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韓瞻遹自登基以來, 就從未信任過田善拓,如今到了危急關頭,倒是難得放下了芥蒂, 憋憋屈屈地將抵禦北狄大軍的大小事務,全都交由田善拓來總攬指揮。
田善拓接過聖旨, 麵上平靜無波,心中卻極度鬱悶,需要頂缸背鍋的時候想起老夫來了,這遲來的信重當真是比草都賤!
田善拓心裏將韓瞻遹好一通臭罵,可為了自己和京城數十萬百姓的身家性命著想,該盡力的時候也半點都不敢含糊。
金門關已然失守,北狄騎兵雖勢如猛虎, 不夠以武安侯徐開的本事,即便開局不利,調整戰術之後, 應該還能再拖延一二。
田善拓仔細估算了一下京中形勢,有著將近二十萬的兵力,還有百米高牆作為屏障,北狄大軍千裏奔襲, 即便是凶獸猛禽,也有疲憊勞累的時候。
其他人驚慌不已,田善拓心裏卻是半點也不虛,他有信心能守好京城,前提是皇帝不再出來裹亂。
田善拓先下令封閉東西南北所有城門,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沒辦法出城, 被迫留下來與大旻社稷共沉淪。
惶惶不安百姓私下裏將田善拓給罵了半死,田善拓內心裏也憋屈得要命。
金門關已破, 北狄大軍說不定就在京師外候著呢,這時候不躲在樓高城深的京城裏,拖家帶口地跑出說不定就正好撞在北狄人的刀劍上,這不是上杆子找死麽,真是一群不識人好的糟心玩意!
田善拓沒工夫去挨著解釋,當場斬殺了十幾名企圖衝撞城門的暴民後,才總算是震懾住了人心。
時間緊迫,田善拓半點也不敢耽誤,穩定好後方之後,便立即著手於守衛都城等防禦措施。
第一要做的,就是堅壁清野。
北狄人千裏奔襲,所帶糧草定然不多。
京城北城門至金門關方向有百裏沃土,田善拓下令將沃土之上的糧食和人口以最快的速度全部搬入城中,帶不走的房屋則統統一把火燒掉,絕不給敵人留下一粒果腹的米麥,也不給敵人留下半塊遮雨的瓦礫。
一時間,整個城北火海綿延。
家園變成廢墟,田園化作灰燼,無辜稚童懵懂惶恐,年長農戶跪地嚎啕。
田善拓這人多少有些悲天憫人的救世主情懷,最是見不得人間慘劇,索性避開不見,隻在心裏又將始作俑者給罵了無數便。
卑鄙小人趙黑狗,不擇手段趙黑狗!死後肯定會下十八層地獄趙黑狗!
田善拓罵完趙拙言後,又開始鼓舞士氣,專門找了一群文采斐然又熱血正直的太學學子,將北狄人犯下的種種惡行大書特書,號召京中百姓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共同抵禦外敵,守護家園!
“守護家園,匹夫有責!”
“可北狄人凶殘很辣殘,每占一處都要屠城。”
“嗬!北狄人凶殘很辣,我大旻兒郎便是任人宰割的豬羊不成,我等是拿不起刀劍,還是握不住長木倉?”
“對!京中有二十萬守軍,再加上我等青壯至少百萬,憑借高牆城樓為依托,以一敵十,難道還攔住區區數萬北狄人?”
“隻要堅持幾日,各地援軍便會趕到,幾代人積累的家業,諸位難道就甘心被北狄蠻夷一把火燒掉?”
“不甘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跟北狄人拚了!”
“跟北狄人拚了!”
