心尋死,便是臉盆裏也能溺死人呢。”
“就是,你到底死還是不死了,要真想死,就趕緊將腦袋紮水裏憋著!”
林歲晚看著這些或事不關己,或起哄嘲笑的嘴臉,心裏突然很不好受。
這個沒甚膽氣擔當的富貴公子哥,其實也時常會給自己的小女兒買些新奇的吃食玩具,漂亮的首飾衣裳,還偷偷帶她去過戲樓裏看過戲。
林曄亭攔住了脫了鞋準備下水的林歲曉兄弟。
他轉身去拔那差夫統領腰間的佩刀。
那差夫被嚇了一跳,連忙伸手來擋,卻被林曄亭用未戴鐐銬的左手,輕描淡寫地輕輕隻一下就揮開。
不過眨眼之間,那佩刀就被林曄亭“嘩”地一聲抽了出來。
金戈之聲刺人耳膜,銳利寒光攝人心魄。
看熱鬧的百姓仿佛是被割了喉舌一般,瞬間噤若寒蟬,呆如木雞,便大氣也不敢再肆意地喘!
差夫統領捂著痛得發麻的手腕,咽了咽唾沫,強笑道:“老將軍,這離著京城可不遠,您就是殺了我等兄弟,怕是帶著家小也無法跑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