田善拓人老成精,極會營造勢頭,找了兩撥人連嚇帶哄,硬生生將京城百姓的血氣給激勵了起來。
韓瞻遹在宮中聽說後,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很不是滋味,大罵田善拓這老匹夫往日果然是有二心,因此才事事都推諉塞責。
這話說得其實很沒有道理,就連韓瞻遹的心腹大太監都忍不住默默吐槽道:田相盡心盡力為江山諫言的時候,也沒見您認真聽過呀。
好在田善拓不知皇帝的心思,不過即便是知道了,他多半也是不在意的。
趁著大旻百姓戰意沸騰之時,田善趁機拓征召了將近五萬民夫,正披星戴月地抓緊布置防禦工事。
在盛京城內外緊鑼密鼓地備戰中,武安侯徐開拚盡全力將北狄大軍拖延了十三日之久,最後實在有心無力,隻能在第十四夜裏,帶著僅剩的三萬多人馬撤回城中。
武安侯等人回到京城不過半日,北狄人便兵臨城下。
戰事一觸即發,呼延也先並未輕敵,在大敗金門關守軍和徐開率領的援軍之後,他對拿下大旻都城同樣是誌在必得。
可惜他還是小看了背水一戰的大旻百姓,也小看了總攬軍事的田善拓,隻第一回 攻城,便踢到鐵板,京城內沒有投擲火雷,可田善拓卻命人在護城河外十裏內,埋了不少火藥,隻能等北狄人踏入,便悉數引爆。
北狄人出師不利,在盛京城外糾纏了數日都未達其目的,城中百姓和將士皆誌氣大振,就連韓瞻遹心情也難得明媚了幾分。
死守城池也不是辦法,北狄人要是真圍著不走,拖到城內糧草斷絕,最後也是個敗。
田善拓估算了城中糧草,琢磨著也就還能再堅持半個月左右,便連忙請皇帝下旨,命雍、冀、青、並等六州都指揮使抽調各地守備軍入京增援。
田善拓本想請皇帝給北疆也去一道旨意,先追究追究燕王抗敵不力的責任,再命其派一部分玄甲軍馳援京師。
但想到皇帝對燕王殿下的猜忌,田善拓心知此計策說出來也是自討沒趣,便提也沒提。
*
京城桑禾淪為灰燼之時,遠在千裏之外的臨川府,卻是一派欣欣向榮的之象。
臨川府附近的村鎮,有衙差來通知,說是燕王殿下憂心農桑之事,特意命人研製出了一種殺滅水稻螟蟲的農藥,還有噴灑農藥的充氣噴霧桶,讓各村村長帶人前去府衙領取。
若是以往,但凡府衙有什麽詔令,百姓必是惶惶不安,避之不及,可如今衙差前腳剛走,各村村民便催促著村長趕緊出發,生害怕去晚了就沒了。
天還隻是蒙蒙亮,臨川府衙外便圍滿了百姓,好些人甚至是半夜時候就來城門外等著了。
林方旭讓人維持持續,按照先來後到排成五列,依次領取,並讓百姓不必擔憂,農藥和噴霧是按照臨川府稻田數目配置的,隻會多,不會少。
百姓聞言,雖還是心急,但也自覺遵守起秩序來。
眾人排隊等候時,若遇到相熟之人,難免會寒暄幾句。
趙有根乃三塘村村長,離著府城很近,也就隻有十多裏路程,他看著劉家村村長,很是詫異道:“劉老哥,你們村離府衙最遠,卻沒想到竟也來得這般早!”
劉家村村長十分自得道:“我可是剛得了消息,就帶著人趕夜路出發了,能不早嗎?”
趙有根揶揄道:“上回府衙發肥料,可未見得你們村有這般積極,這是知道好處了,長教訓了?”
劉家村村長苦悶道:“嗨,快別說了!上回我也就猶豫了不過兩日,卻沒想到是一步晚,步步晚!那肥料竟被先來的村子全都領了幹淨,再等到府衙重新配置出來的時候,我們村裏稻田足足比鄰村晚了半個月才上肥。”
劉姓村長很是愧疚道:“如今水稻開始抽穗,你是沒看見我們村的稻苗跟鄰村稻苗的區別,那真真一個是敦實壯漢,一個是細溜丫頭,不能比,不能比!可真是悔死我了!”
都是老莊戶人,肥料之大用可謂是立竿見影,趙有根即便沒看見,但也能猜到。
作為肥料受益者之一,趙有根莫名升起了幾分優越感,忍不住說教道:“嗨,劉老哥,不是兄弟我說你,你這猶猶豫豫的性子啊,還真應該改一改!肥料也好,農藥也好,那可都是燕王殿下心懷慈悲,為國為民,特意讓書院裏的能人辛辛苦苦研製出來的!燕王殿下何等尊貴,平白無故的,他還能害我們咋的?你啊,就是想太多。”
其他人聞言,也紛紛附和道:“燕王真乃仁心仁德,不僅擊退了北狄賊人,還記掛著民生百姓。”
“可不是,你別說,那肥料實在神奇,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還從未見過這般茁壯的稻苗。”
“這可都是托了燕王殿下的福啊,除了燕王殿下,又有誰真正關心過我等螻蟻?”
“嗬,那些人隻管多征收糧食就好,哪裏會憑白送你肥料、農藥,更不會在意我等是否有餘糧飽腹!”
“哎,若是臨川府能一直歸燕王殿下管就好了。”
……
林歲晚將具體一畝地該用多少農藥,農藥跟水的比例是多少,充氣噴霧桶該如何操作等問題都詳細告訴自家兄長後,便自覺當起了甩手掌櫃。
她此時和外祖父、韓哥哥一起,選了一處僻靜陰涼的小茶館,一邊悠閑地品著茶點,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外邊的百姓在為燕王殿下歌功頌德。
對於自己出力,最後卻是燕王殿下得名這件事,負責操控百姓輿論的軍師趙拙言,曾提前征求過林歲晚的意見。
林歲晚十分識時務地表示自己沒有意見。
她隻想當一個坐吃等死的普通小老百姓,要這種救濟天下的名聲做什麽?
這不是憑白招人忌憚麽,隻要大老板能記住她的功勞,到時候該給的獎勵不能少就行。
韓瞻鼎自從回了臨川府後,心態一直就有些不對,大約是叛逆期到了,十分愛懟人。
他瞥了笑眯眯的趙拙言一眼,冷聲道:“可惜臨川府土地貧瘠,不如京師百裏沃土,再是努力施為,收獲也有限,不過如今京師那片沃土怕是已遭受戰火塗炭,其中至少有趙先生的三分功勞呢,也不知京師百姓知道後,該如何感謝趙先生的功德。”
林歲晚正啃著手裏的紅豆糕,突然覺得這話題有沉重。
趙拙言麵上不顯,心裏卻已經罵開,燕王殿下實在不厚道,自己家兒子鑽牛角尖,堵死胡同,他這當老子不想管,偏就往老夫這裏扔,偏偏又打不得,也罵不得,當真是難辦!
趙拙言默默歎了口氣,笑得十分和藹道:“三公子認為臨川府如今是何麵貌?”
韓瞻鼎壓根就不按照他的套路來,撇嘴道:“先生所見是何麵貌,它自然便是何麵貌。”
趙拙言磨了磨牙,這難搞的小子,真是欠揍得很!
林歲晚在外祖父與韓哥哥之間來回看了一眼,心中很是無奈,趕忙暖場道:“如今的臨川府法度嚴明,官吏公正,百姓安居樂業,一派欣欣向榮之象。”
趙拙言給她一個誇讚的眼神後,幹脆不再理會韓瞻鼎,隻又問林歲晚道:“晚晚初到臨川府時,可還記得此地是何麵貌?”
林歲晚猜到了祖父的用意,十分配合道:“去年初到臨川府時,此地賊匪橫行,田地荒蕪,百姓麻木,毫無生機與希望可言。”
趙拙言捋了捋胡須,繼續考教道:“那依晚晚之見,臨川府前後之變化,皆是因何而來?”
林歲晚想也不想,便肯定道:“因為治理者不同,隻有心懷百姓之人,才能造福一方!”
趙拙言欣慰點頭,意有所指地看著韓瞻鼎道:“然也,可若心懷百姓之人,卻無治理天下的資格,又該如何?”
林歲晚心道:能如何?要麽造反,要麽就收起自個那顆悲天憫人的心唄,不然還能如何?
這話林歲晚並未說出口,可趙拙言和韓瞻鼎卻都明白。
可韓瞻鼎卻麵露諷刺,顯然還有不同意見。
趙拙言見此更加頭痛,連忙尋了一個借口,起身開溜了,將這個陰陽怪氣的小子扔給了自家外孫女。
韓瞻鼎氣惱不已,隻覺趙先生這是理虧還不讓人說,當真是好不講理!
見晚晚衝自己笑得討好,韓瞻鼎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酸溜溜道:“哼,趙先生也好意思說心懷百姓,難不成京師百姓就不是百姓了?不過是詭辯罷了,你竟然還幫他,不幫我。”
林歲晚有些心虛道:“韓哥哥,我琢磨著外祖父或許也不一定就真的是心懷全天下的百姓,他或許隻是心懷自己的執政理想而已,你就別跟他慪氣了嘛,除了憑白惹來一腔鬱氣,根本就左右不了什麽。”
自古以來,搞政治的有幾個是不心黑的?拯救蒼生黎民都隻是借口,實際上要麽為了提高自己的利益和地位,要麽是為了實現個人的成就和理想。
再說了,蒼生黎明其實真的不需要誰來拯救,你看漫山遍野的草木生靈,隻要沒人去禍害,它們不也長得好好的嘛。
韓瞻鼎被她這直白露骨的話給逗笑了。
林歲晚見他笑了,心裏也鬆了口氣,繼續哄道:“韓哥哥,你吃這紅豆糕,裏麵加了冰糖粒,可甜了。”
韓瞻鼎並不去拿碟子裏紅豆糕,反倒是一把抓住林歲晚的手,低頭將她手裏咬了一半的紅豆糕給一口叼走了。
韓瞻鼎故意舔了舔嘴角,好不得意道:“恩,確實很甜。”
林歲晚壓根就不會臉紅,隻挑眉斜了他一眼,笑道:“哼,真幼稚!”